星期六, 2月 19, 2011

人溺己溺翻譯事

人溺己溺翻譯事
劉紹銘

張愛玲的《色,戒》,有Julia Lovell的英譯:Lust, Caution。譯筆流暢,病在中文理解能力不足,每見失誤。有些失誤倒不是因為譯者看不懂原文,而是差了一點考證的工夫。Lovell把「霞飛路」譯為Hsia-Fei Road(拼音是Xiafei)。租界時代的上海,洋標幟很多。「霞飛」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法軍總司令Joseph-Jacques-Césaire JOFFRE( 1852─1931)的音譯。《色,戒》的英譯,理應把「霞飛路」還原為Avenue Joffre。

霞飛路在英文翻譯作品中不能音譯,如同香港的「彌敦道」是Nathan Road,不是Midun Road的道理一樣。香港的淺水灣酒店在張愛玲傳奇《傾城之戀》扮演了月老的角色。對上了年紀的老香港說來,The Repulse Bay Hotel是一份殘存的浪漫記憶。淺水灣酒店因此不可以是Shallow Water Bay Hotel,更萬萬不可音譯為The Qianshuiwan。

陳一白在2011年1月9日《上海書評》寫的〈談談《老人與海》的三種譯本〉,立論中肯,極有見地。難得的是行家文筆平易近人,少以行話或「夾槓」(jargon)炫人。陳先生選的三個譯本依出版的時序是:余光中、張愛玲和吳勞。陳先生用了最大的篇幅討論余光中教授的譯文。據單德興《翻譯與脈絡》所引資料,余教授翻譯《老人與海》時,還在念大學,1952至1953年間在台灣的《大華晚報》連載刊出。陳一白引用的是2010年10月譯林出版社印行的簡體字本。余光中在此書的譯序上說新版本曾大加修正,改動的地方達一千處以上。

修訂本顯然還有不少疏漏之處。陳一白在第二頁就找出問題。老人沒有什麼朋友。偶然跟他聊聊天、照顧他一下的是個男孩。這一天孩子要請老頭喝啤酒:「Can I offer you a beer on the Terrace and then we'll take the stuff home.」

余光中的譯文:「我請你去平台上喝杯啤酒,好不好?喝過了,我們再把這些東西拿回去。」

小寫terrace是平台、陽台。T字大寫的terrace就成了名詞。陳一白說,書中用了大寫的「平台」,其實是La Terraza酒吧,今天已成觀光熱點,許多遊客都到那裏緬懷海明威。余光中在這地方看走了眼,引起了故事中一系列連鎖反應。試看以下這段譯文:

男孩把這些食品盛在一個雙層的金屬盒子裏,從平台上帶來。他袋裏裝了兩副刀叉和湯匙,每副都用紙做的餐巾包好。

「誰給你的?」

「馬丁老闆。」
如果男孩來自「平台」而不是酒吧,那裏來的食品和用餐巾包好的刀叉?陳一白認為特別突兀的,莫如「馬丁老闆」這一句。張愛玲和吳勞都把這句話譯為:「馬丁,那老闆。」這樣讀者就不會摸不着頭腦,知道馬丁就是露台酒吧的老闆。

把大寫的Terrace看成「小楷」,這種失誤,誰也不敢說自己不會犯錯。為了配合陳先生的文章,《上海書評》特意把《老人與海》中露台酒吧的原形照片印製出來。海明威當年如果讓孩子說請老人到La Terraza喝啤酒,一來這兩個字的第一字母是大寫,二來terraza是西班牙文,不管譯者怎麼不小心,也不會譯為「平台」。但海明威寫的是小說,不是旅遊指南,在處理人物的身份和地點的名稱上,沒有必要實事求是。

陳一白在余光中譯文找出的紕漏,我們只能選些有標示性的來討論。原文:「I'll back when I have the sardines, I will keep yours and mine together on the ice and we can share them in the morning.」余譯:「我弄到了沙丁就回來。我把你的和我的一同冰起來,明早就可以一同吃。」

陳先生說余光中顯然沒有斟酌上下文,才會把share解作「同吃」的。在這句子中,沙丁魚是用來作魚餌的。

Critic─文評家、劇評家、譯評家,他們的本份是說三道四,指點江山。這些專愛在人家炮製出來的食品中找碴子的人,究竟會不會下廚?廚藝如何?陳一白先生大概想到,自己說了余光中半天不是,如果不作些「示範」,實在說不過去。先看原文:

He saw the phosphorescence of the Gulf weed in the water as he rowed over the part of the ocean that the fisherman called the great well because there was a sudden deep of seven hundred fathoms where all sorts of fish congregated because of the swirl the current made against the steep walls of the floor of the ocean.

對海明威文體有研究的讀者不難發現,這樣一個用四個clauses構成的長句,非海明威本色。他破例寫了這個沒有標點的長句,一定別有用心。先看余光中的譯文:「他划過漁人所謂巨流的洋面,看到水裏『灣草』磷磷閃光;該處海牀陡降七百英尋,灣流撞在海底的峭壁上,形成漩渦,所以各種魚類都在此滙集。」

拿原文跟余譯比對,馬上察覺到的是句子的次序經過調整了。原文敍述一氣呵成,譯文用了一個「分號」(semi-colon)。用陳一白的話說:「於是這可由雙重原因狀語從句構成的複合句不再層次分明、環環相扣,而是變成兩個前後看不出有任何聯繫的分句。」

余光中把Gulf weed譯為「灣草」,其實應是「馬尾藻」,陸谷孫的《英漢大辭典》有載。Great well譯為「巨流」,其實是「大井」。海明威行文布局,處處顧慮周詳。陳一白這樣解讀說:「老人出海時天尚未亮,所以他不可能看到Gulf weed,只能看到phosphorescence(磷光)。身為當地久經風浪的漁夫,老人看到磷光,當然知道是馬尾藻發出來的,而馬尾藻的出現,則意味着他把船划到了『大井』這片海域。老人知道『大井』有許多魚,但他卻決意到遠海去抓大魚,這強化了全書的悲劇色彩。」

陳先生因此肯定地說,phosphorescence、Gulf weed、great well和all sorts of fish是四個關鍵詞,次序不容更改,否則會與書中的構建現實相悖。依陳先生看,海明威這個長句子有特定作用:通過文體的變化來強化作品中的某種氣氛或人物的情緒。海明威雖然沒有描寫老人的心情,「但這個複雜的、訊息密集的句子如同一陣急促的戰鼓,成功地傳達出大戰在即的緊張氛圍,真可謂『不着一字,盡得風流。』」

該讓陳先生給我們「示範」了。他的譯文是:「他看見磷光閃閃,那是水中的馬尾藻,此時他划到的這片海面,被漁夫稱為『大井』,因為這裏突然變得很深,有七百英尋,各種各樣的魚兒因為水流沖擊海底陡峭的岩壁形成的漩渦而聚集在這裏。」果然,陳先生的譯文順應了四個關鍵詞的出現次序:磷光、馬尾藻、「大井」和各種魚兒。如果我們繼續對余光中的譯文挑眼,那麼可以說他把the part of the ocean that the fisherman called the great well譯為「洋面」有點怪異。Ocean通常譯為「海面」。但在我看來,最值得討論的是「所謂」的說法。我們細看原文,the fisherman是單數,因此這個「漁人」就是「老頭子」本人。「所謂」是so-called,表示對所稱存疑,或有保留。這片海面被老頭稱為「大井」,對他而言,這就是大井,沒有什麼所謂不所謂的。

陳一白先生的譯文,調配有度,堪稱範本。難得的是,他譯文保持了原文的syntactic sequence(句法組合的次序):phosphorescene Gulf weed great well all sorts of fish。前面說過,海明威這個訊息密集、急如戰鼓的長句,是用四個clauses構成的,全句沒有一個標點。中文如要在格式上亦步亦趨,只有用「意識流」的句法。但這句子雖然結構複雜,內容卻不是老人的獨白或思緒。用意識流的文體翻譯,那就像俗語說的牛頭對馬嘴那樣不相稱了。因為中文和英文在結構上存在本體的差異,現代漢語沒有相同的表達形式,所以陳先生不得不用斷開的短句來傳遞原文長句子的訊息。張愛玲和吳勞的譯文,也無法突破這種語文結構的限制。

陳一白的長文重點討論的是余光中的譯本。張愛玲和吳勞的譯本,可能是為了篇幅關係,落墨不多。陳先生指出余光中對share沙丁魚的誤解後,這麼說:「余先生曾任台灣中山大學外文系教授達十五年之久,以他的英文造詣,絕對沒有可能看不明白這層意思,他何以會這樣譯,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實這並不難解,譯者一時大意,沒有細看上下文來決定share在這context上的意義。

譯文的水準,與譯者的「江湖地位」並無關係。譯壇名宿Arthur Waley把「赤腳大仙」看成red-footed immortal,可能是匆匆取了「赤」字在辭典上的第一義。這種失誤如「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翻譯工作,沒有誰可以「君臨天下,這也是說誰都可能犯錯。本文以「人溺己溺翻譯事」標題,聽來有點不倫不類,但我是想到自己翻譯的幾本小說,行家若拿到手術枱上解剖,準會找到好些「大可商榷」的地方。「人溺己溺」不外是要跟大家share翻譯工作之風險,認識到自己的譯作,隨時有失手之可能。

說到翻譯的風險,陳先生給了我們一個現成的例子。《老人與海》的第一句:He was an old man who fished alone in a skiff in the Gulf stream and he had gone eighty-four days now without taking a fish。陳先生說這句話,「以中文寫作在海內外文學愛好者中享有教母般聲望的張愛玲居然譯為:『他是一個老頭子,一個人划着一隻小船在墨西哥灣大海流打魚,而他已有八十四天沒有捕到一條魚。』」

陳先生認為這是一般初學翻譯新手的毛病:時刻不忘將不定冠詞譯出來。海明威惜字如金,對贅詞深痛惡絕。依陳先生的意思,此句中譯,大可把「一個」、「一隻」和「一條」刪掉,簡化為:「他是個老人,獨自划着小船,在灣流中捕魚,八十四天來,他沒打到魚。」陳先生的話有理,中文的習慣的確如是。我想張小姐若不是在看原文時把「一個」、「一隻」和「一條」盯得這麼緊,她不會寫出這麼囉嗦的中文。翻譯工作一不小心就自損其身,此是一例。這也就是上面所說的風險的一種。張小姐當年若不為稻粱謀而「下海」翻譯,就不會寫出這些半洋化的句子。不過話說回來,就目前老人的境況來說,我倒覺得如果說成「八十四天來,他沒打到一條魚」──加上「一條」,更能托出老漁人可憐的處境。這傢伙連一條魚都抓不到!真的,一條魚都抓不到。

(原刊二0一一年二月十九日《信報》)



《老人與海》中露台酒吧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