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5月 20, 2012

臺靜農啓功的翰墨情誼

臺靜農啓功的翰墨情誼
許禮平


啓功畫贈臺靜農《故都寒鴉圖卷》(一九三七年)

啓功屢說,到輔仁首日就認識牟潤孫及臺靜農。三人很投契,交往密切。而臺公雅好書畫篆刻,與啓老尤多共同語言。惟二公之翰墨情誼,能資縷述者不多。故寒齋所藏,亦敢云稀有。今際啓老誕辰百年、臺公誕辰百十周年,恭檢二公翰墨,披卷懷人,試為詳述始末。

(一)故都寒鴉圖卷

《故都寒鴉圖卷》為啓老寫贈臺公。畫卷尺幅不大,展卷只二尺,惟墨瀋淋漓、氣象蕭森,自有咫尺千里之勢。畫面雜草叢生,荒寒樹影,更有古城蕭瑟,群鴉亂飛。右側角啓老行書自題:「一九三七年七月卅日醉墨寄慨,苑北啓功寫為伯簡(臺公)吾兄發笑。」

臺公、啓老訂交之初,都值盛年,而云醉墨寄慨,在此不能不為之費詞解說。啓老小時是私塾教育,家裏不許學英文,及至插班匯文中學,雖然古文甲冠全班,但英文成績差,算術又不及格,未能通過畢業,只算肄業。以後出社會謀事,就有諸多窒礙。幸有曾祖父的門生傅增湘(嘗任教育總長,後任輔仁大學董事會董事長),薦與輔仁大學校長陳垣(援庵),陳援老賞識啓功學問、人品,不管資歷,破格聘任為輔仁大學之附中老師,主教一年級國文。雖然啓老樂育英才,但終被分管附中的輔仁大學教育學院張懷院長,以「中學都沒畢業怎能教中學」為由刷掉。陳援老也不申辯,不能教中學就教大學吧!索性請啓老升級到輔仁大學美術系任助教,啓老更優為之,教了一年,雖成績甚佳,但仍被分管美術系的張懷院長以資歷不足為由刷掉。(岔開一句,這位張院長來頭不小,與先帝毛澤東同鄉,新民學會成員,留法勤工儉學,教育學博士銜,與共黨徐特立諸君熟,又是國大代,又是國民黨北平市黨部委員,不知其時是否充滿革命激情,對「封建餘孽」啓元白滿懷階級仇恨的一刷再刷,以絕其生路。嗣後人生浮沉,有所悔悟,八十年代張嘗託人約啓老見面,為免尷尬,啓老卻之。)

再說回啓老大恩師陳援老,助啓老鍥而不捨,又再伸出援手,安排啓老去校長室做他的秘書。啓老受的是傳統教育,總要客氣謙讓一番,向傳話的援老弟子柴德賡說:沒做過秘書工作,怕不勝任。怎料這正中柴德賡下懷,即以啓老「不願幹」回覆,正好安排自己的學生擔任此一要職。啓老啞子吃黃連,無法轉圜,如此這般,真的失業了,只好臨時教一兩家家館,再畫些畫賣錢,勉強維持生計。而此刻正是一九三七年七月。(次年九月啓老始奉命回輔仁跟陳援老教大一國文,援老「保駕護航」,啓老三進輔仁一幹六十多年,這是後話。)

該年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日寇開始全面侵華。二十九日北平淪陷,三十日天津亦失守,同日北平地方維持會成立。而這一邊廂,兩位手無縛雞之力的落魄文人,一位是失業的天潢貴冑啓功,一位是剛被迫離山東大學的左翼文人臺靜農,兩人都感懷身世,共憂時局,與魏建功一起尋醉。而啓老於醉意中揮灑出這《故都寒鴉圖卷》,贈與臺公,大抵彼此都預感到,此夜彷彿是河梁生別,重見無期……。

四十六年後八月某夜,臺公醉後檢出此一寶繪,懷思摯友,援筆跋云:「余於七七事變前四日由濟南到北京,住魏建功家,是月三十日敵軍入北京城,與建功元白悲憤大醉,醉後元白寫荒城寒鴉圖以寄慨。今四十餘年,建功謝世已四年矣。一九八三年八月十八日晚醉後記。靜農記於龍坡丈室。」

臺公跋文,不足百字,感慨之處,只說「今四十餘年,建功謝世已四年矣」。這真是欲說還休,就很像魏晉文人向子期在《思舊賦》中的表現。老人早是驚弓鳥,他不敢指斥,只自認倒霉,最後倒霉也不認,認了怕得罪人。所以老人的跋文就是如此之平靜,平靜得沒有悲慼、沒有嗟嘆。姜白石詞「人間別久不成悲」,其然,而又豈其然?

回說那一九三七年七月三日,臺公離開山東大學到北平,寓魏建功宅,本擬整理魯迅遺著,但剛巧碰到盧溝橋事變,日軍圍城,炮聲隆隆,魯迅夫人許廣平不克抵平,整理遺稿事遂寢。七月卅日臺公約啓老在魏家飲酒就是告別聚會,會後各奔前程。八月初臺公經天津,歸蕪湖,再舉家入川。抗戰八年,臺公在四川白沙國立女子師範學院任教,熬到抗戰勝利,卻難以出川回平。一九四六年十月,應台灣大學之聘渡台,一去四十多年,兩老就再無機會相見了。可以說,一九三七年七月卅日悲憤大醉之後,臺、啓就此永別。數十年間,兩岸緊張對峙,兩老各自保命,為免招惹麻煩,也就談不上甚麼翰墨往還了。

(二)啓功致臺靜農行書手札

二OO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臺公誕辰百年,台大圖書館特藏室展出與臺公有關之文獻,其中一通啓老致臺公的行書手札,特別吸引我的眼球。信寫於三葉花箋上,文字不多,但文簡意賅,用現代流行話就是訊息量豐富,茲錄全文如下:

伯簡先生台坐:倭亂雖平,依然離闊。建公歸來,藉悉尊況勝常,為之欣慰。今夏聞公從有北來之訊,而又不果,為之悵悵。弟教書之外,惟以塗抹騙錢,所畫致無一筆性靈,誠可哂可歎!前青峰傳達雅命,見索拙筆,苦無愜心之作以副知己,不盡關懶惰也。弟前因臨摹《急就章》學其草法,遂集眾本,較其異同,材料漸多,不覺成篇,發表於《輔仁學誌》,謹附函寄上一份,致希破格指政,勿稍客氣。今春多暇,作詩數首,容別寫呈;拙畫即當著筆續寄。日日停電,油燈昏黑,小窗秋雨,倍增懷人之念!建公處亦有一書,霽野、詩英兩公想常晤面,希為致聲。講授之暇,何所遣興,至盼時惠寶翰,以代晤語。專此,即頌
撰安!

弟功謹上中秋前一日
(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九日)

前得小銅印,人言是秦璽,不知確否。印呈一粲。
這是目前僅見的啓老給臺公的信。信中透露:抗戰勝利,魏建功北歸,晤啓老,述及臺公在白沙女師近況。當時復員出川,談何容易。臺公在川窮困,常質當衣物,冬衣幾乎盡押,沒有冬衣,怎能北上呢?更關鍵的是,臺公曾三度被北平憲兵三團抓捕,有此「前科」,平津各校,有所顧忌,不敢發聘書來,所以行止未定。而啓老在北平教書,也要靠副業「塗抹騙錢」,即畫畫賣錢,幫補家用。啓老當時畫價不錯,據啓老高足王靜芝教授見告,當時兩張啓老的畫,可以換一張董其昌。臺公很欣賞啓老畫作,信中透露出臺公早已託柴德賡(青峰)求啓老畫,但啓老認為未有愜意之作,不願隨便投贈獻醜,要臺公稍待時日。此時啓老剛撰寫《急就篇傳本考》,這是啓老第一篇學術論文,發表在《輔仁學誌》上。啓老對這篇處女作很是得意,奉呈抽印本與臺公。信末鈐一小銅圓印「啓」,此印後來仍見啓老使用。

(三)米家山水軸

臺公很喜歡啓老的畫,常向人推許:「啓功的畫好」。在台北市溫州街十八巷六號臺公館「龍坡丈室」,一進門,映入眼簾的小橫幅就是啓老與溥雪齋合作的山水。啓老信中說「著筆續寄」的畫有否交卷呢?

一九四八年中秋節後,臺公求啓老寫的寶繪終於完成,係紙本山水立軸,縱68公分,橫34.5公分。包首簽題「啓元白米家山水」,出自臺公手筆。畫面空濛蕭瑟,山骨隱顯,林梢出沒,溪橋漁浦,洲渚掩映,一派江南煙雲霧景,意趣高古。啓老自題:「與吾伯簡先生別十二年矣,於拙畫之嗜,不減曩昔。屬寫雲山小幅,稽遲未報者,又將三載。適見檀園真跡,有二米遺韻,因天行先生東行之便,臨以奉鑑。拙筆無足賞,惟雲樹蒼茫,聊以紀白雲蒼狗之變,並以寄暮雲春樹之思云爾。戊子中秋後三日,元白弟啓功識於燕市北城之紫幢寄廬。」

畫中所指檀園,即李流芳,安徽歙縣人,久居嘉定,字長蘅,號檀園,「畫中九友」之一。擅畫山水,法董源、巨然、吳鎮、黃公望,論者謂其山水「筆力雄健,墨氣淋漓,有分雲縷石之勢」,而「神清骨秀,豐姿俊爽」,深具「蒼寒樸秀」之妙。

啓老臨檀園雲山小幅,秀雅絕倫,筆墨間蘊含書卷氣。表面上一派恬淡、寧靜氛圍,彷彿「出塵坌而遊清虛」。誰知道,畫家內心深處,卻如「雲樹蒼茫」。畫作於「戊子中秋後三日」,即公元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日(星期一),其時世局阽危,人心惶惶。啓老向老友臺公寫畫以「寄暮雲春樹之思」。

「因天行先生東行之便」。天行係魏建功,筆名天行、山鬼,北京大學教授。臺公與魏公關係至深,兩人都是魯迅弟子,抗戰期間同在四川白沙國立女子師範學院,魏任國語專修科主任。一九四六年十月,臺公就是得魏之薦到台大中文系任教,魏於次年為台大中文系特約教授。一九四八年六月,魏建功回北平辦理《國語小報》設備遷台事宜,在北平期間,魏應胡適校長之請,準備回北大任教,啓老這件米家山水就是在此期間交給魏,同年九月間,魏建功回台北,轉呈臺公,公事則為辦理國語會的交接手續,同時創辦《國語日報》,兼任社長。歲末,魏返回北平出任北大教職,兩人終生未能再見。臺公極懷念魏公,八十年代初嘗垂詢其近況,告以剛剛心臟病發逝世,臺公聞訊黯然神傷,賦詩一首《聞建功兄逝世》(庚申正月):「每思不死終相聚,故國河山日月新。碧海燕雲空悵望,勞生總總已成塵。」

魏建功晚歲碰上文化大革命,其任教的北京大學,是文革重災區。魏被拉入「梁效」(北大、清華「兩校」諧音之四人幫御用寫作班子)當顧問,四人幫倒台後,魏的處境有些尷尬。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來總理逝世,出殯那天,長安街上長長哭送隊伍中,就有魏建功。碰巧,四人幫在北大的頭目遲群去巡視,發現魏,遲群望着魏冷冷說:「你也來了?」(魏公同事兼老友周祖謨教授見告/一九七九)

再拉遠一點。全國政協開會,魏與啓老同一組,有些人不理會魏,啓老不管,不顧尋常繩墨,以禮相待,打招呼,拉凳,斟茶,客客氣氣,照樣老友。但有一回,魏發現桌上有一紙辱罵詩句,字跡像啓老,遂認定啓老幹的,大怒,以後不理會啓老。啓老說,絕不會如此無聊。但魏成見已深,自此兩老互不理睬,惜哉!(二OO三年啓老向筆者口述)

啓老寫《米家山水軸》時三十七歲,臺公四十七歲。其時兩老友已分隔兩地。啓老在行將解放的北平,臺公則在國民黨擬退守的台灣。不要說「別十二年矣」,別四次十二年也未能相聚。「碧海(台灣)燕雲(北京)空悵望」。迄一九九O年,別五十三年之後,兩老始在寒齋通電話,互相問好。不到半年,臺公仙遊;二OO五年,啓老也歸道山。兩老可以在天國聚舊了。

(四)苑北開績翰墨

逮至一九八二年春,啓老應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之邀,赴港講學三個月,逢周六日,蒞寒齋活動。當時有好幾位老友託筆者求啓老墨寶,啓老十分大方,一體應允,且即刻交卷。但有一回,當我提出是不是可以寫點甚麼呈臺公,啓老就婉言道,怕引起臺公麻煩,沒有動筆。隔不久,啓老在寒齋揮毫,用他七分錢的毛筆寫兩張詩翰,署款異常,一署苑北(當時啓老已很少署此字號),一署開績,送給我,甚麼也沒說。我收藏了三十多年,偶爾檢出欣賞,也不怎麼在意。及啓老歸道山,再檢此二件署款奇特的法書研究,「開績」何所指?「開」隱藏「啓」字,開啓也,「績」隱藏「功」字,功績也,「開績」即隱喻「啓功」也。忽悟署款如此隱晦,難道當時啓老就是要我呈交臺公?老一輩行事作風高古,要你自己領悟,筆者生性愚鈍,當時竟未能「會意」,啓老又不「指事」,不明說,現在想起,只怪自己太鈍胎了。

一九八二年秋赴京,到小乘巷探訪啓老,呈上兩個空白大扇頁請畫梅花,當時只求啓老寫一件,另一係備用。不料啓老當場畫了兩件,一白梅,一紅梅,都賞給我,着實喜出望外。嗣後赴台北訪臺公,呈上啓老這兩件紅、白梅花扇頁,請賜題墨寶,臺公欣然應允,一題隸書,一題行草,兩岸兩老,書畫合扇,彌足珍貴,旁人可能不當一回事,但我珍之重之,高興了好一陣子。到三十年後的今天仍不時檢出欣賞,緬懷兩位令人敬重的老前輩。

八十年代末,兩岸關係稍稍寬鬆,臺公偶有與大陸舊友通音問,一九八八年元月,啓老寫了件朱竹壽石扇頁,另面小楷書詩滿滿一扇,極為工整雅致,託友人呈贈臺公。次年臺公臨了件寒食帖,託友人回贈啓老,我們拍照刊於一九九O年《名家翰墨》月刊「臺靜農啓功專號」中。

縱觀臺啓二公,由訂交到別離,前後說是四年,其實一年也不到,怎麼說呢?

啓功係康熙十一代孫,所以說他是天潢貴冑。而臺公則是共黨嫌疑分子,魯迅愛徒,陳獨秀老友,而且暗中加入左聯,往來多是共黨分子或左翼人士,與主流統治者旨趣迥異,結果就麻煩不斷。一九二七年八月,臺公經劉半農之介,任北京中法大學中文系講師,初涉杏壇,次年四月七日因未名社被查封而被捕,出獄後轉入新成立的輔仁大學,任國文系講師,旋升副教授。啓老就是在輔仁大學與臺公訂交的。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二日,臺公因保釋共黨嫌疑孔另境,而再度被捕,出獄後只得離開輔大,轉入國立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惟一九三四年七月廿六日,臺公與同事范文瀾(國文組主任)同被抓捕,這次較為嚴重,要五花大綁押解南京警備司令部囚禁。幸得蔡元培、許壽裳、馬裕藻、沈兼士、鄭奠諸賢營救,始於一九三五年一月獲釋,但三次被捕,難以再在北平院校立足。同年秋得胡適之介,去廈門大學中文系任教授。次年秋,到濟南國立山東大學及私立齊魯大學中文系任教授。短短幾年間,轉校頻仍,「打一槍就跑」,實為當道所迫。細算一下,臺公跟啓老相處的日子,實不足一年。聚小離多,分別長達半個世紀之久,但兩人的情誼,完全不受時空影響。

一九四九年之後,兩岸壁壘森嚴。五十年代,台海那邊白色恐怖極為嚴重。而奉魏建功、臺公為師長的女弟子蕭明華遭槍決……,臺啓兩老音訊幾乎全斷。五十年代初,臺公託人捎回一極細小紙條,捲起來一公分長(像一小闕牙簽),慨嘆:「回不得也。」(一九八O年啓老見告),嗣後大陸這邊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反右、四清、文革,不斷折騰,啓老惶惶不可終日,還怎敢與臺公聯絡,犯涉台之忌而自招麻煩呢。及四人幫倒台,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撥亂反正,啓老翻身,逐漸吐氣揚眉。到八十年代,始能通過弟子友朋與臺公互通音問,再進而翰墨交流。

「平生風義兼師友」,啓老對臺公一直敬重,臺公對啓老也非常友愛。惟政局無常,影響到二位流傳下來的翰墨交往實物極為稀少。臺公只得啓老一通三葉手札、山水畫二件、朱竹扇頁一件,啓老只得臺公臨寒食帖一卷,信件則無有也。

筆者有幸,歇腳庵舊藏啓老三件墨跡,是從大洋彼岸,海峽對岸,陸續匯入寒齋。這,不僅僅是名家翰墨,當中更蘊藏一個大時代文人所嘔的心血與難言的抑鬱。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五月二十日)

星期四, 5月 17, 2012

烏克麗麗,想起初相見

烏克麗麗,想起初相見
番紅花

丈夫坐船登基隆港,終於夜裏從沖繩回來了,帶回來一些可口的食物、送給孩子們各一個可愛箱龜圖案的帆布袋和二手Zakka店尋到寶的美國骨董印章,印章是穿山甲和一隻鹿的圖案,刻得既悠然又靈動!然後這男人在石垣島上閒蕩着幾個鐘頭,竟然緣份到,不在計畫內的,於異鄉的某個吉它店買回一只原木色的烏克麗麗。

孩子對這隻烏克麗麗非常有興趣,丈夫和他們一起研究該如何調音,然後他開始撥絃、試彈了一些音,蜜拉問,把拔,你彈的是什麼曲子?

我在旁邊回答,是周華健的「花心」,和「愛相隨」啊。而十一歲和十三歲的孩子們,怎麼會知道周華健是誰呢。他們聽過Adele、 Bruno Mars,而周華健、那是太久遠以前。

丈夫讀大學的時候,有蠻長的一段時間會和幾個高中死黨+補習班麻吉,跑去西門町聽現場民歌,木船啦吉普賽啦。那時周華健還沒出唱片還沒紅,他唱完他的班以後,有時會跑下台、跑去和丈夫他們這一桌小鬼頭們聊天說笑吃花生米,其實彼此是不認識的,但有什麼關係呢,又不是世俗化的大人,愛唱歌愛作夢的年輕人湊在一起,除了歌,還是歌。

後來,丈夫他們這幾個愛聽歌的小鬼,也因此認識了梁弘志。大學生是很窮的,也沒有所謂的社會地位,頂多只能捧場買一捲錄音帶,那時也沒有所謂網路可以當粉絲和拉拉隊,而梁弘志已經因為創作蔡琴一首「恰似你的溫柔」非常紅了,可是,他還是喜歡打電話找丈夫這幾個青青澀澀、沒有厲害關係的大學生飲酒吃飯聊天,好幾次他們到梁弘志民生社區的家,喝酒吃東西說笑話,酒過三巡、言不及義,歡歡喜喜,真正哥兒們。

梁弘志跟着那羣死黨喚我的丈夫叫「小孩」,小孩一直是很少很少部分熟暱的人,才知道這樣喚他的。

很多很多年以後,梁弘志過世了。他過世的時候,低低沉沉的,我沒有聽到丈夫多說什麼。丈夫也沒有去參加這位寫歌的人的祭禮。那一份難受,千言萬語難以言說的難受,丈夫就這樣將它悄悄埋進心底某個幽幽的角落,而另一個哥兒們柚子,則在自己的部落格寫了一篇追念,追念梁弘志,追念那一段青春、天真、傻氣的,沒有學術、不談賺錢房產老婆車貸,除了唱歌還是唱歌的小孩時光。

或許是有了歌,青春就不那麼蒼白了。

這一把烏克麗麗,丈夫在指間流洩了周華健,然後我想起了關於他和梁弘志。

梁弘志的歌,我最喜歡的是「變」,他寫得好,蘇芮亦唱的低沉迴音中又高亢精彩。

想起初相見,似地轉天旋,當意念改變,如過眼雲煙。

番紅花臉書二O一二年五月十七日)

星期日, 5月 13, 2012

世界

世界
短路的人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In s Station of the Metro” by Ezra Pound

人羣中鬼魅般的臉孔;
潮濕黑色枝枒上的花瓣。

〈在車站〉艾茲拉‧龐德

美國詩人艾茲拉‧龐德在車站裏看到兩個臉孔就想到了枝枒上的花瓣,其實是看到了一對母女。

前幾天在市府捷運站等公車的時候,看到一個大概三歲大的小孩被媽媽抱著睡覺,尖峰時間,四周的人都是急急忙忙地走來走去,上上下下,車聲喇叭聲人的腳步聲還有說話聲音此起彼落,一片渾沌。小朋友就這樣睡着,我在想,對他來說,不管別人要去哪裏,整個世界就是媽媽的肩頭。

那時想到了這個故事,出自於天方夜譚。一個商人坐在路邊吃棗子,把棗子核往旁邊一丟,一隻生氣的精靈就出現了,他說,商人丟的棗子核打瞎了他的小精靈兒子(剛好這小精靈就只有一顆眼睛),所以他要殺掉這個商人。

我曾經跟朋友講過這個故事,他說,所以我們不應該隨手亂丟垃圾。我想一想,有公德心是應該的,不過這故事的重點應該不是這個。

英國浪漫時期的詩人柯律治(S. T. Coleridge)也提過這個故事,他有一首詩在出版的時候就很有名,叫做《瞽舟子之歌》(The Rime of Ancient Mariner),大概是說,一艘船在出海的時候迷航了,這時一隻好像有點靈性的信天翁引導這艘船航向正軌,在大家都很欣喜的時刻,一個水手卻用十字弓把這信天翁射死了。之後這艘船又陷入了迷航的狀態,而且情況比以前更慘:

一切都籠罩在炎熱銅色的天空下,
血紅的太陽,於正午時分,
就站在檣桅的上方,
不過月亮般大。

All in a hot and copper sky,
The bloody Sun, at noon,
Right up above the mast did stand,
No bigger than the moon.

Day after day, day after day,
We stuck, nor breath nor motion,
As idle as a painted ship
Upon a painted ocean.

Water, water, every where,
And all the boards did shrink;
Water, water, every where,
Nor any drop to drink.

The very deep did rot: O Christ!
The eve this should be!
Yea, slimy things did crawl with legs
Upon the slimy sea.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我們卡在那裏,沒有風沒有動靜:
就像畫裏的船兒閒置,
在畫裏的海上。

水,水,到處都是水,
而船板縮小了:
水,水,到處都是水,
卻沒有一滴水可喝。

大海都腐爛了:啊天哪!
怎麼會這樣!
看,黏滑的東西爬在
黏滑的海上。

所以這個就算是恩將仇報或者不愛護動物的下場嗎?如果這樣精彩的畫面就只是為了講個大家都懂的道理(不愛護動物跟不知感恩的人確實很可惡),其實也是有點可惜。在當時有個女批評家就跟柯律治講說,也許他應該把這個故事的道德教訓寫清楚一點,柯先生的回答也很妙:

I told her that in my own judgment the poem had too much; and that the only or chief fault, if I may say so, was the obtrusion of the moral sentiment so openly on the reader as a principle or cause of the action in a work of pure imagination. It ought to have had no more moral than the Arabian Night’s tale of the merchant’s sitting down to eat dates by the side of the well and throwing the shells aside, and lo! A genie starts up and says he must kill the aforesaid merchant because one of the date shells had, it seems, put out the eye of the genie’s son.

我跟她說,在我個人的判斷,這首詩的道德還嫌太多,而這首詩唯一或者主要的缺失,如果我能這麼說,就是在這一個純粹想像力的作品中,如此公開明顯地將道德意識強加於讀者,如同行為之原則或目標。它應該不要負載任何道德,就像這個天方夜譚的故事,一個商人坐在井邊吃棗子,隨意丟着果殻,然後,哎呀,一個妖怪突然出現,說他一定要殺了商人,因為有個果殻顯然弄瞎了這妖怪兒子的眼睛。

所以沒有人知道那個該死的水手為什麼突然想要射死信天翁,就像沒有人知道說天方夜譚裏面的商人為什麼會這麼倒楣,突然之間一個凶神惡煞就要來索他的命。這一切無所來由的運作方式就跟人的想像力非常類似。

所以我在想什麼呢?枝枒上的花瓣、生氣的精靈臉、可憐的水手與熟睡的小孩?其實我還真的不知道小朋友的心裏面在想什麼,不過在母親節前夕,我突然看到這個景象,我覺得,要是他真的認為這個世界的大小就是母親的肩頭,我會覺得這很有趣。

短路發言 Shortman Speaking二O一二年五月十三日)

母親節二題

白色康乃馨的悲傷
傅月庵

從小不知窮滋味,儘管家裡真是窮。16歲到同學家玩,看到幾乎等於半個我家大小的房間,竟被當作撞球間使用,才知有錢人真有錢,但還是不覺得自己家窮

個性使然吧,身外事自來不在意,吃喝穿著都隨便。更重要的,全因有個好母親。她從不讓四個小孩有缺:衣褲破了,隨時補;制服髒了,馬上洗,趕明天穿;放學到家,桌上即是飯菜;代辦費不曾遲交被催,註冊錢總是早早準備好了。出得家門,人有我不缺,從不丟臉。也因此,學校發下任何表格,本該填「貧窮」兩字的家庭狀況,都錯成「小康」了。

但真是窮哪。父親愛喝酒,老出狀況,靠不住。母親也要內也要外,幫傭洗衣拖地當女中,儉腸斂肚好不容易跟個會,偏又常被倒。臉皮薄,也不敢向人逼討。躲著掉幾滴淚,轉身還是得工作,張羅一家大小瑣事。

要說歹命也真歹命,從小被送出當養女,什麼鄙事都得作。出嫁後,為家庭操勞拖磨,沒個了時。幸得有副好個性,樂觀愛說笑,再難過再悲哀,講幾個笑話作樂自嘲一番,也就硬撐過去了。她一輩子與人為善,愛付出,連這柔韌個性,也都留給我們了。

這就是我的母親,過世就要一年了。我常提卻不敢多想,一想就掉淚!昔時溫州街加羅魚木開花,我總高高興興。今年完全不行了。一看到就想起她躺在病床的模樣。正是這樣季節裡,與她分手的。

滿樹燦爛的黃花,如同她所給予的一切,如此豐饒飽滿。卻畢竟經不住時光摧殘,一夜掉落滿地了。花,明年會再開;她所給的,到此為止,只能存有,再無法增多了。

死別吞聲。白色康乃馨的悲傷,今年總算知道滋味。一切,也只能思念了。

傅月庵臉書二O一二年五月十日)

母親節
林皎碧

小時候,沒有在過母親節。曾幾何時,一到五月,空氣中似乎開始瀰漫一股濃濃的母愛。其間當然不乏商家及媒體的推波助瀾,大量對母親感謝與懷念的影像、文字充斥。為人子也忍不住述說自己母親的辛苦…。有人說這是生意人的陰謀,孝順母親何必在母親節,天天都可以孝順啊!不要被商人騙了,替他們增加業績。

其實,若是社會沒有達到某種水平,無論商人如何炒作也是徒然。小時候,沒在過母親節,並非以前的媽媽不偉大,現在大家普遍都較為富裕,才有能力過這個節、那個節吧!有個母親節,讓大家集體來省思母親無悔無私的付出,也讓為人子以某種形式、甚至以物質來表達對母親的感謝,有何不好呢?

女同事、女友人不經意間總會說出:「今年母親節,我兒子、我女兒送我什麼什麼…」。然後反問週圍的人:「那妳們收到什麼禮物?」嘿嘿~,除了兒子讀幼稚園時,曾經畫過母親節卡片送我外,我沒收過什麼母親節禮物啊!

作為一個母親的我,真心認為有沒有禮物根本不重要,只要孩子健康、快樂成長和學習,自己能夠照顧自己,不要讓為母的擔心害怕,將來選擇自己喜歡的工作、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這樣才是對母親最好的回報。

母親節是否能快樂,繫乎子女是否平安順利。

(圖片下載自網路)

林皎碧臉書二O一二年五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