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月 19, 2012

為自己作品自殺的攝影家



這是南非攝影家卡文‧卡特 (Kevin Carter) 拍攝的一幅照片,名字就叫做 《饑餓的女孩》。照片拍攝於1993 年的蘇丹。 當時,蘇丹處於戰亂、饑荒。踏上蘇丹國土的卡文。卡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坐在灌木叢中,想讓自己平靜一會兒,沒想到卻看到了讓他更加吃驚的情景。

一個蘇丹小女孩,瘦骨伶仃,身後立一隻不懷好意的兀鷲,它虎視眈眈着,正要伺機撲上來。卡文‧卡特開始以為小女孩已經死了,可他忽然聽到了小女孩微弱的哭聲,原來她正在艱難地向救濟中心爬行。卡文‧卡特趕緊調好相機,按下快門,然後趕走那只兀鷲。待一切收拾妥當,他坐在樹下,點起煙,念着上帝的名字,放聲慟哭起來。卡文。卡特看到了自己跟整個人類脆弱的命運,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哀傷。

卡文‧卡特從來都不放浪形骸,他小心翼翼地,希望自己好好活着,可現實還是逼迫他,一步一步,走至絕路上了。《饑餓的女孩》 發表後,好評如潮,指責卻也接踵而至,有人說他純屬僥倖,造嫌疑,也有人指責他不應拍照而應先救人。 他 心情惡劣,「被屍體、憤怒、痛苦、饑餓受傷的兒童和快樂的瘋子糾纏不休……生活的痛苦遠遠超過了歡樂的程度」。1994 年 7 月 24 日,在獲得了普利策獎兩個月後,33 歲的卡文‧卡特自殺身亡。

京劇 《鎖麟囊》裏有兩句著名的西皮散板:

「一刹時把前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卡文‧卡特在死的刹那是否已「昧盡前情」 沒人知曉,不過這俗世的辛酸,他永遠也不必品嘗了。

──摘自競報

李美娥臉書二0一二年一月十八日)

星期一, 1月 16, 2012

多少江山歸筆底 萬重恩怨屬名流──懷苗公

多少江山歸筆底 萬重恩怨屬名流──懷苗公
許禮平

京華前輩中,能以粵語交流無間,首數黃苗子先生。我份屬晚輩,不敢隨人作聲聲喚:「苗子、苗子」,而我是習慣尊稱之為「公」,稱「苗公」。

苗公待晚輩也毫無架子,非常誠懇、和藹,遇事諄諄善誘,令人相處舒服,如沐春風。

苗公廣東香山人,其尊人黃冷觀與孫中山有同志同鄉之雅。祖父黃紹昌係廣東名儒。苗公小時隨父移居香港,住中環砵甸乍街近海傍的一幢唐樓,據其憶述當時兒時玩耍,是常到附近碼頭梯級近海面處看雞泡魚(河豚)。家居對面有家域多利戲院,苗公時常幫襯,於其印象最深的是一齣《龍爪大盜》,主角戴黑眼罩,披斗篷,鋤強扶弱,威風凜凜,令他非常佩服,彷彿長大要做這樣神氣的俠客。

苗公父親黃冷觀主編《大光報》,經常讓苗公送稿,所以早歲已與許多文化人接觸,如黎工佽、黃天石、勞緯孟、岑維休等。家中書刊甚多,苗公就專挑左翼的來讀,父親看在眼裏,嘗慨言,此子一出鯉魚門,定變共產黨。

不過,苗公出了鯉魚門,卻沒有變成共產黨,反而成了地地道道的國府官員,並且在領導核心參與機要。事情的緣由是:一九三一年,一二八日寇侵滬。苗公離家出走,要奔向上海參加抗日。先躲在老友黃般若家,由般若代購去上海的船票。「貓仔」(苗公乳名)失蹤,老父無從追尋,大哥祖芬雖然略知一二,卻不拆穿,只待船開出後才報告,那黃冷觀老太爺只得拍電報至上海,把淘氣的「貓仔」交給時任上海市長的老友記吳鐵城,請代為看管照顧。吳鐵城於是將苗公收編為契仔兼機要秘書,如此這般的苗公出了鯉魚門,沒有變成共產黨,反成了國府官員。

「身在曹營心在漢」,苗公滿腦子左翼思想,怎麼會安心做官呢。很快就與一班左翼文化人如張光宇、葉淺予、丁聰、華君武等廝混一氣。苗公在官場用名是黃祖耀,而在文化圈中,則用那小名「貓仔」去左翼而存右邊的「苗子」二字為名。(後來五七年真的歸隊「右邊」劃為右派,真是一名成讖)。很快,黃苗子的大名蓋過了黃祖耀本名。

曾問過苗公為甚麼嚮往共產黨。他說不懂得甚麼大道理,但自小有鋤強扶弱的思想,三十年代共產黨弱,被排斥,被取締,被圍剿,被追殺。苗公就覺得應該為他們出力,所以處處幫共產黨,這叫匡扶正義。下面舉幾個例子:

《魯迅全集》出版,特種豪華本定價很高,是用來補貼普通本。這方法是好,但銷售極難。苗子慨然幫忙推銷,策動了吳鐵城,用國民黨海工會的經費,訂購兩套,一套存香港中華中學圖書館。這套特種本很珍貴,五十年代再轉回內地。

賴少其被關在上饒集中營,站吊籠,危在旦夕,通過關係送鉛筆寫的小紙條向苗公求救。苗公二話沒說,以明碼電報發去安徽省稅務局,請託友好營救。後來賴少其得脫,用毛筆去函苗公致謝。

皖南事變時,國民黨準備封閉八路軍辦事處和《新華日報》,苗公得知消息,及早通知周恩來,周讓毛澤東在延安發聲,公開披露,迫使國民黨終止計劃。當時鄧穎超感激地握着苗公的手道謝:「共產黨不會忘記你的。」後來果然沒有忘記,五七年禮送苗公到北大荒效力,文革時敦請蒞秦城修行。亦算是知恩圖報。

抗戰勝利後,毛澤東赴重慶。周恩來約苗公雅聚。苗公為避特工耳目,坐國府派的汽車,到宋(子文)公館,由宋公館後門,進入周(恩來)公館,等了許久,毛才下來聊天、用餐,席間,毛公對着苗公,恍然失聲道,「原來黃祖耀就是黃苗子」。可見,這兩個名字都很響亮。在太祖高皇帝的腦海裏,一個是活躍於左翼文化圈的黃苗子,一個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國府官員黃祖耀。這正符合「一分為二」而又「合二為一」。

說到苗公,可不能忽略郁風。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在台北晤苗公舊友張佛千,張大聲說,「苗子不壞郁風壞,郁風是共產黨,帶壞苗子」。郁風體型脩長,風姿綽約,追求者眾,更自以為很革命,怎麼會看得上一個又瘦又矮,兼且是為左翼文人所鄙視的「國府官員」?在人生關鍵時刻,共產黨真的沒有忘記苗公,共產黨文化界的領導夏衍極力舉薦,郁風聽黨的話,服從組織分配,就嫁給苗公了,倒也從一而終,廝守六十多年,而且育有三子,大雷、大威、大剛,各有成就,郁風該感謝黨,感謝夏公,事實再一次證明黨是正確的,黨沒有薦錯人。

順帶一提,苗子跟郁風結婚時,徐悲鴻畫了一張《雙駿圖》祝賀,雖然一尺斗方,但畫得極精,也易於保存。十多年後苗公要去北大荒效力,有個幹部請苗公將此畫割愛,「多難方知獄吏尊」,從此《雙駿圖》離開苗公。若干年後,此畫歸徐悲鴻紀念館收藏。我曾把它收入拙編雜誌《徐悲鴻專號》中。二00七年,苗公與郁風在中國美術館開展覽會,苗公來電囑將此畫件放大彩照速寄與他,只可惜沖曬需時,郁風過世後才寄到,只趕得及在展覽中陳列,藉資紀念。

苗公處世,灑脫大方。當他知道翁萬戈(翁同龢五代孫)研究陳老蓮,要編輯陳老蓮書畫集,苗公就把舊日摘錄的陳老蓮資料卡片,悉數相贈。五、六十年代張蔥玉(珩)贈送苗公《朝元仙杖圖卷》長跋曬藍本一份,八十年代苗公與王季遷交往,知《朝元仙杖圖卷》係王所藏,而原件舊跋早被裁去(我存有一段),便將這份長跋曬藍本寄去紐約相贈,也不留底。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收藏簡又文舊藏廣東書畫,其中有許多蘇仁山作品,苗公知道後,將其所藏的蘇仁山等一大批廣東書畫、拓片、著錄書等,一併捐贈中文大學文物館,前年在該館展覽出來,甚獲好評。苗公又將歷年所藏及自己與郁風的作品一批,交由北京嘉德拍賣,得款數千萬元,成立助學基金,回饋社會。這種種無私的捐獻,高風亮節,令人敬重。而其三個兒子支持乃父獻寶,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社會裏,更顯得老人家教子有方,難能可貴。

數十年來,苗公也偶爾惠賜書畫給我。包括其祖父黃屺薌墨跡、其老師鄧爾雅楷書扇面、齊白石墨跡「保家衞國」及親筆題贈苗公的詩集、《傳神小品》(寫真粉本)冊等等,最有意思的是葉恭綽刪改苗公手稿《安儀周》。

五十年代,苗公寫了《〈墨緣彙觀〉著者安儀周(歧)》一文,請葉譽老(恭綽)改定,葉公大筆一揮,改得體無完膚,幾乎重寫,等於葉、黃二人合作。可見上一代學人治學之認真和對晚輩的照拂。苗公與葉公交往頻繁,藏其手跡也多,但劫後蕩然,僅存此一刪改稿。二00七年郁風駕鶴後不久,苗公把這珍貴墨跡加題八行相贈,讓我高興了好一陣子。

我在一月九日晨早得大威電郵,驚悉苗公在八日以期頤高齡往生,聞報黯然良久。夜檢此兩開葉黃手稿,披閱再三,感慨之餘,即電傳與董橋共賞。蒙董公索稿,雖義不容辭,唯窘於卒迫,草草拉雜,急就交卷。

二0一二年一月十一日凌晨一點鐘

標題為集句:「多少江山歸筆底」乃元代戴良《題顧氏長江圖》句;「萬重恩怨屬名流」係清代龔定庵《詠史》句。 


葉恭綽修改黃苗子《安儀周》手跡 許禮平珍藏

蘋果日報二0一二年一月十五日)

星期三, 1月 11, 2012

紅樓夢甲戌本小記

紅樓夢甲戌本小記
Ronja



跟樂伯買到胡適紀念館出版的甲戌本,整個人眉開眼笑。關於紅樓諸書我喜歡邊讀邊窮開心,學術考證向來不干我事,但面對這版甲戌本,忍不住要寫幾個字。

胡適於民國16年(1927)得到這甲戌本,原藏者為劉銓福。胡適自言,民國37年中央政府派機到北京接他南下時,他只帶二部書走,一是父親遺稿清鈔本,一是甲戌本紅樓夢,可見其珍重異常。胡適並不藏私,民國50年(1961)5月1日由中央印製廠印製公諸於世,為初版,印數1500部。民國51年(1962)6月4日中央印製廠再版,為二版,又稱重印版,印數1000部。民國64年(1975)12月17日胡適紀念館三版發行,又稱第二次重印版,印數不明。我手上這藍皮精裝甲戌本,正是胡適紀念館的三版書。

除本文外,三版另有民國50年2月12日胡適寫的「影印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緣起」;民國50年5月18日胡適寫的「跋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民國51年6月4日毛子水寫的「影印本再版序」;民國64年11月21日毛子水寫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第二次重印跋」,以及「胡適鈔曹雪芹自題詩兩句」,一併說說。

   

  

「影印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緣起」應是初版所錄,我猜想「胡適鈔曹雪芹自題詩兩句」同時見於初版。緣起乙文說明得書因緣,也說明胡適當時已閱過己卯本、庚辰本、戚本、甲辰本,另言中央印製廠克服印刷硃墨兩色的技術困難,胡適見時機已到,就答應影印流傳。這是甲戌本第一次公開亮相,據說1500部在印刷廠就被預約一空。

對照日期,50年5月18日胡適寫的「跋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在網路有全文 )應該在二版亮相,這篇長文對甲戌本的定位與價值做出更明確的宣示,文中另外介紹原藏書人劉銓福生平,並附記墨筆批書人孫桐生,在紅學史上是一篇很重要的文字。胡適去世於民國51年2月24日,甲戌本再版時胡適來不及見到,所以「影印本再版序」由毛子水代筆,並且透露一則小故事。原來初版見世後,國史館王藹雲將他所藏的「竹坳春雨樓藏書圖」給胡適看,胡適很高興,題跋為記。此圖是原藏書人劉銓福之友莊少甫之筆,有感劉家兩代藏書情義而作。由劉銓福、莊少甫、王藹雲到胡適的因緣原是文壇佳話。二版時,王藹雲先生慨然同意附錄這張「竹樓藏書圖」,加上胡適為此圖題寫的短跋,這二張摺頁成為二版異於初版的珍貴處。







十三年後第二次重印,改由胡適紀念館發行。仍然附錄莊少甫的圖與胡適的圖跋,三版跋文由毛子水先生寫就,也有則小故事。潘石棟先生懷疑影印本第一頁第一行的「多」和「紅樓」三個字,是胡適補寫。毛子水特請胡適的公子胡祖望校對,結果真是補寫!胡適因為頁紙破損不得已補寫於裏紙,但蓋印以明補寫,並未略人之美。

 



胡適將這個版本稱為甲戌本,是因為在眾多鈔本中,獨獨這本的第一回多出十五個字:「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頁眉「此下十五字,戚本無」墨筆可能是孫桐生所寫。這段公案大家應該都熟悉。

 

但甲戌本最重要的異文不在這十五字,而是在第十三回刪去的天香樓文字。四處朱筆批語直是驚心動魄,墨筆本文尚留二處天香樓字樣。

 

 

 

後來,甲戌本有許多翻印本,內地翻印分成甲乙兩種,甲種翻印本保留胡適的序跋及印章,乙種翻印本刪去胡適所有痕跡。我的第一套影印脂鈔本是民國70年(1981)6月20日由宏業書局發行。保留胡適印章,另有「影印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緣起」,「跋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以及「胡適鈔曹雪芹自題詩兩句」,沒有竹樓藏書圖也沒有胡適的圖跋。所以這回買到胡適紀念館的三版書,樂不可支。



常有人問我,幹嘛那麼喜歡紅樓夢呀?我從來沒有辦法好好回答這個問題,反正就是喜歡。喜歡黛玉晴雯,也喜歡鳳姐探春。我想這紅樓的夢,我還會一直做下去。



《鏡中書寫》二0一一年十月三十日;《咖啡書蟲的小劇場》二0一一年十月三十日)

周汝昌、胡適「師友交誼」抉隱──以甲戌本的借閱、錄副和歸還為中心

周汝昌、胡適「師友交誼」抉隱──以甲戌本的借閱、錄副和歸還為中心
梅節

周汝昌最終確認胡適為師。周先生已九三高齡,前不久在為青年學人宋廣波輯錄的《胡適批紅集》撰寫序文中,鄭重宣佈他和胡適的「師友交誼」,雖然胡適去世已近半個世紀。周氏預料他的「忽然師胡」會招致各種議論,所以警告「屋角雞蟲」不要亂吱喳,「居心挑撥」。[1]

一、胡適、周汝昌交誼的甲子輪回

六十年前,古都北平解放前夕,胡、周曾有過一段交往。周汝昌時讀燕京大學西語系,發現燕大館藏《懋齋詩鈔》有六首關於曹雪芹的詩,撰文更定曹雪芹卒年,受到時任北京大學校長胡適的賞識。由約見,借書、指引研紅,到誇《紅樓夢新證》的功力,許之為「我的一個好徒弟」,[2]傳為紅壇佳話。但周汝昌並不認胡適為師。[3]1953年出版《紅樓夢新證》,雖有幾句隱晦感謝的話,公開則稱胡適為「妄人」。文化大革命罵胡適為新文化運動的「投機分子」。他還編述因與胡適爭論「無法調和」,兩人最終不能夾朋友:先是爭卒年、爭版本、爭文言白話,最後提升到東西文化優劣之爭,充當批胡先驅──比毛澤東早五、六年。江湖傳言,周氏少時在津市曾遇異人,贈八字定終身:「遇胡而顯,批胡而貴」。這大概是好事者的假語村言。但周氏「平生一面舊城東」,吃定胡適不放鬆,卻似乎也是事實。胡適是蔣介石的國師,踐胡有功,加上歌頌「三面紅旗」、超額交心等良好表現,[4]八十年代終於走向輝煌,當了好幾屆政協。

然而天道自在人心,極左路線人亡政息,四人幫只有一個活着走出監獄,許多被顛倒的又重新顛倒過來,胡適慢慢又變香。屋漏更兼連夜雨,進入新的世紀,周先生閒磕牙的「龍門紅學」,漸為嚴肅的讀者嘲棄。許多假案也一一浮出水面,境況有點像《石頭記》後三十回的情節,「甄事欲顯,賈事將盡」,漸漸現出元始真人的本相。所謂「巨人」褒語,大師贊詞,名公題襟,碩友贈詩,經有心人仔細扒拉,十之六七都是「自作自受」。算來只有胡適的幾句誇獎是實牙實齒的,可懸廟堂,可上電視。2004年周氏在家鄉建「周汝昌紅樓夢學術館」,力圖把咸水沽打造成「紅學的發祥地」,匾額卻是集胡適的字,並公然有胡適的署名,可見周氏已領悟到時移世易,需要拉胡適作虎皮。

促使周汝昌對師門重作考慮的,是宋廣波先生編成《胡適紅學研究資料全編》要出版。其中收入胡當年給周汝昌的多封信,而周給胡的信作為對照材料一總收入。周氏曾企圖阻止他的信被發表。可能有人告訴他,胡的書信是作為敵產被國家沒收的。周氏退而求其次,「自己的歷史自己寫」,動員全家編寫《我與胡適先生》,重新鋪陳他和胡適的關係,解釋自己那些充滿機心、貶俞(平伯)哈胡的文書。胡適不再是「妄人」,而是大德「仁人」,不是「空虛浮誇」、「淺膚得令人驚訝」,而是周某對「學術大師理解的太浮淺」。[5]「曾見大師容末學,不期小著動高流」,差點就跪下了,寬恕弟子昏聵吧!他感覺自己正從「新紅學頂峯」急速墜落,慌忙抱住祖師爺的大腿,以圖在紅學史上保持一個後人可以看得見的位置。最好是像昌門弟子所設想的,胡、周並列為紅壇不祧之祖。看來所謂異人預言「遇胡而顯、批胡而貴」的八字之外,還得加上四字:「附胡而存」。也因此,正如我們從《胡適批紅集‧序言》所看到的,周盡量回避他對胡背恩負義的所作所為,而強調他同胡之間的「師友交誼」。昌門首徒宣傳,周、胡之交本來就是典範,胡適看中周汝昌,將甲戌本借給他錄副,是慧眼識英才;周在「血與火的生死搏鬥」最後時刻上門將寶書還給胡適,「體現了中華傳統禮教文化薰陶出來的人格光輝」。[6]這樣的好人現在還能有幾?我們就從甲戌本的借還,瞻沐周先生的「人格光輝」吧!

二、周氏弟兄私錄甲戌本智賺胡適

甲戌本是新紅學的鎮山之寶,「曹寅家事」說的河圖洛書。胡適購得後深閉固藏,只給俞平伯一人看過。[7]俞是胡的學生,周汝昌則素昧平生,為什麼把寶書借給他?大面上他認為周汝昌是可造之才,想收個關門弟子,讓新紅學後繼有人。胡適1930年借甲戌本給俞平伯,俞未錄一字,只遵囑寫了三百字的題識。也許是有了上次的經驗,他把書借給周汝昌,也沒有明說可不可以錄副。周汝昌畢竟不同俞平伯,六月底放暑假前登門謁見了胡適,帶着借來的甲戌本回到咸水沽,打開一看,「不禁驚呆了」:這是稀世的珍寶啊!「我們太喜愛太需要這本子了。」[8]第二天,兩兄弟就找出一個大帳本來過錄。

讀者會問,既然是海內孤本,不問准書的主人便私自錄副,不合適吧?周氏回答,等不及了,先斬後奏。天津和北京,郵件來往兩三天即達,請示並不需花多少時間,怎麼就來不及?而且,如有誠意,還可以一邊過錄一邊報備。暑假兩個月,周、胡各有兩通信札往來,周何不在給胡適的信札中順便說及此事?何況胡適在7月20日的信中,已明確表示支持周「集本校勘」,並答應給他「一切可能的便利與援助」。[9]難道他不相信胡適的承諾?還真是這麼回事,周先生只相信自己。

前幾年,網路紅學新秀張義春寫《治「紅」的那些人》,把吳世昌、周汝昌合為一傳,《覓知音故難得兮 惟天地作合》,為抬高周汝昌把吳世昌給他墊腳,甚至連揭周汝昌造假詩的陳邇冬、舒蕪、梅節也開涮,不免令人懷疑他的紅學祖庭連着普明園。後來看到他一首七言詩《詠周汝昌》,說泰斗是魏武臨凡:「委地佯狂姦情巧,拔刀割鬚詐術深」,[10]還真有點眼力。周汝昌當然沒有曹操的本事,但初出道,就表現出某種人格特點:自我中心,寧我負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雖稱不上「光輝」,卻非常之鮮明。

周汝昌私錄完成,放完暑假,喜氣洋洋回到學校,立即修函向胡適「請罪」:「我們未曾徵求先生同意,便錄出一個副本來。」這都是事先已擬好的圈套。他解釋,這樣做,固然是他們兄弟喜愛這個本子,出發點卻完全是「愛護」先生的書,「替天行道」。因為原本「紙已黃脆,實實不忍看他經過翻弄而受損害」。「若要充分利用而又同時珍惜這本子,唯一的辦法便是錄副」:

「我們的冒昧(錄副)是不待言的,苦心也用得不小。現在特向先生聲明,或者能深諒下衷而不責怪。這副本將來是要和原本一同送去,請求先生審鑒題記,以志流傳授受,淵源踪跡。如果先生不願意不同意我們的擅自錄副,也不要緊,我們也準備着把副本一併送給先生。反正先生的書也肯借我用的。」[11]

胡適看了信,大概會倒抽一口冷氣:原來周生不是請求寬恕先斬後奏,而是要求給他私錄的抄本寫出生紙!胡適借甲戌本讓他暑假帶回家,預計周氏會抄錄。作為私人閱讀、備忘的文本,胡適不會有太大的計較;但是現在要胡適做「審鑒題記,以志流傳授受,淵源踪跡」,這就成為一個有獨立價值、經胡適審核認可的副本了。如果有人拿去出版,肯定影響原甲戌本的使用和文物價值。這可能超出胡適的預料和容許的限度。但是胡適能拒絕嗎?能把周私抄的副本收回嗎?胡適一貫以提攜青年自命,既答應給周氏「一切可能的便利與援助」,豈可口惠而實不至?何況原甲戌本還在周的手裏。胡適只好熱情洋溢回信說:你們兄弟抄錄甲戌本,「使這個天地間僅存的殘本有個第二本,我真覺得十分高興!這是一件大功勞!將來你把這副本給我看時,我一定要寫一篇題記。這個副本當然是你們兄弟的藏書。」[12]

胡適9月13日匆匆回了一信,9月16日便飛南京。參加中央研究院院士會議,游杭州、武漢,直到10月22日返回北平。

胡適回來,棘手的已不是為周汝昌私抄的甲戌本副本簽署認可,而是追回周氏手中的原甲戌本。

三、周汝昌扣壓甲戌本拖延不還

胡適南行三十六天,國共戰場出現大逆轉。9月22日,共軍攻克濟南。美國國務卿艾奇遜對國會說,濟南陷落是國民黨政府軍事垮台的開始。10月15日解放軍攻佔錦州,遼沈戰役開始。22日攻佔鄭州,切斷平漢、隴海鐵路。胡適在日記中感歎:不期「局勢一壞至此!」[13]

胡適正經歷一生中最暗淡的時期。他早年是個啓蒙主義者,與陳獨秀等發動新文化、新文學運動,提倡科學民主,反對軍閥封建統治,宣傳新思潮、新習俗、新學風,為從舊的中國過渡到新的中國準備了文化思想條件,有功於國族,雖然後來中國發展並沒有依照他所嚮往的歐美模式演變。胡適最大過錯是書生誤國,襄助蔣介石決策打內戰,斷送國民黨在大陸的政權。他42年卸任駐美大使,留在紐約充當蔣介石的觀察哨。他看到二戰後一些西歐國家的政府如希臘等,在美英支持下鎮壓反法西斯人民武裝的事實,認為「將來的中共問題」也只能如此解決,[14]並判斷美國最終會介入。其實,他既不瞭解中國,也不瞭解美國。經驗主義害了他,他又誤導了蔣介石。開打一年,國府勢窮力竭。在1948年日記扉頁胡適蓋了一個「苦撐待變」的印,蔣介石則天天盼望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戡亂兩年,國民黨政權全面崩潰,垮台之快,連毛澤東也拍案稱奇。大陸開始出現龍應台在《大江大海1949》所描述的大逃亡悲劇。蔣介石把大陸的黃金外匯儲備運去台灣;孔、宋挾貲逃美做寓公;陳立夫沒有錢,到南美開養雞場;陳布雷、戴季陶自殺。

胡適着手收拾細軟。他手上真沒有什麼錢。一到南京,江冬秀便寫信叫留在北平的小兒子思杜把家裏的米、麪、煤變賣,換成美金,寄去給她。[15]第二年春赴美,在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找了一份工作。住公寓,無車無傭人,生活清苦。但這不等於說胡適手上沒有值錢的東西。2009年嘉德春季拍賣會,展出一批胡適收藏的名人書信,計陳獨秀13通,梁啓超11通,徐志摩3通。其中徐志摩給胡適的信,一通七頁,標價20萬人民幣。最低的一通也二萬,合共136萬人民幣。[16]這只是起拍價,成交價不知高多少倍。這應是胡適寄存在美國康奈爾大學亞洲圖書館的部分珍秘。胡適知道自己有嚴重心臟病,兒子又沒有本事,[17]他不可能不替他的老伴和兒孫着想。寄存康大亞洲圖書館的文物就是鎖麟囊,其中甲戌本是重寶。甲戌本後來以八十萬美元賣給上海博物館;許多人不一定知道,胡大公子早已把這批文物賤賣給人。[18]

周汝昌把甲戌本留在手上五個多月。放完暑假回校有兩個半月,為什麼不還?周汝昌理直氣壯:是胡適闊佬懶理嘛!他「再無一言詢及,書是否還用?何時歸還?……這些情理中的惦念之意,半字皆無,簡直好像是忘了它!」[19]不是周汝昌好記性,出於「道義之心」主動還書,說不定胡適就不要了。一位昌門子弟說:「僅從周汝昌並未因時局莫測而將甲戌本據為己有,反而急忙歸還一事來看,其坦蕩襟懷和高尚人格可見。」[20]「急忙歸還」?小姑奶奶知不知道,周氏到12月1日才還書,胡適差一點就趕不上飛機了!

周汝昌確實主動提出過還書。在10月23日信中說:「我希望先生有空時給我一信,指定一對先生最合宜的時間,我好去取《四松堂集》等書,順便把脂本奉還。在這裏擱着,很令人擔心。」[21]筆者相信此時周先生出於真心,因為第二天他在甲戌本上寫了一條題記:「卅七年六月自適之先生借得與祜昌兄同看兩月並為錄副。周汝昌謹識。」[22]但是,等到胡適回信,指示還書的具體方法時,周卻變了卦。

胡適廿四日回信寄掛號,保證周氏能收到。胡適說已托孫楷第(子書)先生把《四松堂集》帶給周,介紹孫給周,「我很盼望你時常親近他」。指示「脂本的原本與過錄本,都可請子書先生看看,他若高興題一篇跋,一定比平伯先生的跋更有價值。」[23]周汝昌完全明白信中的意思,胡適不再約見他,也不會給他的錄副本「審鑒題記」,要他把原甲戌本交給孫楷第看看,孫也就直接交回胡適。胡適事先大概已把信給孫先生看過,所以28日孫就到男宿舍四樓找周(估計周已收到信),將甲戌本取回。周把胡信給孫先生看了,卻沒有交出甲戌本。29日周寫信向胡適解釋:「掛號信二十七日奉到,《四松堂集》當日取來。……孫子書先生昨天特別親過敝屋,把先生的來信已給他看過了,我預備今明日就把脂本正副都拿給他。」但臨尾卻筆頭一轉,蹲了回去:「脂原本本想立即歸還,但因先生提議給孫子書先生看,我想等和《四松堂集》一併奉還吧。先生如果能不時晤及孫先生,可否仍托他把先生允借的大字戚本也帶給我一用?」[24]

甲戌本就這樣被周汝昌扣下來了,更索大字戚本。他不(是)說,甲戌本在他那裏擱着,很令人擔心嗎?

四、小周拿到有正本斷絕同胡適聯繫

周汝昌為什麼起意還書又不還?可能心裏不爽。小周遇上胡適,等於碰見天乙貴人。胡是文化班頭,學界領袖,戡亂伊始,蔣介石安排他出任北大校長,是讓他有一個崇高的地位,在北方籠絡平津知識份子,監督非嫡系的李宗仁和傅作義。俗語說上人着眼看,便是福星臨。搭上胡適之,周氏兄弟生漲許多幻想。小周快畢業了,希望胡適能介紹教席,或舉薦他以庚款出國留學。這些周氏已在9月19日信中委婉提過。但最現成是吃紅飯,取代俞平伯,充當胡適研紅的二把手。所以他在信中露骨攻擊俞「只是閒扯天」,「絲毫不能有所加於先生之說」。讓他四哥獨力過錄甲戌本,他騰出手寫「跋」批俞。豈知轉眼盡成泡影,手上只捏着一個過錄本,而且未經胡適「審鑒題記」,妾身未明。10月28日遼西會戰結束,廖耀湘兵團被殲,蔣介石同日飛北平評估局勢。國軍兵敗如山倒,眼看就要變天了,周汝昌不願把珍本就交回。

胡適焦頭爛額,準備流亡。但他信守承諾,給周「力所能及的援助」。收到周29日信,即檢出兩函大字有正本,請孫楷第先生親自帶交他。時間大概在十一月初。胡還寫了一封重要信件寄周,對周手上的四部借書做出區處的指示,對周的研紅提出最後的忠告。因這封信有些內容周不想別人知道,後來把它做掉了:「平生一面舊城東,劫後私藏札六通」,隱沒了最少一通。但周氏卻謊說胡適沒有回信,從此斷了聯繫,而他本人倒有信給胡先生云。

在這裏插談幾句,我對周先生的認識。他是我燕大的學長,有一年多同處燕園。七十年代中我踏上紅壇,周氏正風雲際會。周紅兩大賣點,曹賈互證、寶湘姻緣。我是搞國際時事的,看了真透着新鮮。湘雲終身,作者有提示,「終久是雲散高塘,水凅湘江」、「展眼吊斜輝,湘江水逝楚雲飛」。看過後三十回的脂硯有證言,第三十七回湘雲白海棠詩「自是霜娥偏愛冷」,庚、戚夾批:「又不脫自己將來形景」。綜合起來就是與夫仳離兼早喪。周汝昌早年也半懂,認為這是「湘雲居孀的證據」。[25]但這樣一來又與他的「湘雲嫁寶玉」、「脂硯即湘雲」妙想有牴觸,所以76版《新證》偷偷將上述脂評抽去。「隱匿證據或曲解證據,皆認為不德」。[26]周先生的學術品格,可見一斑。既然可以隱匿於己不利的證據,當然也可製造於己有利的證據。上世紀六十年代關於「點犀喬(下皿)」的論戰,沈從文據《紅樓夢》諸本,主「點犀」;周汝昌據庚、戚,主「杏犀」。「點」、「杏」形近,必有一誤。「點犀」有文獻、文物根據,「杏犀」則無。周氏卻突拋出有人寄他「一條很珍貴的資料」,「錄自一抄本書,無書名」,謂「犀有青黃赤黑諸色」,「黃犀中有曰杏犀者」。[27]沈是文物專家,謂從未聽過「杏犀」之說,要周出示所持資料。連書名都沒有,可能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書,偷來的鼓兒哪敢敲,周只好承認材料間或「不足據」,不敢再提。文化大革命後期,周氏造「曹雪芹遺詩」,設局讓吳恩裕拿去《文物》發表。四人幫倒台,當了政協,填的學歷是「碩士」;[28]當燕京研究院「董事」,在學報撰文自稱「研究院畢業」。燕京是美國教會辦的大學,實行美式學制。49年2月北平解放,燕大即不授研究生「碩士」銜。事實上49年秋天周才考入中文系研究院,而且讀了兩年因跟不上而被勸退。[29]全國政協是中央政權組成部分,燕京研究院是燕大師友公益設施,他敢造假學歷相欺。

周先生做假越來越大膽,手法卻越來越粗糙。如誣賴胡適中斷同他的聯繫,稍微有頭腦的人都不會相信。胡適有四本書包括甲戌本在周手上,難道他真的不要了?胡把大字戚本托孫先生送到,是借閱?是贈送?如果沒有胡適的信字,周氏兄弟敢餓眼見瓜皮,馬上將之用作集校的底本?[30]孫先生如事先沒有看過胡給周的信並有胡的指示,怎麼收下周氏還的《四松堂集》底本徑送北京大學圖書館?[31]相反,周不回信、斷絕同胡的聯繫容易理解。孔乙己的話,偷書不算偷,何況是借的!周先生說:「那時是學生,什麼也不曾想過,只是一點通常的道義之心,我不能秘為己有。」[32]這使筆者記起早年看過一則筆記,說金聖歎參加歲試,四書題為「我四十不動心」。金聖歎振筆疾書:「窮山累谷之中,黃金萬兩;蒹葭蒼蒼而外,有美一人,試問夫子動心也乎?」連書三十九「動」字,擲筆而出。周先生怎麼解釋把甲戌本扣着,卻斷絕同胡的聯繫呢?

周汝昌隱沒胡適最後一信尚有一證。周氏《真本石頭記之脂硯齋評》,脫稿於1949年9月,發表於50年《燕京學報》37期,其中有這樣一段針對胡適的話:

「胡先生作《考證》,才證明作者是曹雪芹,一部小說即是他家寫實自傳」。「我是完全贊成胡先生的說法的」。……「可是」(現在)「連胡先生也勸我不要看得太死了。因為小說究竟是小說,不是歷史。他本人先讓了步」。[33]

這些重要的話,對周的規勸,不見於周氏公開的「札六通」。胡適是什麼時候說的?如果胡沒有金庸小說裏「千里傳音」的本領,他肯定有信函給周氏,十之八九就是這最後一信。幾個月來,胡適觀察周搞「曹賈互證」,漸漸走火入魔。在最後一信中提醒周,小說不是歷史,也是為師者之責。

五、周氏為交換庚辰影本把原甲戌本借陶洙

周汝昌藉口「給孫子書先生看」而扣下甲戌本,但始終沒有讓孫過目,卻頂着胡適的名頭,拿着秘笈去拉關係,套交情,交換資料。

周氏曾將胡適的甲戌本給中文系教授陳夢家、張伯駒看過,燕大許多人都知道,但想不到會落到陶洙的手上。陶洙與其兄陶湘都是所謂書畫收藏家,既藏書繪畫,也抄書賣書,是著名的「書蟲子」。珍本落到他手裏,竄改、塗抹猶在其次,有可能被秘密錄副、曬藍照相,徐星署原藏庚辰本就是例子。

胡適的甲戌本曾落入陶洙的手中,有幾方面的證據。

第一,陶洙自己的記載。陶洙的己卯本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依原樣影印出版。此本首頁夾一便箋,有「己丑人日燈下記於安平里憶園」的題記,明言他的己卯本曾據庚辰本、甲戌本抄補。「甲戌殘本祗十六回,……胡適之君藏,周汝昌君抄有副本,曾假互校」。[34]陶氏原先向周假胡適原本互校,11月30日周收回後用周氏錄副本。己卯本底頁,陶洙列明其所見之八十回本凡「四種」,「一甲戌本,胡適之氏藏」。又提到他據庚本抄補二十一至三十回,「並以甲戌本、庚辰本互校,所有評批均依式過錄」。[35]周氏自承他的「甲戌本錄副不是影抄」,也「並非全依原本款式之字跡」。[36]陶洙只有據原甲戌本而不是已改變原書版式的周氏錄副本,他才能「評批均依式過錄」。

周氏為掩飾他把甲戌本借給陶洙,在《我與胡適先生》中企圖把陶洙「己丑人日」題記說成是「錯牙」,力證「己丑人日」為「庚寅人日」(1950年2月23日)之誤。像雪芹卒年「癸未除夕」之誤「壬午除夕」,恰恰誤記了一年。[37]陶洙生於光緒四年戊寅(1878),屬虎,庚寅是本命年,他怎會把虎年誤記作牛年?「己丑人日」(1949年2月4日)剛好立春,2月1日北平達成和議,古都解嚴,周氏出圍返燕園上課。2月3日解放軍舉行盛大入城儀式,居民熱烈歡迎。清華、燕京學生連夜進城參加遊行。這樣的社會巨變人生有幾回?這樣日子陶洙怎會記錯?周先生更不會記錯!

周強辯陶洙不可能在他還書前(12月1日)看過胡適原甲戌本,出陶氏小柬為證:

「紅樓夢照片八冊帶上,請查收。原本無從購起,則此照片已屬可貴也。尊錄甲戌本弟擬借一閱,便中請交叢碧先生帶來(不過一星期)尤禱。餘面罄。即叩 汝昌先生台安! 弟心如拜 三月十一。」[38]

周先生藉此企圖把交換庚辰本推遲四個月。但如果到1949年3月11日之後周氏才得庚辰本照片,他怎能「留案間數月,爬梳穿穴,盡抽其緒」,既完成以庚本校戚本,又寫成大文《真本石頭記之脂硯齋評》(9月5日脫稿)?陶洙時七十二歲,要校十六回大書,標出異文,抄補己卯本缺頁和錄下甲戌本脂批,起碼要一、兩個月時間,他借用周氏錄副本「不過一星期」(陶怎麼知道工作量只一星期?)就能搞定,如此神奇?其實,這個便條恰恰證明陶、周的交易在圍城前和圍城中已完成。條子的內容是北平解放後,陶影曬一套庚辰本照片送給周汝昌(這是原先講好的),順便再借周的過錄本,複校因胡適急促收書而未及核對的部分而已。

第二,周汝昌早期的記載。在1950年3月15日所寫《真本石頭記之脂硯評》文末小識中,周明言「緣張叢碧(伯駒)先生,獲閱陶先生景庚辰本,斯時其底本尚未出,方欲搜之而未由,得茲奚翅球璧,留案間凡數月,爬梳穿穴,盡抽其緒。……迨余持景庚辰本校戚本垂竟,底本亦歸燕大。」[39]。燕大購藏庚辰本是1949年5月,完全合榫。1991年在《張伯駒和潘素》一文中,周說得更明白:「我與陶心如(洙)先生結識,是由於張先生的仲介,而我們三個是在胡適之先生考證紅樓夢版本之後,廿餘年無人過問的情勢下,把《甲戌本》、《庚辰本》的重要重新提起,並促使《庚辰本》出世,得為燕大圖書館善本室所妥藏」。[40]周、陶的交換,是張伯駒的撮合。緣起是48年10月初,張在燕大中文系開個人收藏文物小型展覽會,其中有《楝亭圖》。周要寫《紅樓家世》,於是出胡適秘笈甲戌本以讓張開眼,達成交換《楝亭圖》資料。張轉告陶洙,陶聞風而至,以庚辰本照片和己卯本殘本釣周。周氏開始想拿錄副本搪塞,但他的過錄本是一個大帳本,每半頁17行,每行字數20至24字不等,錯、別字返正,已全失原甲戌本版式。陶洙不要,周氏只好拿出原本,而且讓陶洙帶回城內家中。周氏為掩蓋他曾把原甲戌本借給陶洙,重編歷史。在後來的《我與胡適先生》中否認識陶洙經張伯駒介紹,是49年1月19日圍城中陶自己摸上門的。至於陶洙如何認識他並知道他借住東四七條王宅,周汝昌說,他也不曉得:「此事奇極,只好說是宇宙間有一種感應波,暗自傳遞消息,而科學家尚未能知吧!」[41]奇上加奇,這樣低級的謊言,周先生竟以為會有讀者相信。

第三,陶洙在原甲戌本上留下「雪鴻之跡」。現在有的研究者指幾個脂本為陶洙所造,這是高估了他;但是己卯、庚辰、甲戌三本都受到他的荼毒,卻完全被低估。庚辰、己卯本他接觸很早,可推至抗戰前。庚辰本曬藍,應是其所為(趙萬里本則為其所贈)。[42]己卯本第一回甄士隱欲為雨村寫薦書,上竟有陶洙校改的藍筆眉批:「予若能遇士翁這樣的朋友,亦不至於如此矣。亦不至似雨村之負義也。」[43]這使人懷疑現存己、庚本脂批,是否有陶某借汁下麵的私貨。周汝昌在圍城期間與陶共筆硯同校書,後來在一篇小文曾談到陶洙治學「態度不夠謹嚴」,在周氏錄副的甲戌本上「加字,甚至描改」:「凡書一經了他的手的,要加一份小心,看看是否有他的『雪鴻』之跡。他在己卯和別的抄本上作了何等的『加工』(!),成為一個極需弄清的問題。」[44]周先生提出這個問題很重要,可惜他沒觸及甲戌本所受到的糟蹋。讀者試看第一回十五頁十七行「留下」下「話」的補字;[45]第二回三頁十七、八行「生情狡滑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纂」點改「改」,「且」點改「外」,「屬」點改「勢」;第十六回十二頁十八行:「你父親」點改「珍大哥」。只要對對己卯本陶氏的藍筆校補,就可知道是誰的筆跡。第二回十頁三行「人仁」二字細筆勾改「仁人」,亦是陶某標準倒勾法。近年有人提出,甲戌本三個「玄」字,末筆是後加的。是不是陶洙所為?關係重大。周先生已經鑄成大錯,現在不應篡改歷史,為陶某掩飾,而是公開所藏甲戌本的錄副本,看看能否析出陶在原本上的妄改,以求補過。

由於甲戌本落在陶洙手裏,所以才有周汝昌堅持登門還書、星夜步行進城一幕。

六、周同學上門還書,胡適拒見「好徒弟」

周先生終於還書了,時間在12月1日。這有胡適題記為證:

「現存的八十回本《石頭記》,共有三本,……我這個殘本(即甲戌本)為最早寫本,故最近於雪芹原稿,最可寶貴。今年周汝昌君(燕京大學學生)和他哥哥借我此本去抄了一個副本。我盼望這個殘本將來能有影印流傳的機會。胡適 一九四八,十二,一。」[46]

書已借出近半年,屢追不還。現在還回,胡適當然急於翻看,有無被糟蹋毀壞。還好,疑有幾處旁改墨描,並無大損。翻到周氏10月14日題記,他立即打蛇隨棍上,寫了上述短跋,坐實是他主動借周錄副。

周氏還書,《我與胡適先生》有較完整的記述:

「1948年初冬,同窗周培章進城,邀我同行,說目下戰爭形勢發展甚快,還不知變化如何。我一同學王家,消息較為靈通,可去聽聽大局預測。住上兩三日,他家好客,沒有問題。

我想甲戌本尚在手中,該送還了。與隨身零用物打成小提包,在傍晚時分,步行進城,投奔東四七條王宅。

沒料到,隔一天,北平便關了城門,不准出入了。和、戰消息很混亂,我決意登門把書還給胡先生。出來開門的是一位中年人,說家父不能見你了,把書留下就行。」[47]

周先生的敍述滑似泥鰍。他連夜進城,究竟是聽高人分析時局呢,還是專程還書呢?借書要還,何須聽大局預測?難道國共開打就可以不還?要還書,胡適早已指示,就近交孫楷第老師即可,何須上門踅戶?要親自還書,也可坐校車進城,何須夜走北京城?還了書,當天即可坐校車返回燕大上課,何須在東四王宅落腳,坐等半月解放軍圍城?

周氏說:進城「隔一天,北平便關了城門,不准出入」。這絕非事實。據《燕京大學史料選編》、燕大1945—51級校友為祝賀母校建校75周年出版《紀念刊》,其中所載燕園解放的資料:12月「13日入夜西北方向青龍橋附近槍聲不斷。15日,燕大校園及海淀地區獲得解放」。[48]毛澤東同日指示部隊「注意保護清華、燕京等學校及名勝古跡。」[49]在這以前,北平地區戒嚴,清華、燕大校車依然行走,往頤和園公車照開,只是到西直門,乘客要下車檢查身份證和攜帶物品。到12月14日,還有校車進城,送離校師生回城。[50]

周氏說,進城後在東四七條王宅落腳,也不可信。49年12月23日,在圍城中的周氏曾寫信給顧隨,想住到老師家裏並請代找工作,為顧隨所拒。[51]既然王宅像傅作義的招待所,有男女傭人,有專門廚師,好吃好住,何須找窮老師黐餐?

周氏說,同窗周培章相約進城,恐怕也是假話。周氏同班沒有周培章,此人41年與周汝昌一同考入燕大,49年聽說已去了美國。筆者查過三次修訂的2008年校友通訊錄,包括近年過世的校友名錄,均無其人。周先生所有的證人,不是已故,就是失踪。

事實的真相是怎樣呢?筆者在這裏試做些梳理、推考。

11月2日,解放軍克瀋陽,東北解放;12日攻克承德,22日攻克保定。林彪四野主力入關。淮海戰役打響。蔣介石為挽敗局,籌組「人材內閣」,內定胡適任行政院長,11月中,北平報紙已流傳名單。[52]「正須霖雨慰蒼生,獨善恐非聖人意」,胡適很多朋友也勸他出山。11月22日,陶希聖飛北平,敦促胡赴南京就任。胡適婉拒並托陶帶走一部分文籍。蔣開始用空運撤退平津要員。

烽火連天,北平已成孤島。胡適左等右等不見周氏還書,而且音訊全無。他叫秘書或兒子打電話通知周汝昌(燕大男宿舍每層都有公用電話),胡宅準備派車到燕園取書,要周準備。甲戌本卻在城裏陶洙處!周急得賭身罰咒,說要親自上門還書,要當面向胡先生道謝,而且只在一兩日間。燕大校車開週六、日,如果催書電話是29日星期一,只得坐頤和園到西直門公車。當時兵慌馬亂,班次不正常,燕大又不是起點站,折騰兩天,坐不上車,周氏只好兩腿走路進城。陶宅在琉璃廠附近,他去過不止一次。[53]走了半宵,到陶宅拿了書,第二天早上,就到東廠胡同一號還書。胡已預知,吩咐兒子不讓他進門,把書收下即打發他走。[54]周先生記得,上次到訪,胡適是出門迎接的。胡適一月十五日飛南京,十四日晨還特別會見了俞平伯。胡拒見周汝昌,可見對他的不快。

周還了書後也不是回王宅,而是回安平里陶宅,因為陶根據甲戌本校錄大半月未完成,須借周的過錄本續校,而周也需陶的曬藍庚辰本校有正本和過錄脂批。陶可不讓周將庚本帶回學校,周只好在陶家掛單。到12月14日,共軍發動攻勢,突破沙河、青龍橋一線,傅軍撤回城內,西郊解放。北平被圍,城中物價飛漲,糧食管制,餓殍遍地。陶洙叫周另找噉飯處。周原想到顧隨家去吃住,為顧婉拒。周後來找到41年入讀燕大西語系時同窗周培章(如45年復學,時已畢業)。周培章設法安排他在東四七條王宅借住。陶知周借住新址,所以間去訪談曹紅(如曹雪芹小像)。周也到安平里校書問學,知悉陶正着手據甲、己、庚、戚抄成一個善本。[55]陶答應解圍後將庚辰本影曬一份贈周。3月11日的便條講的就是這回事。二月一日北平和平解放,陶洙亦已校錄完甲戌本,「己丑人日」寫下題記,證見他用甲戌本校過所藏己卯本。周先生極力隱瞞把原甲戌本轉借給陶,但陶並不須替周隱瞞,相反要突顯他曾據原甲戌本校錄過自己的秘本。

七、孫楷第因知內情被針對、抹黑

書還了,胡適飛走了,北平和平解放,周汝昌回到燕大繼續上課。甲戌本的借、還完結了,又沒有完結。周先生要「善後」,應添上一條尾巴。

周先生因做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怕別人知道,懷着鬼胎。他扣壓甲戌本,胡適叫他交孫楷第,他不交。胡適托孫楷第帶有正大字本,並有信給他,他不回信,斷絕聯繫。周為交換曬藍庚辰本,把甲戌本偷偷借陶洙。胡適追書到燕園,有人夜走北京城。這些事情,有一個人知道,就是受胡適所托照顧周汝昌、不辭辛苦帶書遞簡的中文系老教授孫楷第。孫先生是敦厚的長者,戲劇小說學術權威,受胡適之托,不僅胡在時照料周氏,即使胡遠走海外,亦另眼相看。49年中文系研究院成立,招了兩個研究生,一個是本科的許政揚,另一個是西語系周汝昌。中文系一些師生對此嘖嘖稱奇,閱卷的正是孫楷第先生。周氏《真本石頭記之脂硯齋評》得在《燕京學報》發表,亦出於孫先生的大力推薦。[56]

將心比心,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曹操殺呂伯奢全家,並不是因語言溝通產生誤會。《脂硯齋評》發表,時任棠棣出版社編輯之文懷沙看到,知周汝昌有待出版之《證石頭記》(即後來之《紅樓夢新證》)著作,乃到燕園找孫楷第請代介紹。孫先生隆重治饌請周赴席洽談。周氏卻藉口晚上要回天津拒絕。孫先生住鏡春園82號,周住男生宿舍四樓,沿未名湖左拐,十分鐘即達。孫先生命夫人再次到宿舍敦請,周堅拒赴席。這已經不僅是人情禮貌問題,等於當着文懷沙的面對孫先生的羞辱。即使不吃飯到孫宅見一面,也不會花多少時間,耽誤他晚上上火車。周用此法無誤地向關心他照料他的老師傳達一個訊息,老子的事情以後不要你管,咱一刀兩斷。

不止此也。為疏遠師門,周還不惜從政治上給孫先生抹黑:

「記得孫先生請我和許政揚學兄到他府上晚飯,……孫先生席間情緒不高,未明何故,面有愁苦之色,語不及學,滿腹牢騷在口,讓人無法應付。我與許兄感受一同,時常談起,不敢多去問候他,顯得有點兒疏遠失禮,但我們非不知尊師,而是實有難言不得已之苦衷。至於他老人家知諒與否,我與許兄都說實在無法顧慮,只有心存歉懷就是了。」[57]

「面有愁苦之色,語不及學,滿腹牢騷在口,讓人無法應付」,這是什麼話?不就是說孫先生解放後對新社會不滿嗎?周汝昌疏遠孫最終斷絕同他來往,不就是抵制落後反動的進步表現嗎?周氏曾寫過俞平伯截留靖本的揭發材料,不知他寫過上述內容的材料沒有。老一輩的人都知道,這樣的東西一旦入檔,如影隨形,一輩子便不得翻身。而惡劣的是,他還拉許政揚(1966年去世)做證人,誣及死友背師「一同」。

周氏2004年編撰《我與胡適先生》,闢出一章專談「《四松堂集》的意外曲折」,影射孫楷第截留胡適的《四松堂集》稿本(與誣告俞平伯截留靖本同一技倆)。上已談及胡適對周汝昌借的《四松堂集》付印底本,曾寫信告他,可繼續使用,用完交孫先生。周後來將書交回孫楷第。但他不知道,胡私下另告孫,周交回此書後將之交北京大學圖書館。孫先生這樣做了。若干年後,周看到胡適1960年11月19日給高陽的信:「甲戌本脂硯齋本是我借給他,由他兄弟兩人分工影抄了一本。……《四松堂集》稿本是我臨時故意留給他用的,此時大概還在他手裏。」[58]周氏借此大大咬孫先生一口,「推知」他把書還孫先生後,「孫先生當時或許未及捎還給胡先生,即逼近12月中旬胡先生離開北京之際了。以後燕京大學合併於北京大學,成為一校,故此孫先生於兩校合一之後,此書方由(或家屬、或他人)手交與北京大學圖書館的。」[59]周先生完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暴露他到老不忘中傷曾盡力照料過他的已作古的孫先生,這哪裏看到半點「中華傳統禮教文化薰陶出來的人格光輝」!

八、胡適拉提周汝昌為對沖大陸批胡

「遇胡而顯,批胡而貴,附胡而存。」最後談胡適。

胡適是周汝昌的恩師,雖然他們只見了一面,雖然幾十年來周一直把胡適往泥裏踩。胡適的新紅學有兩個支撐點,一是作者,一是本子。得顧頡剛之助,作者問題基本解決。本子問題定了一些條條框框,尚無實證。胡適希望找個青年人做這個工作,相中周汝昌,把甲戌本借給他,把有正大字本送給他,大力支持他「集刊校勘」。勸他把「紅樓世家」擱一邊,集中力量做好一件事。但周汝昌沒有這樣做,實際上也做不來。前此他沒有讀過幾本古書,讀燕大中文系研究院因跟不上被勸退。本子的建設,及後由被胡適譽爲「第一善本」的俞平伯八十回校本提供樣本。至那個專以錯別字為「雪芹原筆」的周氏「真本」,則半個世紀後才露臉。

胡適培養周氏是真心的,雖然在交往中感到此人機心深重而不懌。胡適認為《紅樓夢》畢竟是一部小說,不贊成周把作品的本事考證與作家的傳記考證「合二為一」。但1953年讀到新出版的《紅樓夢新證》時,仍贊此書「很好」。「汝昌的書,有許多可批評的地方,但他的功力真可佩服。」[60]周氏搜集資料之功不可沒,但解讀這些材料的識力,企圖據此建立的紅學體系,卻低劣怪誕,遭到胡適的尖銳批評。如「曹賈互證」,《紅樓夢》寫元春入宮為貴妃,《新證‧人物考》據此列:「大姊,某,頫長女,選入宮為貴妃。」胡適批云:「此則大錯。」[61]《紅樓夢》寧榮為「功名貫天」的國公府,曹寅不過是內務府五品織造,自稱「包衣下賤」,《新證》抬曹配賈,引鄧之誠說曹寅曾為康熙侍讀。胡對「侍帝讀」三字打了叉,直指「鄧文如的記憶最不可靠」。[62]又謂:「曹寅六歲已去江南,如何能侍帝讀?」胡適的新紅學本借助脂批證成「曹寅家事說」,有很大的索隱傾向。周氏加以發展,謂脂硯即湘雲,後來成曹雪芹的晚妻。《新證》引「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聊聊(寥)矣,不怨夫!」釋為「脂硯自慨,舊事如煙。」胡適不同意把脂硯變性,對「自慨」二字打上問號,並引二十三回脂批「丁亥春間偶識一浙省(新)發」,(欲求其繪黛玉葬花圖未果)云:「此批當然不是女人口氣。」[63]周氏為篡改曹雪芹原作,以「寳湘姻緣」代替「木石前盟」、「金石良緣」,《新證》摭拾近代筆記小說記載,謂《紅樓夢》「舊時真本」結尾寶玉淪為擊柝之流,湘雲為丐,二人結為夫婦;謂「石頭記舊版」結局,湘雲流為女傭,寳釵、黛玉淪落教坊;又謂雪芹原本經刪削、乾隆付殿刊,等等,胡適悉指為「妄說」,「此等妄說,如何可信!」[64]周紅是胡適授精的,想不到還在胎胚階段,新紅學的祖師爺就看出這是一個怪胎。

《新證》出版沒多久,五四年大陸開展批判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實是批胡適。上位者為團結大多數,打擊一小撮,把胡適的關門弟子劃分出來,讓他打炮。胡適也非善茬,四兩撥千斤,拿新出《紅樓夢新證》說事,說甲戌本是他借給周氏兄弟「影鈔」的,《四松堂集》付印底本是故意留給他用的。書裏有許多向我道謝的話,「別人看不出,我看了當然明白的」。[65]周汝昌是「我的紅學方面的一個最後起最有成就的徒弟」,[66]「中共清算胡適思想的工作真是白費了。」[67]為對沖大陸批胡,胡適除了拉提周汝昌,還極力貶低《紅樓夢》,說「曹雪芹的思想很平凡」,《紅樓夢》「比不上《海上花列傳》、也比不上《老殘遊記》」。[68]新紅學祖師爺對曹雪芹上下其手,「贏得紅樓薄倖名」一點不冤。

批胡運動,雙方拱抬,周氏聲名鵲起,但似乎誰也沒有真正把他當角兒。1964年毛主席在北戴河同哲學工作者談話,搬着手指頭數新的紅學專家:俞平伯、王昆侖、吳世昌,何其芳寫了一篇序也算上,卻沒有周汝昌。1957年7月23日,胡適撰〈俞平伯的《紅樓夢辨》〉,憶述他與「徒弟們」用正確科學的方法研究《紅樓夢》的經歷,文章最後深情地寫下:「紀念頡剛、平伯兩個紅樓夢同志!」[69]也沒有周汝昌。

當然,周先生後來的出息大大的,只是胡適已不及見了。文革中,周氏揭破一個驚天大陰謀,原來高鶚刪改《紅樓夢》是乾隆、和珅指使的,拿了黑錢,成了進士。這一「中國文化史上最最令人驚心和痛心的事件」的發現,為階級鬥爭學說和文化大革命立了新功。周先生又同時發現「高踞紅學權威的寶座」的胡適,也不是好東西,他搞的是「反動紅學」。他打壓「新中國紅壇第一人」上位,吩咐某圖書館長「庚辰本不准借給周汝昌!」[70]

1995年,周氏在胡適當過校長的北京大學學報發表《還「紅學」以學》的革命宣言,罷黜百家,獨尊自己,一掃帚把胡適連同王國維、蔡元培等掃入「非學」的「稚」字號,只魯迅半個屁股砸界。

1997年,周氏廣發武林帖,邀請各路豪強撰文紀念他本人從事《紅樓夢》研究五十周年。豈料台上周家班,台下都走散,雖有統戰部門給力,卻沒有幾個人願意抬轎子。周先生終於明白自己有粉絲,無朋友,鄉里獅子鄉里舞,只好回咸水沽開學術館光輝光輝。他老人家嫌五十平米堂室的展品不顯眼,當中立了自己的聖像,結果學術館既像家廟,更像生祠。難得的是開館那天,周氏帶着家人參觀,瞻仰寳相,合影留念。紅樓笑史氏後見而歎曰:「兩相看不厭,唯有周汝昌」,真千古知己也。

周先生早已破門而出,原擬奪胡適之席,成一方之神明,享萬姓之香火。然而百變騰挪,終於露出羊腳。現在雖欲托庇胡氏牆仭,胡適還敢收這樣反骨的徒弟嗎?

庚寅十月脫稿,辛卯二月改定

注释:

[1] [5] 周汝昌《胡適批紅集•序言》,宋廣波編《胡適批紅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版,頁3。
[2] [58] [60] [65] 胡適《答高陽書》,宋廣波編《胡適紅學研究資料全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版,頁393。
[3] 周汝昌紅樓夢學術館2004年9月在津南區咸水沽鎮建成,據天津《今晚報》報導,周氏親臨開館式並發表講話:「很多評論者都認為我是胡先生的一個『門徒』,好像是人家胡先生開闢了紅學的一個大道路,我只不過是一個追隨者。但我還是要表明一點,胡先生三篇論文發表二十六年以後,並沒有引起任何值得說起的影響,我是在26年以後接起來,但我個人和胡先生有不同的觀點、論點,我的拙作出版以後,很快紅學成為全國乃至世界性的一門學問。我本人如果為了表示謙虛,不表白這一點,那麼我們今天建館的意義何在呢?因此,我要超越個人的謙虛,向各位父老說一下。」轉引自《中國紅樓夢在線‧獻芹軒》《紅學鉅子周汝昌在周汝昌廟前的發言》(29/5/2006)。
[4] 周汝昌半個世紀前寫過《建國十周年獻詞套數》,登在1959年9月29日《文匯報》副刊,有《雁兒塔》歌頌三面紅旗:「結萬家公社興,起千座高爐並:變黃沙綠色城,駕天塹長虹影」。當時可謂善頌善禱,雖然59年已開始三年饑荒,「奇跡鬼神驚,飛越雷霆騁」的大躍進的後果已開始顯現,許多地方餓死人。問題是周先生在60周年國慶時,又把他的「國慶詩詞曲」在報上回鍋翻炒,招致燕大天津老校友沈恒的調侃,在《燕京校友通訊》第58期發表《絕世才子的政治盲區》說:人民公社餓死人,怎麼「也餓不着周大師,國寶啊!」「如果把大師的《紅樓夢考證》和詩詞曲翻成外文打出去,諾貝爾文學獎捨我其誰乎?中央首長必集體設國宴為君洗塵矣。」
[6] 梁歸智《紅學泰斗周汝昌傳》,灕江出版社2006版,頁78、79。
[7] 據說俞平伯私下給浦江清看過。後來到台灣,胡適給王際真看過。
[8] [11] 周汝昌《我與胡適先生》,灕江出版社2005版,頁96。
[9] [12] 宋廣波《胡適紅學研究資料全編》,頁302,頁310。
[10] 張義春《詠紅學人物詩五首》,見《紅樓品茗》網站首頁。
[13] 《胡適日記全編》,1945年10月22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版,頁722。
[14] 同上,頁569。胡適「日記」是胡適設計為自己留影的形象工程,只記載他想讓後人知道的事體。1945年全年日記,因涉及他參與國府上層打內戰決策,就被抽毀。胡適雖標榜「容忍就是最大的自由」,但對異己的政治勢力一點也不容忍。1945年日本投降,國共在重慶舉行和平談判,胡致電毛澤東,要共產黨「痛下決心,放棄武力」,「萬萬不可以小不忍而自致毀滅」,底氣很足。(日記623頁)他認為「三百年來中國一切大爭執」都非和平解決,只能是「一邊完全屈服」。「和比戰難」這個鷹派口號,就是他提出的。(日記698頁)
[15] 陳以愛《胡適的〈水經注〉藏本的播遷流散(下)》,《九州學林》2007春季(五卷一期),頁143。
[16] 中國嘉德2009春季拍賣會‧古籍善本,圖錄2833—2859。
[17] 《胡適日記全編》頁698。「1948年1月4日,寫信給祖望,說我可以幫代解決結婚的事。」
[18] 康奈爾大學一位中國學者2008年5月22日在陳林的「新浪博客」留言:「胡適當年一批收藏的文書,包括甲戌本紅樓夢和林則徐手跡等等,的確是委託放在我們康奈爾大學的亞洲圖書館。但它只不過是寄存,不是贈送。後來胡適先生的公子生病,身體不好,便問康大是否可以將這批文書買下來。……後來這批資料就被台灣方面以50萬美元的價格買走了。不是從康大買走了,而是從胡適之先生的公子那裏買走了。後來,上海方面才又從台灣方面買了回去。」轉引自《藝苑論壇‧學術紅樓》:三聚氰氨《胡適刻意掩蓋陶洙售賣甲戌本真相》(2008年9月22日)。
[19] 周汝昌《紅樓無限情》,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5版,頁156、157。
[20] 劉文莉《重新還原一段歷史──就胡適同周汝昌交往與苗懷明先生商榷》,2005年8月3日《新京報》。據透露,此文的捉刀人是昌門子弟中主持周紅網絡宣傳的悼紅狐。
[21] [23] [24] 同[9 ],頁321,頁317,頁322、323。
[22] 胡適影印甲戌本所刪去的五條跋文,《香港夢梅館複印脂硯斎重評石頭記甲戌本(2004)》第四冊‧附錄,頁2。
[25]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棠棣出版社1953版,頁591。
[26] 梁啓超《清代學術概論》,《梁啓超史學論着三種》,香港三聯書店1980版,頁222。
[27] 周汝昌《也談(分瓜)瓟斚和點犀喬(下皿)》,《獻芹集》,中華書局2006版,頁304、305。
[28] 《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委員名錄》,中國文史出版社1990版,頁269:「(周汝昌)1951年畢業於燕京大學研究院,獲碩士學位。」
[29] 周汝昌在1976版《紅樓夢新證‧重排後記》中坦承,「研究院給我開出的經史子集的長篇必讀書目,我是一本也沒有真去讀」,並預料自己「大抵不能卒業」。(頁1153)
[30]同[19],頁369;又同[8],頁133。
[31] 《四松堂集》稿本,胡適48年10月24日托孫楷第帶交周汝昌使用。12月15日胡適南飛前,曾囑託孫在周還回後,將該書交北京大學圖書館。胡適後來看到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影印出版的《四松堂集》,用的是至徳周氏的刻本,不是他送給北大的底稿本,因此懷疑此書仍在周汝昌手上。但後來查明此書在國家圖書館,上有北京大學圖書館註銷章。就是說,周氏還書後,孫先生將此書交北大圖書館。後中央有關部門決定將胡適全部藏書歸公,移交國家圖書館。北大圖書館檢出此書註銷,還回國圖。
[32] 周汝昌《脂硯斎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序》,鄧遂夫《脂硯斎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作家出版社2008版,頁7。
[33] [39],周汝昌《真本石頭記之脂硯斎評》,《燕京學報》第三十七期(1950),頁144、145,頁158。
[34] [35] 《脂硯斎重評石頭記己卯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版,頁1,頁1253、1251。
[36] [37] [38] 同[8],頁218,頁137、138。周氏出示的便箋四行字,似是從大箋裁下來的半幅,藏頭露尾。陶以庚辰本照片贈周,見《紅樓無限情》頁172。
[40] 周汝昌《張伯駒和潘素》,《脂雪軒筆語》,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版,頁121。
[41] [56] [57]同[19],頁170。周氏53版《新證》,記「陶心如先生於民國卅八年一月十九日午見訪於東四七條借寓」談雪芹小像,暴露周認識陶洙必於圍城前。為掩周、陶交往之跡,乃編此大謊。
[42] 董康《書舶庸譚》卷八記載,1935年陶洙已見「脂硯斎第四次改本」。陶洙己卯本多處題記:「庚辰本校訖,丙子三月」,「此本照庚辰本校訖廿五年丙子三月」。
[43]同[34],頁29。從批語墨蹟的深淺看,末句「亦不至似雨村之負義也」,似是後來添上者。
[44] 周汝昌《〈論石頭記己卯本和庚辰本〉序》,王毓林《論石頭記己卯本和庚辰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版,頁3。
[45] 此處所引甲戌本頁數,均為《夢梅館複印脂硯斎重評石頭記甲戌本》(2004)頁數。「話」字參己卯本八頁1行、十四頁7行、十五頁7行。
[46] 夢梅館複印甲戌本《附錄‧胡適影印本所刪去的五條跋文》,頁1。
[47]同[8],頁119、220。此為撮述。
[48] 燕京大學北京校友會、燕大校史籌備組編印《燕京大學史料選編第一期》(1996),頁31。
[49] [50] 《燕京大學1945—51年級校友紀念刊》(1994),頁205,又頁211、391。
[51] 《顧隨日記》1948年12月23日:「(今日冬至)。……得周玉言書,囑為設法,只有扼腕。」25日:「上午無事,作書復周玉言」。(《顧隨全集》卷四,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版,頁579。)覆書云:「至兄所云謀得職業云云,不佞素來即寡交遊,是所稔知。當此之際更難於為力。蝸廬數間小屋,且有舍親借住,無隙可容芳躅。」(《顧隨致周汝昌書》,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版,頁83)。
[52] 見胡適1948年11月26日日記,同[13],頁725、726。
[53] 顧隨1948年11月23日有函致周:「比來精力憊敝,每午睡,家人輒不忍驚覺。日前枉駕,失迎為歉,不罪不罪。」(《顧隨致周汝昌書》頁82),則週六或日(20、21日),周曾乘校車進城,極可能踏看陶洙過錄甲戌本,順道探望顧隨。而前此一周,即13、14日,周亦可能去過安平里。據此,原甲戌本在陶氏手上約20天左右。
[54] 周汝昌《胭脂米傳奇》,華文出版社1998版。「我就在門口交付了書,便匆匆告辭了」(頁19);「我將書交妥,未入門即告辭了」(頁164)。胡祖望攔門收書,不招待周進屋,當然是胡適的吩咐。
[55] 此本即曹立波、張俊諸先生發現、考定,周紹良先生證實的北師大本──陶洙的整理本。陶抄雖參據原甲戌本等四真本,並非嚴格的校本,多自以為是的臆改。周氏企圖以個別字詞的異同,將之定為庚辰本姐妹本,「與陶心如無涉」,目的是掩蓋他將原甲戌本借給陶洙之跡。
[59]同[8],頁196。
[61] [62] [63] [64] 同[1],頁288,頁291、292,頁318,頁314。
[66] [67] 胡適《答沈怡書》,同[2],頁343,頁345。
[68] 胡適《答蘇雪林書》,同[2],頁396。
[69] 胡適〈俞平伯的《紅樓夢辨》〉,同[2],頁352。
[70]同[29],頁1154。

中國古代小說網二0一一年七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