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2月 26, 2013

王子鎮來的巴黎女

王子鎮來的巴黎女
傅鏗

每天上班路上開車經過新州王子鎮(Princeton)的下城,會路過一條很不起眼的小街叫「希爾薇亞.碧奇」(Sylvia Beach)。看過海明威《流動的饗宴》的人會知道希爾薇亞.碧奇是上世紀巴黎著名的「莎士比亞書店」的主人。莎士比亞書店聚集了當時文學界的一大批一流先鋒派作家,除海明威外,有喬伊斯、保羅.瓦萊里、龐德、紀德、T. S.艾略特和菲茨杰拉德等。由於當時的作家大都是買不起很多書的窮困潦倒之人,碧奇的書店主要是一家出借文學類書的圖書館,同時兼售英語文學讀物,後來逐漸把經營範圍擴大到出版和借貸等項目。
希爾薇亞來自於美國新澤西州的王子鎮,在王子鎮度過了她的青春年華。父親希威斯特.碧奇(Sylvester Beach)是一位祖傳的長老會牧師。他畢業於普林斯頓大學的前身普林斯頓學院,以及普林斯頓神學院。一九○一年,在希爾薇亞十四歲的時候,老碧奇把全家人(妻子和三個女兒)都帶到了巴黎,當了三年巴黎長老會的牧師。一九○四年他受命為普林斯頓長老會教會的牧師,在他的教徒群中,有一位是美國前總統克利夫蘭,還有一位則是普林斯頓大學校長,未來的美國總統威爾遜。威爾遜家的兩個女兒喜歡音樂,但家裏沒有鋼琴,便常來教會使用教會的鋼琴伴奏。碧奇家與威爾遜家的女兒們也成了好友。一九一三年威爾遜當上美國總統之後,碧奇正式成了總統的牧師(Pastor),被邀請到華盛頓主持各種總統的宗教儀式。威爾遜的兩個女兒杰茜和埃莉諾在白宮結婚,都是碧奇牧師主持的婚禮。普林斯頓鎮上還有一位《獨立宣言》的簽字人之一斯道克頓家族的女兒安妮絲,也是希爾薇亞的好友。

在這種頂層的家庭背景中,希爾薇亞從小就讀過各種文學著作,對文學藝術培養起了自己的品味。一九一六年,抱着對歐洲文化和法國的熱愛,將屆而立之年的希爾薇亞不顧遍地瀰漫的戰爭烽火,動身前往歐洲,次年經西班牙又一次來到巴黎。她和曾學唱歌劇的妹妹西碧麗安(Cyprian)住在塞納河右岸皇家宮殿旅店盡頭的一個套房裏。有一天,希爾薇亞漫步在左岸盧森堡公園附近的一條街上,有緣結識了一位書店的女主人安德琳.莫尼埃(Adrienne Monnier),可說是一見鍾情,兩人從此便成了終身伴侶。一九一九年十一月,希爾薇亞依靠她母親的一點積蓄,在莫尼埃書店德洛鼎街七號拐角的街面上掛起了「莎士比亞書店」(Shakespeare and Company)的牌子;書店兩年後又搬到了莫尼埃書店的街對面德洛鼎街十二號,店面更為寬敞。書店牆壁兩邊的書架上面都掛着各位作家的肖像照片,有惠特曼、愛倫坡、王爾德等有名的作家,也有如喬伊斯、勞倫斯和龐德等如旭日初升的作家,還有希爾薇亞心愛的英國詩人畫家布萊克的畫作。海明威俏皮地說,那些照片張張都是栩栩如生,即便是那些過世了的作家也彷彿還活着。

一九二一年,比希爾薇亞小十二歲的海明威帶着美國作家安德生寫給莎士比亞書店主人的一封介紹信從芝加哥來到巴黎。但海明威來到左岸這家書店時既忘了介紹信,也沒有帶足夠的錢。然而希爾薇亞一見到年輕的海明威便產生了一種親和力,她對海明威說,你可以先辦借書證,押金以後記得的時候再帶來吧,並鼓勵海明威多借些書。然後又像姐姐照顧弟弟似的說,「你不能不吃午飯;而且午飯一定要吃熱的。」多年之後,海明威在《饗宴》中回憶說,在巴黎沒有人比希爾薇亞對他更為友善的了。有一次,海明威想與沙龍女主人斯泰因爭個明白,但又沒有足夠的勇氣,他便要希爾薇亞帶他去斯泰因家裏。斯泰因沙龍和莎士比亞書店可以說是當時巴黎流亡文人的兩個文藝聚集地,尤其是斯泰因最先所稱的美國「失落一代」年輕作家的朝聖地。

海明威來莎士比亞書店的另一個目的是想結識喬伊斯。喬伊斯是書店的常客,希爾薇亞則逐漸成了喬伊斯的大粉絲。到一九二○年代初,喬伊斯寫他的巨篇先鋒派夢囈小說《尤利西斯》差不多已經快有十年了,但卻一直找不到一家出版商;在美國雜誌《小評論》上的片段選登都因小說的色情描寫而受到英國和美國書報檢查的禁令,雜誌編輯瑪格麗特.安德生和珍妮.希匹(Heap)因此而受到美國司法起訴。希爾薇亞的審美品味則告訴她這是一部代表未來的傑作。對先鋒藝術的偏愛促使她決定用自己微薄的資金出版《尤利西斯》。她用了女友莫尼埃在第戎的印刷商。從一九二一年三月開始,《尤利西斯》的排版延續了十一個月;在此期間,這位愛爾蘭天才作家居然在校樣上又加入了二十五萬字的補充文字,是原來篇幅的整整三分之一!印刷商有此耐心讓作者如此改動,也充份顯示了出版人希爾薇亞的外交才能和所花費的精力。《尤利西斯》的首版一共印了一千本,其中一百本由高級的荷蘭紙印成,由作者簽名,售價三百五十法郎,另一百五十本用另一種上等紙印成,售價二百五十法郎;其餘七百五十本用普通紙印,售一百五十法郎。當時一美元估計換十五個法郎左右,普通本售價也要十個美元;但一千本書在出書之前已經被訂購一空。原定一九二一年九月出書,作者的不斷修改則拖延了出版。

一九二二年二月二日正值喬伊斯四十大壽,希爾薇亞一早便趕到巴黎里昂火車站,等候七點到達的快車。她回憶說:「當我等在車站時,我的心猶如火車頭一樣在飛奔。」火車停站後,機車長交給了她一個包裹。希爾薇亞隨即把一本樣書送到了喬伊斯家裏作為她送的生日禮物,然後又把僅有的另一本樣書放到了莎士比亞書店的外面櫥窗裏。給希爾薇亞回憶錄寫序言的勞夫林(James Laughlin)說:「促使希爾薇亞對喬伊斯塗鴉的手稿和校樣如此耐心加以處理的,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宗教式的奉獻精神了。」我敢作證說,凡是看到過《回憶錄》中所附的那份喬伊斯手稿塗鴉樣本的人,一定都會說此言一點都不虛!

一九二二年一月,喬伊斯看到希爾薇亞終日為《尤利西斯》奔波,每次將手稿從巴黎寄往第戎都要花幾百法郎,於是他便把自己的幾部小說舊手稿送給了希爾薇亞,其中有《都柏林人》,《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和《室內樂》等等。二月二日收到樣書之後,喬伊斯又為希爾薇亞寫了一首模仿莎士比亞的打油詩以表謝意。詩的最後一節寫道:「然後讓我們向希爾薇亞歌唱/銷售全靠她的膽量。/她能售出每種平凡之物/那彷彿是乏味得無可言語/讓我們為她找些買主。」

海明威則幫助希爾薇亞把《尤利西斯》運送到美國,被希爾薇亞稱為「最佳顧客」和給她帶來好運的「貓頭鷹」。海明威給希爾薇亞介紹了一位加拿大朋友,她先把美國客人的書寄到多倫多,然後再由這位加拿大友人隨身帶入美國。這位友人同他的另一位朋友每次帶兩本,把書放在褲腿裏通過海關,借用了當時那些酒類偷運者的做法!按照喬伊斯自己的說法,《尤利西斯》中有差不多百分之十的篇幅涉及到出格的色情描寫;這樣的篇幅足以使《尤利西斯》同所有正宗的色情小說歸於同一類別。不過也正是這種禁令,使得《尤利西斯》的銷售越來越火紅,次年便出了第二版,以後幾年裏又印刷了八次。到三十年代,對《尤利西斯》的評價一路高升,禁令終於解除了,美國藍德書屋正式出版了受版權保護的版本,喬伊斯得了四萬五千美元的稿費,希爾薇亞作為首次出版人則分文未得。後來歐洲的奧德賽出版社也出版了一種便宜的版本,希爾薇亞得到了一些版稅。順便說,勞倫斯為了出版《查特萊夫人的情人》,也曾多次苦苦找過希爾薇亞,但都被她拒絕了,因為她不想成為出版「色情小說」的專家。不過希爾薇亞自從出版《尤利西斯》之後,便逐漸成了喬伊斯在巴黎的文學代理人,比如有關劇本《流亡者》的演出安排,喬伊斯便讓希爾薇亞出面受理。

到四十年代巴黎成了淪陷區,一九四一年的一天,一位會說純正英語的德國高級軍官來到莎士比亞書店,想要購買櫥窗裏陳列的喬伊斯的另一本小說《芬納根的醒悟》,希爾薇亞拒絕出售最後的孤本,軍官氣憤地走了。兩個星期後軍官又來,但已見不到此書,於是威脅要沒收整個書店。幾個小時之後,希爾薇亞便關閉了書店,外面的招牌也用油漆塗掉了。但她還是未能逃過牢獄之災,最後在審查營度過了六個月。到一九四四年八月底的一天清晨,巴黎的街道上正在逐條清除殘餘的德軍,海明威作為指揮官,坐着軍車帶了一個中隊的士兵來到希爾薇亞德洛鼎街十二號的住宅下,大聲叫:「希爾薇亞,希爾薇亞,海明威來了!」希爾薇亞奔下樓來,高頭大馬的海明威舉起小鳥一樣的希爾薇亞,把她拋向空中。海明威問可以為她做些甚麼,她說她和她女友的屋頂上還有德軍狙擊手。於是海明威和他的士兵上屋頂清除了殘餘的德軍;看到希爾薇亞沒有危險了,海明威才帶着士兵離去。一九六二年希爾薇亞在巴黎去世,享年七十五歲,歸葬於王子鎮墓地。

戰爭爆發前曾有人勸希爾薇亞回美國,但她說她不願離開朋友和她心愛的書店。我想,最關鍵的是她不願離開二、三十年代巴黎那種自由和充滿藝術創新的氛圍。當時的美國在自由氛圍上遠遠落後於巴黎所代表的法國,不僅在戰前禁止色情小說,而且直到戰後還用刑法懲治同性戀,著名的普林斯頓大學數學教授、諾貝爾獎得主約翰.納希(電影《美麗心靈》中的主人公)在五十年代曾因同性戀被判入獄。自由及由此產生的藝術活力無疑是指引希爾薇亞及其他美國流亡者的一盞明燈。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八日)

星期一, 12月 23, 2013

對飲

對飲
葉國威


葉嘉瑩難得自天津南開大學來台北演講,周夢蝶知道了,請我安排他們敍一敍舊。十多年了,南北相隔,能見上一面,多不容易。然周夢蝶依舊說話不多,反是葉嘉瑩侃侃而談,問周公現下的生活瑣事,說看周公的島嶼寫作影片《化城再來人》如何感動。周夢蝶坐了三刻鐘,已略顯疲憊,當他要告退時,知道瘂弦現在台北,晚些會來,卻眼睛一亮,強打精神,想見瘂弦一面。當初瘂弦為了太太張橋橋健康,舉家移民加拿大。後來橋橋過世,大女兒出嫁,就和小女兒相依,也就難得回台灣。

由於周公實在太虛弱,不得不離開,當葉嘉瑩目送周夢蝶的電梯門關上後,他就不像剛才的剛強,連站都站不穩了,頭也暈眩,回家後躺在床上未發一語。

我知道周公想見瘂弦,幾天後,邀了瘂弦去周夢蝶位於新店的家。十多年來,周公的家我去過無數次,真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有一股務必完成任務的使命感。
瘂弦與周夢蝶是河南同鄉,一個是宛城楊莊營村,一個是淅川馬鐙鄉,瘂弦說:「出了城,直直的走,就是夢蝶的故鄉。只有他能以純粹的河南話和我交談,因為我們家鄉的話是一樣的。」「我回過南陽,沿着當年出城的路線找回家,找一找就亂了,四處改建,路已不通,不是想像中的回不去,是真的回不去了。」他們在兩岸開放後,都曾踏上故鄉的土地,然數十年的分離,與桑田變幻,心中的故鄉早已回不去了。

今年入冬以來,周公的身體時好時壞,前些日子還產生幻覺,在屋子裏聽到有人唱歌有人哭泣。也曾晚上十時多,自個兒偷出去買酒,那天特別冷,在買回來的半路上,被焦急的看護找到時,他四肢已癱軟,幸得警衞的幫忙,將他平安的扶了上樓。

周公耳背,瘂弦靠近他耳朵說話,周公倒了兩杯高粱,兩個曾經滄海的故人,終於在寒冬的一隅靜靜的喝着酒。瘂弦問周公近來有沒有寫字寫詩,他說:「沒有。」回答依然鏗然有聲。周公自年初跌斷手康復後,前些日子右手的手指突然再不能彎曲,寫字維艱,他曾說彎不過來就彎不過來,不覺得悲哀,生老病死自然發展。瘂弦那時擁着夢蝶的肩膀輕拍着說:「夢蝶我以你為傲!好好的保重,好日子還在後頭。明年十月《創世紀詩刊》六十周年,你一定要參加。紀弦一百零一歲過世,鍾鼎文一百歲,所以我們都要打破他們紀錄。」台灣的詩刊長壽,台灣的詩人也應長壽。瘂弦說過周夢蝶看來羸弱,但實際上是最強大的人,比誰都強。

酒逢知己,他們再一次倒滿,酒海不深,情意綿遠。瘂弦說,他們兩人從沒這樣在宵深夜靜中對喝暢談。「夢蝶你平常刮不刮鬍子?」「我很少刮。這是財富。」「哈哈!鬍子是智慧的象徵。中國人的文化是黑鬍子聽白鬍子;沒鬍子聽有鬍子。從前古人都留鬍子,如不留鬍就表示這個人對世界還有不同的意見。而現代人留鬍子的不多,若留鬍子則剛好跟古人相反。」周公這時用右手撫着鬍子說:「混了那麼大半輩子,才那麼一點『積鬚』,不忍心把它刮掉!」周公這一生並沒有過多的積蓄,說着笑,不免是在自嘲苦中作樂。

瘂弦人老了,對朋友真誠如初,開朗隨和如昔。臺靜農常說:「人生實難!」瘂弦不是沒有傷心的事,只是人生寫滿許多的無奈與滄桑。記得十多年前他寫信給我時適逢太太過世,滿紙的信都塗塗改改,苦澀傷感的心情,都可從那斑斑字迹看得透徹。「內人走了,留下寂靜,可怕的寂靜。我希望盡快恢復讀、寫,用建設性的方式來紀念亡妻,我虧欠她太多了。」

如今事過多年,瘂弦對我和周公提到,要重頭看一遍橋橋寫給他的信,把好的句子組織下來,出一本《橋橋語錄》。瘂弦認為橋橋少女時的話和心情,那怕很幼稚,也很有趣。她不是作家,她不加修飾的話是天籟。但瘂弦說:「我一直不敢再翻看那些信,看了我會哭、會受不了。」

自橋橋死後,台北有許多女作家都說瘂弦一定會再結婚,他那一個人恐怕早就有對象。連周夢蝶也說:「橋橋一走,我跟別人說,瘂弦會再結婚,不管是媒,不管是緣,他不想結婚也不行。現在這個年頭的女孩子都大膽、勇敢,女孩一旦瞄準男孩子,就逃不了。」可十多年過去了,瘂弦甚麼動靜都沒有,到底怎麼回事?瘂弦自己說過,古代有很多婦人,先生死了沒有再結婚,不是為那一座貞節牌坊,而是不能再建構感情世界,沒有這個必要。

兩個老詩人在這一寒夜烈酒中對嘆,無數的傷心影像,似又一一倒流重塑。我是個外人,讀他們的悲欣,像讀那人世間的無常。想起瘂弦在《深淵》中曾這樣寫道:「激流怎能為倒影造像?當他們的眼珠黏在歷史最黑的那幾頁上!」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廿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