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11月 13, 2013

該還蕭紅《生死場》本來面目了!

該還蕭紅《生死場》本來面目了!
章海寧


(1935年12月容光書局出版的《生死場》毛邊本。章海寧藏)

因為編輯《蕭紅全集》的緣故,有機會將《生死場》初版本與以後出版的其它版本進行匯校。這在《蕭紅全集》出版過程中還是第一次。

以前,權威的蕭紅研究者認為,我們現在看到的《生死場》是經過魯迅和蕭紅親自校定的。對這種說法,我從來不曾懷疑。1998年哈爾濱出版社在出版三卷本《蕭紅全集》時,再次對《生死場》的版本進行比對,認為《生死場》只在初版時進行過改動,但這次匯校卻發現,《生死場》更大的改動並非魯迅和蕭紅,而是出自上海新文藝出版社的編輯之手。這次新編《蕭紅全集》,該還原《生死場》的本來面目了。

首先,我們來梳理一下《生死場》出版的背景。

我們現在知道,早在1934年4月,蕭紅就開始了《生死場》的創作,以前很多蕭紅研究者認為《生死場》寫於青島,是不確切的。實際上,蕭紅在青島完成了《生死場》的創作。但在出版之前,它有另外一個名字叫《麥場》。哈爾濱《國際協報》副刊《國際公園》,從1934年4月29日至5月17日,連載了《麥場》的第一、第二章,後來因為蕭紅、蕭軍去青島投奔舒羣,《麥場》在哈爾濱的連載中斷。到了青島以後,蕭紅繼續了《麥場》寫作,直至這部小說完成。這年年底,因為青島的地下黨組織被破壞,舒羣被捕,蕭紅、蕭軍離開青島去上海,受到魯迅先生的幫助。蕭紅將《麥場》抄寫稿給了魯迅先生,魯迅大力向出版社推介,因遲遲通不過審查,1935年12月以「奴隸叢書之三」的名義自費出版。當時為了躲避檢查,虛擬了一個“榮光書局”。魯迅先生本來決定讓胡風先生為《生死場》作序,但蕭紅希望魯迅先生為自己的書寫序,因為“奴隸叢書之一、之二”(葉紫的《豐收》、蕭軍的《八月的鄉村》)都是魯迅作的序。魯迅欣然應允,胡風的序便作為《讀後記》放到書後。正式出版的時候,胡風將《麥場》改為《生死場》。

鐵峰先生早在1998年編校《蕭紅全集》的時候,就發現《生死場》與早期發表在《國際協報》上的《麥場》是有些改動的。

《國際協報》上的《麥場》第二部分《菜圃》開頭描寫金枝和成業在河沿幽會的場景時,在「靜靜的河灣有水濕的氣味,男人等在那裏」的下邊,是這樣描寫的:

「五分鐘過後,姑娘仍和小雞一般,被野獸壓在那裏,男人着了瘋了?他的大手敵意一般地捉緊另一塊肉體,想要破壞熱的肉,儘量地充漲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條白的死屍上跳動,女人赤白的圓形的腿子,不能盤結住他,於是一切音響從兩個貪婪的怪物身上創作出來。女人被迫呻吟着,骨頭響着,男人呼吸緊張着,罵着。」

鐵峰先生說,以上這段文字,到《生死場》裏全被刪除了。

查初版《生死場》,並非如此。這段文字除了「女人被迫呻吟着,骨頭響着,男人呼吸緊張着,罵着。」被刪除外,其餘文字全部保留。

《國際協報》上的《麥場》的第二部分《菜圃》結尾,當金枝告訴母親,「她肚子裏不是病,是懷了孩子」時,下邊是這樣寫的:

母親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說:「我不想你會做出這樣不名聲的醜事。……對了,有了孩子是嘔吐。」

母親哭着,女兒也哭着。母親說話的聲音漸漸微小得可怕起來:「你什麼時候有了孩子呢?野丫頭,你幹的什麼勾當!娘養你長大,你叫娘傷心,人一輩子有什麼好下場?你爹是不幹好事的,給留下這個災禍!」日光和白晝一樣,全村安息在夜中,母親意外地悲哀着,她神經質地向自己哭泣着。

鐵峰先生說,這段文字在《生死場》中是這樣改的:

母親似乎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說,但淚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似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兒把她羞辱死了。

查初版《生死場》,《菜圃》的結尾部分確實是這樣改的。

這樣說來,鐵峰先生關於《生死場》的改動的判斷有一部分是對的,但大部分是錯誤的。出現這樣的錯誤,只能有一個解釋,鐵峰先生沒有讀過初版《生死場》。

《生死場》從1935年12月初版到抗戰勝利,至少再版8次,從1946年到1949年至少新版4次,經過比較,這些版本都保留了初版本的本色,沒有任何改動。也就是說,鐵峰認為被刪掉的那段文字,一直保留着。

到了1953年,上海新文藝出版社新版《生死場》時,這段文字才被全部抹去。不但這段文字被抹去,《生死場》的部分詞句也被修改了。比如:

《生死場》初版:城外一條長長的大道,被榆樹打成蔭片,走在大道中,像是走進一個蕩動遮天的大傘。

新文藝《生死場》版:城外一條長長的大道,被榆樹蔭蒙蔽着,走在大道中,像是走進一個動盪遮天的大傘。

《生死場》初版:菜田一個小孩慢慢地踱走。被草帽蓋伏着,像是一棵大形的菌類。

新文藝《生死場》版:菜田裏一個小孩慢慢地踱走。被草帽蓋伏着,像是一棵大形的菌類。

新文藝改動《生死場》,出發點或許是好的。比如被徹底刪除的那段文字,是男女做愛的場景,那時出現在文學作品中是不合時宜的。編輯們修改一些詞句,使之更符合現代漢語的習慣。但這種方式是令人無法接受的。

文學作品一經發表,如果不是作者主動的修改,而是任由編輯再版時去亂改,是件很可怕的事。有很多文學名着,再版時,為了追時髦,雖然由作者去修改,但往往改得並不成功,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老舍、曹禺等眾多作家都開始修改自己的舊作,現在這些修改本難敵初版原作,為追求與時俱進而進行的這樣修改,教訓深矣。

不過這樣令人無法接受的事情,還是有人願意幹。

今年夏天,曾主編過蕭紅作品的王觀泉先生來哈爾濱度夏,王先生向我講了個故事。他說上世紀70年代末,黑龍江一家出版社出版蕭紅的《生死場》。一次,王先生去出版社看樣稿,見一位編輯正在很認真地改着一本列印稿。王先生問他改的是什麼稿子,這位編輯說:「是蕭紅的《生死場》。蕭紅的文字功底太差,話說得半通不通,不改都沒法看。」王先生聽後大驚,反問這位編輯:「你多高水準呀?敢改蕭紅的小說?」後來王先生直接找到出版社的領導,希望出版社立刻停止改動蕭紅作品。我當時聽王先生的故事,感覺這事像是笑話,實際上,這笑話卻是真的。

新文藝的改動很可怕,因為作者已經去世,編輯自作主張地亂動手術,雖然修改的內容不是很多,但已經破壞了原作的完整性。遺憾的是,新文藝改動版《生死場》後來成了國內各家出版社的“標準版”,連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蕭紅選集》時,收入的《生死場》也是新文藝版的《生死場》,人民文學出版社、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北方文藝出版社等多家出版社出版《生死場》單行本時,也都照抄新文藝的改動版,致使像鐵峰先生這樣的專業研究者都以為這是魯迅和蕭紅改的呢!這實在很荒唐。

從新文藝版的《生死場》問世,已經50多年了。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實際上一直延續着這樣的荒唐。我想,今天,我們再也不應該讓這樣的荒唐繼續下去了!

(博聯社章海寧的博客二OO九年一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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