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父
蕭錦綿
十月四日下午五點,當入秋的第一道冷鋒從太平洋登陸,黃昏時刻,父親選擇了自己的天年,乘風而去,捨報往生。
生命的最後三個小時,我和弟弟崇仁陪着他在救護車上,疾馳高速公路,從台北到嘉義。一路上,看着地、水、火、風,一一捨離父親這一期生命的報身。
天外濤聲,嘎然而止。
父親以自己肉身的壞滅,教我看見DNA雙螺旋結構的繫縛,如何緊密的綑綁着我們的今生今世。
父後二日,午息時分,睡夢間,母親聽見父親大力應聲──有!應是往生淨土有着落,母親如是釋懷,她得到了父親應許的安慰。
自從父親病苦,九個月以來,母親日夜念佛,但求父親苦盡,往生淨土。
生前兩年,父親開始每天持佛號,他向母親說:「從今以後,我全部聽你的。」
我還記得在台北復興南路,妹妹錦綢為父母買的家,每天清晨起來,父親親切的唸着他自創的,阿密──仔──陀佛 阿密──仔──陀佛 阿密──仔──陀佛。
就着清晨的微光,我看見他平靜的微笑,像個小孩。
父親一輩子,不失赤子之心,遇到再困難的事,他總是煩惱三分鐘,然後就沒有了。即使生命最後,纏綿病榻數月,但他臉上沒有一絲病容。
他身高一八零公分,高大英挺,照顧他的護士小姐,不只一次跟我說:阿公年輕的時候,一定是籃球選手。
我的朋友Sharon來醫院看他,回來的路上,Sharon不斷反問:你爸爸,怎麼這麼像奧瑪雪瑞夫!
他是大家庭的長子,生在民國十八年,受日本教育,歷經過四萬換一元,三七五減租的社會經濟風暴,辛苦持家,曬鹽、養魚、賣麵,他什麼都做,拉拔他的弟妹以及我們六個子女成長受教育,中間還蓋新家,翻修之後幾年,又因馬路擴大再次拆建,為保有一份生存之地,歷盡折磨。
但他不以為苦,對這個世界,他始終保持樂觀、開放。
他常常看報看到一半,停下來跟我分析世界大事,順便讚嘆當年日本的進步和遠見,台灣的建設,只有高鐵得到他的讚許。他生病的這兩年,從嘉義到台北,幾次得力於高鐵的及時乘載,對於當年蕭萬長的眼光和殷琪的魄力,他讚不絕口。
我記得他提起當年日治時期,台灣的鹽和糖,如何透過海運,運往中國東北。
我喜歡聽他用正統的閩南語,講述那些遙遠的地名;海參崴、烏魯木齊、黑龍江。
直到生前兩年,他每年必參加民國三十一年畢業的小學同窗會,還兩度到日本跟日本老師和故舊會面。
二零零八年初,我到印度德蘭莎拉去採訪達賴喇嘛,途經菩提迦葉,請回一張菩提樹下大佛寺的三皈依梵唱CD,回來後,我天天晨起放頌,當成自己的早課,父親不聲不響的跟着聽了一段時間,有天早上,電池沒了,三皈依梵唱失音,爸爸走過來跟我說:「印度國歌怎麼聽不見了?」
把三皈依的梵唱當成印度國歌,父親的世界觀裡,甚至帶着些許幽默。
一輩子曬鹽、養魚,看天久了,對於天氣變化,爸爸有一種微妙的觀察。
去年三月,有天早上,我走到陽台探頭窗外,試天氣冷暖,父親在一旁說:
「春風驚日光,日頭出來,就不冷了。」
雖說春寒料峭,但太陽一出來,就會開始轉溫暖了。的確,「春風驚日光」,他對天氣的細緻觀察和文雅說法,出口押韻成詩,讓我震撼久久……
他那一代人的智慧和修養,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身上,追尋無蹤,令人不勝噓唏。
他當鄰長三十年,家裡的牆上貼着他的種種事蹟──他戒菸、戒檳榔,為了糖尿病忌口,他戒掉所有自己愛吃的東西。做為一個人應有的毅力和尊嚴,父親時時刻刻努力養護。
時下,「海角七號」導演魏德聖新片,「賽德克巴萊」剛殺青。
莫那魯道的故事,讓我想起,這輩子,唯一一次,爸爸帶我去看電影,看的就是「霧社風雲」,就在我七歲的時候。
事隔五十年,我還記得電影散場後,很晚了,我坐在他腳踏車後座,從布袋到新厝仔,一路無語,我們同時被莫那魯道悲壯的故事震住了,無聲的回家。
是的,阿爸,此刻,你已經無聲的回家了。
這一期一會的生命,就此作別。
感謝你百千萬劫以來,由於不可思議的因緣,當了我們的父親。
又在最後的一刻,捨身教我悟生滅。
告別式上,許許多多親友都來相送,大家都祈願,來世跟你結善緣。
你生前很擔心阿母,我要趁這個機會跟你說:請你不要掛罣,阿母已經知道如何養護自己的身體和慧命。
我知道,此時此刻,時空於你,電光石火,你已通往下一個旅程,繼續追尋你自己生命長河中那一個不變的「我」。
阿爸,山高水長,你一路好走。
(原刊二0一0年十一月十七日《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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