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12月 13, 2017

傅月庵:胡適的寶貝


胡適書多,卻沒有「藏書家」之名。原因不明。胡適對此也沒多少感覺。晚年演講曾公開說:「我不是藏書家,只是一個愛讀書能用書的書生。」但胡適其實很愛買書,「有書癖,每見佳書,輒徘徊不忍去,囊中雖無一文,亦必借貸以市之。」《留學日記》卷四之〈余之書癖〉講得清清楚楚。1922年5月31日的日記甚至記載:

今天是舊端午節,放假一天。連日書店討債的人很多。學校四個半月不得錢了,節前本說有兩個月錢可發,昨日下午,蔡先生與周子廙都還說有一個月錢。今天竟分文無著。我近來買的書不少,竟欠書債至六百多元。昨天向文伯處借了三百元,今天早晨我還沒有起來,已有四五家書店夥計坐在門房裏等候了。三百元一早都發完了。

人們談起民國時期北京琉璃廠好書最多的來薰閣書店,談到它的老顧客,老闆陳濟川的摯友們,胡適這名字總也跟錢玄同、劉半農、馬隅卿、周作人、陳垣、鄭振鐸、謝國楨……並列。有次他很想買一本明刻的《水經注》,先打預防針,嚷嚷買不起太貴的書。陳濟川乾脆直說:「別人需60萬元,胡先生買,我只要30萬元!」

胡適天生好人緣,一輩子與人為善,三教九流都樂意跟他當朋友,遂有「我的朋友胡適之」這句話到處流傳。1920年,他曾以50銀元買了一部120回本的《水滸傳》。有位朋友提醒他:這書買貴了,書商是以兩元買進的。胡適聽後一點也不後悔,反而有點阿Q地往好處想:「未必吃虧,只要有人知道我肯花50元買一部古本《水滸》,更好的古本肯定都會跑出來了。」這種看得開的樂觀個性,讓他買書時占了不少便宜。許多書真的不用他開口,自動會找上門,一如他那首〈我的兒子〉詩裏所說:「我實在不要兒子, 兒子自己來了。」

1927年初夏,花了一年功夫,到歐美日繞了一大圈回到上海的胡適,某日收到一封信,說想出讓一本《脂硯齋石頭記》給他,此人當也讀過幾年前胡適所發表的考證文章,知道他對《紅樓夢》感興趣。「那時我以為自己的資料已經很多,未加理會。」胡適日後回憶說。

沒多久,胡適跟徐志摩、邵洵美等人合辦「新月書店」,廣告登上了報紙,那人知道後,不死心,竟直接把書送到書店,要求轉交胡先生。書不請自來,書生胡適豈有不看的道理?一翻之下,大為吃驚,立刻重價買下。隔年發表了一篇長達18000字的〈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說明這一劉銓福舊藏的「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的《石頭記》舊抄本,乃是世間所存最古老的《紅樓夢》寫本,裏面所提供的資料,包括眉批、夾評、小字密書等,足可考知曹雪芹的家事、死亡年月日,甚至原始稿本狀態。文章一出,轟動一時。世人方知舊抄本的重要,於是陸續有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甲辰本……的出現,讓「紅學」研究往前邁進一大步。

這書的珍稀,無須多說。胡適卻不太當一回事,絕不藏私。1948年國共內戰正激烈,一名燕京大學學生周汝昌寫信給他,說想研究《紅樓夢》,胡適「許他一切可能的幫助」,與周僅見過一面,便把這書借給他。後來周汝昌兄弟私自影寫了一個副本,胡適也笑笑沒說什麼,讓學生與老師共享這一最古老的版本。「慨然將極珍罕的書拿出,交與一個初次會面的陌生青年人,憑他攜去,我覺得這樣的事,旁人不是都能做得來的。」日後成了紅學權威的周汝昌曾感念地說。

儘管胡適的書都是要讀、要用的,他對這部書情有獨鍾,卻也很明顯。1948年12月15日,蔣介石派專機到北京接運圍城中的胡適夫妻,當時胡有一百多箱書。離開前幾小時,他「曾經暗想:我不是藏書家,但卻是用書家。收集了這麼多的書,捨棄了太可惜,帶吧!」兵荒馬亂,飛機容量有限,當然不可能,「結果只帶了一些筆記,並且在那一、二萬冊書中,挑選了一部書,作為對一、二萬冊書的紀念。」被挑中的就是這部書。「這是我的寶貝!」他說。自此書與人相隨,流浪到天涯,直到1958年回台灣接任中央研究院院長。

1960年12月胡適70歲壽誕,台大校長錢思亮在家裏為他祝壽,壽宴裏,胡得知中央印製廠除了印鈔票之外,也能套印書籍,當下決定影印出版《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以廣流傳。這一決定,或與此前胡適讀到北京中華書局《紅樓夢書錄》關於這書的記載有關:

此本劉詮福舊藏,有同治二年、七年等跋;後歸上海新月書店,已發出版廣告,為胡適收買,致未印行。

這話有些惡意,聽起來彷彿胡適藏書自珍,阻擋出版。但其實胡適曾說過的「新月書店的廣告」係指「新月書店(成立)的廣告」,與書無關。寫的人誤解,且衍推了。胡適對此頗不以為然,澄清了好幾次。——中共傾全國之力,清算批判「思想家胡適」,他一點不在意。這短短一行話,卻讓胡適耿耿於懷:說我思想不行無妨,說我阻礙知識流傳,那可不行!

此書出版,胡適全程參與,試印稿、題簽、出版緣由、跋文、樣張、印數定價(初版500部,每部120元,預約7折84元),還親自寫信給香港友人,請代為經銷。預約廣告出來,500部訂購一空,急忙追加,最後加到1500部:香港500部,台灣900部,自留100部。胡適忙得不亦樂乎,或因過於勞累,竟引發心臟病,差點一命嗚呼。1961年5月,新書送到,急著翻看,「拿出臺靜農刻的圖章,在這部影印本上下兩冊的第一頁上都蓋了印,說:『這是影印第一部,我很少在自己的書籍上蓋印的。』」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那幾個月裏,胡適不停分送「寶貝」給友人,趙元任、李方桂、董作賓、高天成……都得了一部。他還特別送了時任總統府秘書長的張群一冊當生日禮物,並有信一封:

近日我影印了我的「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送上一冊,補祝老兄的大壽。這是世間最古的「石頭記」寫本,得中央印製廠用硃墨兩色套印,頗能保存原本的樣子。

還是歡喜,還是得意。過兩天,張群復函致謝,胡適又說:「我想贈一部給介公和蔣夫人,倘蒙老兄代為轉呈,不勝感激!」

到了暮秋十月,分身寶貝都送光。隔年春天二月,胡適也走了。正身寶貝據說先寄藏康乃爾大學,然後有一天突然成了上海圖書館館藏。是購是贈?世人莫知,台灣人少有興趣知道。

春風似友2018珍本古籍拍賣會臉書專頁二O一七年十二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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