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2月 05, 2012

猶有詩懷憶舊時──知心讀者寫偶像詩人王辛笛



猶有詩懷憶舊時──知心讀者寫偶像詩人王辛笛
駱友梅

朋友來郵說,上海圖書館正在舉辦文化名人手稿展,其中一件王辛笛的手抄詩稿,封面題「駱友梅女士惠存」,圖冊說明是「為香港一知心讀者所抄,當時怕郵寄折損,沒有寄出,後來去香港開會時忘了帶去,保留至今。」

短訊裏問,能否寫寫與王詩人的交往?

不無猶豫,因為傾盡記憶,任指頭在鍵盤上點擊,那份化為文字的「交往」,只是見過幾面,交往不多,自有世故,前緣非淺,「知心」說來也許算是一個小故事。

那是功課至上、最受父母約束的年齡,《中國學生周報》是少數可以在家捧讀而不被囉嗦的非課本讀物;許是岑崑南或盧因的文字,讓我首次讀到辛笛先生的兩首詩,是採自《手掌集》的〈杜鵑花和鳥〉與〈生涯〉。前者的頭兩句:

年年四月,勃朗寧懷鄉的四月
霧島上看見此花…。

上學途經兵頭花園(香港動植物公園)轉上堅道和般含道的巴士路上,慣看坡上萬紫千紅年年在,來個「懷鄉的勃朗寧」,陶陶然,就不一樣;往下默唸,未把整首詩讀完,先有「合掌惟有大千的讚歎」,與詩末情致,不期而遇。

着了,着迷的程度,絕非再無稚氣的成年人可以想像。

到處找那詩集,書店裏買不着,說是早已絕版;圖書館裏翻,不見「芳蹤」;向《中國學生周報》打聽,裏面的人說,不曉得誰有《手掌集》,只聽到有人曾經抄下三、四十首辛笛的詩作。

輾轉在電話上跟抄詩的人聯絡上,他答應借出抄本,但是限期兩三天內要歸還;哪怕是只看一眼的機會也不錯過,何況能夠留住兩三夜?一天放學,跑到老遠拿到抄稿,捧回家,埋首一行又一行地抄,不知天之既白。

那是未有複印與傳真機器的存真歲月。

那些年,周夢蝶的小攤子成了台灣風景,《還魂草》使分不清詩境與夢境的少年人流連於無何有之鄉,道風禪問,游弋其中,似懂非懂,非蝶似蝶。那些年,余光中彳亍鄉愁,水中央泛起《蓮的聯想》,「裙也翩翩/髮也翩翩」哪來嫵媚?看看下一次的約會,帘捲西風──「每一根白髮仍為你顫抖/每一根瀟騷都記得舊時候」,縱說流年似水,起碼是五十年以後的隔世風華,捕捉遙遠,合該是少年十五、二十的瞎想胡思。

蝶詩迷濛,能問「詩迷我?」抑「我迷詩?」;蓮池瀲灩,夢入彩虹自非一般顏色;然而,迷霧易散,芳色易絕,都非久持興味;悠然雋永、分我憂喜、潤我心田,慰我以輕柔文字的,是當初抄來、直至多年後才看到鉛印本的、辛笛的詩!

看到重印的《手掌集》,才發覺自己當年抄錄不全,沒按詩集分為〈珠貝〉、〈異域〉和〈手掌〉三篇,又無記下每首作品的完稿時間和地點,以至一直沒弄清楚──〈珠貝篇〉是詩人在清華時期所作(1933-36);遊歷歐洲、在蘇格蘭愛丁堡大學深造的課餘耕耘,是〈異域篇〉的前半部(1936-39);後半部那幾首連詩集初版也沒註明脫稿時地的,許是學成東歸,正值戰亂,上海不是一下子就能落腳的歸宿,行腳未止,酒醒何處的濃墨青煙,時地小節便無一一載錄。壓軸的〈手掌篇〉,是四六、四七年作品,從詩集命名聚焦於「手掌」,可見多受主人偏重;可是讓我這「粉絲」挑十首最中意的辛笛作品,卻沒一首來自此篇,許是一頭栽進新詩天地時,年少,僅足以領畧詩人「少作」的清純婉約;當他把國人憂患鑄入一己身心,意志剛健,與強說愁煩的少年心事便難通款曲了。

《手掌集》在上海出版(1948),詩人去向不明,港台一度傳出他死於文革的消息。

若干年過去,「粉絲」當了母親,跟在一本「政經」的丈夫後面玩雜耍,那把戲,叫辦報。

七九年,《信報》擴充副刊,增添多個專欄,高伯雨(貞白)先生的〈聽雨樓隨筆〉就是從那一年開始的;由於內容整合不是一下子能臻完備,我成了濫竽充數的「後備軍」,以報社同事喊我「林太」的普通話發音──「凌泰」為筆名,當上短暫性的「專欄作者」。就在那段日子,從《大公報》上讀到辛笛的新作,是舊體詩,傳過死訊的偶像「復活」,頗生感觸。

那時與貞白先生較多見面,他與我的翁姑是「旅友」(結伴外遊),份屬同鄉,由於成長背景相若、興趣相近而不乏共同話題,山木和我與父母約飯,時邀高氏夫婦一道,不知怎的就在一次飯聚中提到了王詩人。

高伯聽到辛笛二字便眼睛發亮,把原名王馨迪的家世、學歷及他與金城銀行的關係等等,細細道來;原來他的姪子與馨迪是中學、大學的同學,叔姪倆於三十年代在京滬生活時已與王氏熟諗。高伯還提到將有華東之旅,已約好包括辛笛在內的老朋友重聚。知道《手掌集》是我自「小」鍾愛,問我會否同行。

婉拒了。

人說「近鄉情怯」,不願到上海去,那份「怯」,許亦近似;底因是前那一年(1978),中國開放港人到內地探親,從出省唸書便再沒踏足皖南的母親着我送她回老家看望至親,見她與闊別四十年的兄姐重逢,時悲時喜的激動,整個人也垮了下來,要我把預算逗留一個多月的她,不兩天便帶上歸程。並不奇怪母親何以情緒失控,因為到達江邊,問老家,舊址變了學校和醫院,拒絕過江去看新建設,她躲進隔岸一個小房間,連遠捎一眼那個方向的勇氣也沒有,因為那邊有她母親被鬥、長兄自殺的陰霾。從小聽她說的二哥,雖然調皮搗蛋,卻是個跳脫風流的美男子,魁梧英偉,說話了得,腳大稀奇,鞋子都要訂造,別人要價,至少雙倍……。傳神得來的印象與眼前的二舅可是同一人麼?一把骨頭,像碰歪的架子,走路帶抖,眼神散渙,雙腳,真不小……。

臨別,事實也是永別,無兒女的舅舅送甥女一方石印,上面刻着「富貴非吾願」,那是他在北方勞動改造四分之一世紀也沒丟失的「文玩」。十惡不赦的大地主、不知稼穡艱難的紈絝子弟、還有這樣不端那樣失正,歸根究柢,罪在「富貴」;「吾願」與否,何容分說?勞改思過,揣着一枚印刻,明白石不能言當可依!

安慶行,母親生了一場大病,我看到甚麼叫「殘生」。

沉寂三十年後,辛笛再有文字見報的那一天,心裏便有「殘生」的聯想──疑問──和憂懼!《信報》副刊上,凌泰的〈自言自語〉,寫下迷上新詩的經過,帶出辛笛在上海的消息,最後還提到怕在真實生活中見到這位詩人的原因──文字種下的印象,辛笛一直是《手掌集》裏顧盼生輝的「五陵年少金市東」,現身來個無精打采的老衰翁,生滅無聲的震撼,便非「一去風吹黑髮/回首雪滿白頭」(余光中句)那般深淺的感傷,要是像初見二舅那種連判若兩人也稱不上的萬般不是,「殘生」一而再,看的,也覺自虐殘忍。

一九三九年,辛笛告別倫敦,在他詩裏出現的藍馬店主人說:「『再見』就是祝福的意思」。一九七九年,辛笛在上海,「再見」若非平安的祝福而是同證顛倒世道的愴然,爭如不見!

高伯看到凌泰的專欄,把剪報帶到上海,素未謀面的「詩迷」被詩人視為「知心讀者」。如今在上海圖書館的文化名人手稿展裏,給「駱友梅女士惠存」的「封題寄遠」,該是當時筆墨。

王詩人生前給我來信曾提及詩抄冊頁,只是到今天為止,還未親眼看過那份原意贈我、後來送進了圖書館的墨寶。

一九八一年,中文大學舉辦「四十年代中國文學研討會」,辛笛應邀來港,那次會議,另一詩之大家余光中先生的宣讀論文是「為辛笛看手相」,未克與聞,感覺可惜。那一回,王詩人由貞白兩老陪同,曾到舍下用飯,那時外子工作纏身,往往是飯未終席便趕回報社,為怕款客不周的誤會,特地把戴成義(戴天)、談延祚(又名談錫永、王亭之、陳易……)等一一邀來,好有多幾個人談藝說詩。
辛笛健談,雖然現實中的他沒有沉積於想像的詩人魔魅,可幸的是這位「新」相識的「老朋友」,不是那種一臉木然、滿肚怨氣的劫後苦老頭;他熱情和藹,言談懇切,父親與他數歲數,二人同齡,都是民國男兒,高伯年長幾歲,笑稱遺老;算際遇,家父自廣東到上海唸書時,詩人剛離開上海到北平。座上長輩談到不少當年人物,是我插不進嘴的領域,大家都感興趣而高伯和我父親說之最詳的是葉恭綽、公超叔姪。王詩人在清華上過葉公超的課,他對老師棄文從政、追隨國民政府到台灣後的際遇,尤其是承受不了「弱國無外交」的驚風疾雨,聽得入神。那晚談葉門兩代才子的造詣後不多久,報上看到公超先生病逝台灣的消息。

在政治運動的風風雨雨中,辛笛顯然是較為走運的少數,如果詩才的篇章散佚和長期擱筆不算慘痛,其歷盡「煙火」,只不過是在煙草和食品工業方面切切實實地工作了幾十年。假寐醒來,「九葉」成蔭的佳景隱然在望,看他身強心健地承餘慶接豐年,平日幾乎滴酒不沾的我,當晚飲量不亞於戴老天。

記憶是非常奇怪的一回事,八一年與王詩人初見共飯距今已過三十年,當晚情景歷歷在目,但是他四年後重臨香江,那回約敘,我卻極為模糊,只記得是「遊船河」;而同遊的,除了不出高伯夫婦和戴天等,好像還有苗子和郁風。

曾有好幾年,每逢周末,我們一家會在白沙灣附近的海域渡黃昏。丈夫送易於暈船的妻子一條白色的木船,冠名以「Lazy Sally」。明顯地,名字的靈感源自轉來轉去的轉盤Lazy Susan和丈夫眼中Sally的慵惰。

那回一起上船的遠客要為「懶散的莎莉」翻出一個優雅的名字,詩人事後把幾位朋友對翻譯「信」「雅」之難的談話記下,並且發而為文。他回到上海以後,給我寄來兩首七絕:

(一)
尋詩詩意每相隨,倜儻風華勝侶姿。
清水灣頭春不老,山梅凝靚喜齊眉。

(二)
還從「悠麗」泛蘭舟,山海重來認舊遊。
燈火茶寮魚膾美,一時惆悵憶瓜洲。

詩人屬意以「悠麗號」作為「Lazy Sally」的中文名字,不過船的銅牌一直只刻有英文名稱而再無別號,「悠麗」載入了詩人章句,一晃唏噓。

二00四年,詩人身故,翻出他的新舊詩集和信札,收進一個芽白色的小帆布袋,放到窗前小几清供,窗外是已經少見風帆悠麗的維多利亞港。「起帆了……將生命的茫茫/托卸與茫茫的湮水」──「航」──辛笛。

年來翻修房子,東西搬動,凌亂不堪;許久沒有看到那個帆布袋子了;一天,八歲多的孫女兒撿起牀頭書堆中最輕薄的一本,看到名目便問《手掌集》是甚麼書,答是外婆最鍾意的新體詩詩集;未識區分詩體新與舊,逗她讀唸一兩首,在准看"Tom & Jerry"的誘惑下,未解詩意的小女孩靠着外婆朗讀〈生涯〉,童聲如鈴,詩景清淺,我進了得意畫圖。

新詩容不下老成,詩和詩人都要不失童稚的赤誠和純真才見竅妙,讀者「知心」,更然!稚氣不再,興味消融,從孫女兒的誦讀沾來童齡新綠,讓我重拾「春日草長」的韻致。謝謝小女神,不久之後,我會告訴你,寫這首〈生涯〉的詩人,是婆婆認識的一位詩人,他的名字叫辛笛……。

蘋果日報二0一二年二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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