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12月 06, 2010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崑曲〈驚夢〉,男主角柳夢梅,凄美的愛,六百年前的浮生。這是崑曲經典折子戲,是小生都會,是票友都熟,聽上幾百遍仍覺有餘味。這柳夢梅附了張軍的體,借他的身還魂。他端坐在「花雅堂」,平心靜氣,這是他自己的天地,夜了,在這古色古香的屋裏上演着悲歡離合,做的是重複的夢,一遍遍地,沒不耐煩,卻越發地愛了。

撰文:鞠白玉
部份圖片由被訪者提供


我的視線無法從他的手上移開,那是一雙晶瑩剔透的玉琢般的手,指尖輕盈,隨着他的話語,在空氣中擺動。此刻他穿的是現代人模樣,卻是人想像中的古典相。星眸皓齒的美男人,跨過幾百年的時光。生自上海青浦區的農家孩子,幾經打磨,顯出了貴氣。

12歲考上海戲曲學校,拿着一把二胡去考演奏班。考官不要他,他沮喪地從考場出來,老師說:你再問父母要一塊錢吧!再報名去考演員試試。

一塊錢決定了他往後的命。考官說這小子賣相不錯,他心裏高興着,兩萬多個考生裏他那麼幸運地入選了。其實此刻才過了一關,還有多少個關口要闖過,吃戲曲的飯,得忍身體的痛,能禁得起捧也得承得起落,還得耐得住貧。

戲校練功要吃的苦自不必說,每個戲曲演員從年少時起都是淚汗交織着過來。現在他回上海戲曲學校講課,看着那群 10歲男童,穿着藍色練功服,白球鞋,清一色的小光頭,下了課都是瘸着腿,走路一拐拐地忍着痛。那就是從前的他。

「不舒服?不舒服就對了。要的就是這個不舒服。」殘酷的功課,是煉鐵一般的意志。可是唱的曲段,卻要他必須養出一顆柔軟的心。這太艱難,但是不得不。
張軍想了又想,笑了又笑:「命運就像是自己往前滾,不由人控制的。我天生吃這行當裏的飯,別無選擇了。」

這就是湯顯祖開篇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崑曲之美近些年才又再有人賞識,有諸如白先勇那樣的癡戲之人全力推動着,也有這些演員斷然不肯放棄的緣故。但張軍是當過逃兵的。

逃了又回來



■某程度上,他不愛走舊路。在譚盾的歌劇《馬可.波羅》中,就滲透了崑曲的舞台技巧。

「崑曲一演,滿台都是真功夫,真功夫後面是演員多少年才能練就的?但是那些年裏,不看門道看熱鬧的人也沒有。200人的劇場裏,最多幾十人,最少的時候,台下只有三個人。」演戲的人,心漸漸凉了。看那些流行歌手,唱響一句滿堂喝采,怎麼戲校的十幾年功卻博不過一首流行歌呢。他和同學去上海灘的Pub唱歌,越唱越紅,鮮花掌聲和鈔票都那麼易得,還怎麼有心回戲臺去忍受冷清。他老師照樣認真給他講崑曲,也從未說過勸他回來的話。他在外面的時髦場所跑完場,回去跟着老師學唱〈迎像哭像〉,見老師一板一眼,他心裏酸。

97年艾回唱片相中了他的流行組合,提出 10年的合約,這時崑曲界卻給了他一個機會,出演21小時55折的全本《牡丹亭》。這根本不是兩難的選擇,他定是選崑曲。他的老師這時才對他說:「慾望這東西,堅強的人掌控它,軟弱的人被它耍。」十年崑曲生涯,他該知道崑曲對他來說意味着甚麼,那是血液裏的東西。

不等老天賞



■早於02年,已與日本歌舞伎藝人市川笑也合作一齣「混種」《牡丹亭》。

練了一年全本戲,每句唱詞爛熟於心,卻接到指令,該戲不能上演。他說從前練功是身上苦,這一刻卻是心裏苦。成不成「角兒」都是老天賞的。古往今來的戲曲界名伶,都是自己吃苦努力,然後就等着天意和造化。天意造化不青睞,他自己就想起以前在流行樂界當歌手,那都是量體裁衣,專人打造,職業團隊精心炮製出來的。想成名就得有觀眾,他帶着同行專去高校裏演崑曲,免費的,義務的。「不懂就講給他們聽啊!」第一天進場的時候,大學禮堂裏坐着幾十人,待他離場時,有 2,500個學生在鼓掌。「從前聽老師說過,一講崑曲,學生就翻牆跑掉了。」崑曲進高校,張軍一講就講了十年。曲終人散了,他相信那些學生以後就是能進崑曲劇場凝心賞樂的人。

今年,崑曲《牡丹亭》在上海朱家角古鎮的祠堂院落裏實景演出,給上海的盛夏添了一抹古意。演出季的最後一天,亭子裏來了許多人,在寒風蕭瑟中看張軍演柳夢梅。聲音遠遠飄過來,人物一點點地入畫,進到主亭,多情的公子,演一場生離死別,湯顯祖筆下的情人,比莎士比亞的悲劇中人還動人心魄。一場驚夢醒了,觀眾席上的人,在曲終時,落下淚來。

怎就得耐清貧

張軍在歐洲看莎士比亞戲劇,昂貴的一張票,看的是幾世紀來的同幕戲。為何人家能一演再演百年不衰,怎麼自己癡迷的崑曲世界就得去耐那個清貧呢。他離開劇團,另起爐灶。戲曲界論資排輩,那些在行當裏掙一輩子臉的前輩,見他出去掛牌,開着這個「花雅堂」,有誠心為他擔着憂的,也有風凉話,怕他糟蹋戲。他唱得有名堂了,也有人心裏忿忿:幾時輪到他這小年輕的呀。

「花雅堂」在上海老洋房裏,票價貴,只有不到三十個座位,隔壁就是雪茄紅酒屋,像是一個私人地,他當這裏是他的家,來的人都是自己人。他們諳熟崑曲的要領,進這屋裏,就是穿梭六百年的遊園驚夢裏。

看那柳夢梅款款亮相,麗娘的聲聲哀嘆,崑曲的韻律,眼神,身段,演繹出來的精湛,是因為幾代人對崑曲的不離棄,結下這個果,還原了古典的美。他也愛創新,和流行天王,日本歌舞伎 Jazz鋼琴家同台表演。偏不想做「小眾」,百年的戲曲曾是過去人的流行文化,不該束縛起來。

老天爺賞飯吃,賞了張唱小生的臉。他扮古典相扮久了,神色就和常人不同,帶着幾分沉靜又有幾分艷。接物待人有板有眼,行當裏的規矩禮數都沒丟。跟他去看他的恩師,八十幾歲的老人,對他視如親子,在上海音樂學院旁的舊家屬樓裏,二人練聲,談戲,眼神裏都是交流的心意。這上海灘的紛雜裏,還能有人捧着杯清茶字字句句地琢磨着古詞的婉轉。

前輩耐得住的東西,他不見得能忍耐,比如清貧。但他改變了這局面。同輩逃離背棄的東西,他守住了,越守越覺得珍貴。這和少年時一塊錢交換來的機會不同,那時是懵懂,現在是清楚得很。

創造

 

以朱家角古意盎然的背景,來一齣園林實景《牡丹亭》,為這古老劇種,帶出點新趣味。

回歸



被認為海派包裝的「花雅堂」只有29個座,票價高達千多元。張軍認為,這觀賞方式,才是回歸崑曲的原生狀態。


張軍,崑曲藝術家,上海崑劇團副團長,從藝20餘年,工崑劇小生,人稱「崑曲王子」。師承蔡正仁,周志剛等大家,亦是俞振飛大師的再傳弟子。86年,擊敗2萬多對手,成為能進入上海戲校崑三班的60位幸運兒之一。在校8年,崑劇低迷,班裏8個小生就只留下張軍,畢業後曾轉唱 Hip Hop,24歲,謝絕了唱片公司邀請,選定崑曲的發展方向。




鞠白玉,
滿族女,
八十後,
達達主義者。







(原刊二0一0年十二月五日《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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