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2月 30, 2010

小鎮福金

小鎮福金
陳黎

我們這島嶼邊緣的小鎮福金,依山傍海,風景優美。雖然人口不多,但鎮民們很少人知道我的祖父是個醫生,一如很少人知道我的醫生祖父也是個小說家。

很少人知道我祖父是醫生的原因是:雖然這鎮上的人都知道他是個醫生,但他們卻不知道他是我的祖父。我祖父的診所在小鎮最大的一條街上,寫着「楊小兒科」四個字的招牌高掛在二樓窗外,幾十公尺外就可看到。左邊是小鎮最大的天使飯店(招牌的字用行草寫成,遠看像「大便飯店」),對面是小鎮另一個醫生的診所:「馬耳鼻咽喉科」。小鎮居民不知道楊醫師是我祖父的原因是:他們不知道他是我父親的父親。小鎮居民不知道他是我父親的父親的原因是:他們知道我父親有一個父親,是酒鬼兼賭鬼,喝了很多酒,欠了很多錢,然後不見了。好心的楊小兒科醫師讓我父親認他為養父,不時鼓勵他,幫助他,我父親生下我,楊小兒科楊醫師就成為我的養祖父。小鎮居民不知道楊醫師是我父親的養父,自然也不知道他是我的養祖父。



我對我的醫生祖父的記憶大部分來自我離開小鎮前往北部大城讀大學前。我的父親與我住在離楊小兒科診所兼寓所幾百公尺處,但我不時會在不上課時到楊小兒科找看診完的我的楊祖父,聽他講故事。我的祖父是天生的小說家,故事源源不斷,他懸壺濟世之餘,常騎着他那台Vespa摩托車,四處蒐集民間故事,走訪人跡罕至的原住民部落,和老者閒談。他醫術不錯,態度親切,每個病人從進來看診到拿藥出去,時間都相當長,因為小鎮居民都知道他可以讓病人用精彩的故事抵付醫藥費。常常有人帶着全家大小一起來看病拿藥,連說了好幾個故事,直到賓主盡歡,欲罷不能,依依不捨道別。在我充滿愛心的祖父眼裏,每個病人都是等待關照的「小兒」,所以他除了替小孩看病,也替大孩、老孩看病。我祖父常說故事給我聽(有的還重複說過好幾遍,但每一次都加了一些新東西),卻很少看他發表作品。他總是說他正在寫,還沒寫完。

祖父告訴我,我們小鎮的名字本來不叫福金,而是叫「大巴塱」,是原住民語,意思為「白螃蟹」,因為昔日此地有許多白螃蟹。做為島上最早實施地方自治的鄉鎮之一,本鎮一向以長期選出悉屬右翼政黨的鎮長以及鎮民代表而知名全島,且是鎮上居民們最引為傲之事。但有一年,不知怎麼搞的,居然選出一位左翼思想濃厚的無黨籍鎮長,他一反過去右翼鎮長們由右到左的書寫方式,規定全鎮路標、門牌、店招、匾額……一律由左到右書寫。所以本來大家習慣用國語唸為「大巴塱」的鎮名,反方向書寫後,就被已徹底以右為先的鎮民們唸成「塱巴大」──啊,不好意思,聽起來有點那個……(你們都知道島上最多人說的方言裏「塱巴」指的是什麼!)這尷尬的鎮名,讓鎮上男女老幼都覺尷尬,特別是鎮上幾所學校的師生們。本來讀起來很有氣勢的「大巴塱國中」、「大巴塱國小」,現在寫出來變成「中國塱巴大」、「小國塱巴大」。很嚇人呢。鎮民代表會罷會要求更改鎮名,經全體鎮民(包括未成年者)投票後,選出大家覺得大吉大利的福金兩字為新鎮名。



我曾問祖父可以不可以給我看他寫的小說稿,他嘆一口氣說都付之一炬了。幾年前小鎮大街傳出火警,總部就在診所斜對面的「福金消防大隊」救火不及,火舌從鄰舍延伸到診所院子,把他夾在舊病歷表間的一大疊小說稿都燒掉了。我沒看過他的小說稿,倒看過他手寫的病歷表。除了前面一頁病人姓名、出生年月日、住址等用中文填寫,其餘都是潦草難辨、密密麻麻的外國字母。我曾經很認真地在那一堆密碼中指認出最常出現的兩個字:Lao Sai。我查了鎮上圖書館裏所有的外語字典與醫學辭典,都找不到這個詞。一直到有一天我吃了太多小鎮西瓜田裏過量生產免費供應的新品種無子西瓜進而腹瀉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說的是「漏塞」──拉肚子也。

比較起來,我的楊祖父覺得,「大巴塱」時代小鎮的消防隊效率反而高些。儘管當時只是小編制的「大巴塱消防小隊」,但一有情況,隊上所有消防車(也就是兩輛消防車),會即刻出動:一輛是消防隊長親自駕駛、載滿隊員的大消防車,一輛是副消防隊長駕駛的小消防車。已故的,令人尊敬的副消防隊長歐又得,是傳奇的原住民勇士,他駕駛的消防車就是他自己。他的性器非常長,出門時必須把它纏在腰上四、五圈以上。平日我們小鎮不管有無颱風,遇到大雨經常淹水,但一旦發生火災,急需噴水救火時,消防栓又往往故障或突然斷水,這時靈巧、機動的歐又得副消防隊長的消防車就派上用場了。只見他脫下衣服,把一圈一圈膨脹起來的水帶從身上解開,急速朝火勢最猛烈處噴灑。圍觀的鎮民們大聲叫好,主動排好隊,接駁把一瓶一瓶礦泉水或啤酒遞上,深怕他膀胱裏的水乾涸了。靠着這小而猛的消防車,「大巴塱」時代小鎮遭受的火災損失是全島各鄉鎮中最低的。



小而猛可說是本鎮特色之一。祖父診所對面的「馬耳鼻咽喉科」,規模雖小,卻也活力四射。馬醫師覺得耳、鼻、咽喉相通,心理與生理也相通,所以他診所內全天播放音樂,藉由耳聽音樂,從精神面協助對身體的治療。他最喜歡讓病人聆賞的是他的遠房親戚,作曲家馬勒的交響樂。他跟大家解釋馬勒的音樂,說他的每一首交響曲就是一個「世界」,無所不包,混合着怪異、恐懼、諷刺、興奮、狂熱、喜樂等各種對立的情緒,錯綜糾結,而人只是呈現音樂的器皿,我們的身體不過是天地造化吹弄之器,在我們身體的小世界,在我們的耳鼻咽喉中,整個自然界都發而為聲。聽進馬勒的音樂,人的一切衝突、苦難、病痛,便不藥而癒,迎刃而解。古典音樂之外,他有時候也放〈牛犁歌〉。他說耳鼻咽喉相通,牛馬也相通,馬勒有益身心,牛犁歌也是。真是小而猛的微型綜合醫院。有一次一位七十歲、視力不佳的鎮民,誤拿「三秒膠」當眼藥水,導致右眼皮緊緊黏住,家人立即送他到鎮上唯一眼科「左眼科」急救,但老者堅決不進去,因為他認為這位據說是清朝明將左宗棠後裔的左眼科醫師,只會看左眼,不會治療右眼。家人只好帶他找馬醫師。馬醫師說得好,耳、鼻、咽喉和眼睛是相通的,找我沒錯。那一天,他特別播放海頓的神劇《創世紀》助診,當合唱團壯麗地唱出「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一句時,馬耳鼻咽喉醫師正拿着薄薄的刀片,輕輕劃開老者的右眼皮,讓其重見光明。



我的醫生祖父在我出外求學、工作的那幾年間,關閉了他的診所,只留下招牌,跑到秀姑巒溪口附近一個我們也不清楚的地方當隱士。他自然不知道我們小鎮鎮長在左派右派幾次輪替後,換了一位非左非右的洋派。我們的喬治富鎮長曾經負笈海外(據說是加勒比海一個前英國殖民地國家,跟我們一樣的海島小國),上任後對推動小鎮與世界接軌不遺餘力,發誓將小鎮建設成一個無污染、無暴力,具國際觀、後現代觀的觀光樂土。他鼓勵住在較偏遠地區的小鎮公務員與學校師生,捨汽車、摩托車,改騎山豬上班、上學。全鎮大街小巷劃滿了隨時可用的一格格「停豬位」。為了讓全世界更清楚看見小鎮福金,他綜合各種羅馬拼音系統,漢語、原住民語拼音法,列出幾個候選的英文譯名,經鎮民代表會熱烈討論表決後,決定採用Fuc-King這個名字,並且在與外界通聯的各重要衢道,廣設迎賓招商的中英文對照路標、招牌。最常見的是這樣的招牌:「歡迎你──來福金!/Welcome You-Come Fuc-King!」他主張招牌、標語要簡潔、有力,吸引人,而且琅琅上口。他發揮外語專長,親自擬定了主打的Slogan(也就是標語或口號之意):「福金是天堂。來福金,安適你的身心!/Fuc-King is Paradise. Come Fuc-King and Get Relaxed!」果然大有效用。不但吸引了大批觀光客前來拍照留念,甚至還有不少人順手牽羊,把路標、招牌偷回去當紀念品,讓喬治富鎮長不時呼籲觀光客要手下留情。



我們小而猛的鎮長最驚人之作是邀請來世界排名前十大的匹茲堡愛樂管弦樂團,到砂石車不停穿越的小鎮連綿西瓜田中,搭台舉行一場可以容納三萬人免費觀賞的露天音樂會。這是世界創舉!贊助全部經費,準備和喬治富鎮長合作把西瓜田變成黃金商圈的「滄海桑田土地開發公司」董事長如是說。全鎮居民都到場了,夾雜在眾多慕名而來的外地客中。當匹茲堡愛樂管弦樂團首席指揮利百代.林肯(咸信是熱愛自由的前美國總統林肯的嫡系子孫),緩緩舉起指揮棒,準備帶領一百二十位團員演奏柴可夫斯基《尤金.奧尼金》中的波蘭舞曲時,我們小而猛的鎮長忽然衝上台說:「等等,等等,我要代表小鎮福金頒發七彩石給大指揮家做禮物!」鎮長幕僚們好不容易把大石頭搬上又搬下台,利百代.林肯大師再次緩緩舉起指揮棒準備演奏,同樣小而猛的滄海桑田董事長又衝上台,說:「等等,等等,我要頒發小鎮最美麗的西瓜紅玫瑰石給大指揮家做禮物!但石頭太重,先放舞台下,來,我們跟鎮長合照一下……」哇,這是音樂會還是選舉造勢大會?真是世界創舉!

利百代.林肯大師第二首演奏的是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一二年序曲》。當樂曲進行到砲聲出現的結尾段落,我們喬治富鎮長突然站起身來,右手一揚,舞台後方天空隨即爆出五顏六色一串串煙火,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一發強過一發……舞台上枯坐久久的團員們氣得紛紛離席,沒有人想要演奏原本排定的下一首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一切已經夠悲愴了。拿着長長樂器的巴松管樂手,一邊走一邊唸着:「Fuck you, Fuc-King!」我們小而猛的鎮長看着高潮後噴精似升空四散的煙火,亢奮地說:「Fuc-King small town is great !」他的意思應該是:小鎮福金很屌,很棒!

(原刊二0一0年十二月廿九日《中國時報》)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