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英,充和,桃花魚
高臥東山
對我來說,二零一零年幾乎可以說是「張充和年」。先是買了兩本她在大陸出的新書:《曲人鴻爪》和《張充和詩書畫選》。上周又去杭州的西泠拍賣湊了熱鬧。這場春拍有一批張充和藏故舊墨蹟:十幾件原樣未裱的沈從文書法琴條,沈尹默的自作詞橫披,俞平伯、錢穆等人的書劄。最後還有一件張充和的絹本小楷《題鳳凰沈從文墓望江南五首》壓軸。名家舊藏果然應者如雲,所有拍品均以高價成交。有人在我旁邊嘀咕:「除非整場全包,否則這個價錢買回家去,一輩子也翻不了身。」翻不了身也要知難而上,飄然世外的張充和在無意間又成就了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一場喧嘩的喜宴。
在此之前,我還得了一部張充和一九九九年在美國印的詩詞集《桃花魚》。張充和多次表示這是她最滿意的一本書。書裏十八首詩詞都由其親自挑選,所以也可看作是她的詩詞自選集。桃花魚是書裏兩首「臨江仙「的標題。據說桃花魚是一種多彩的水母,與桃花相伴而生。桃花落到水面時,它在水中顯現,等花時已盡,此物就也就了無蹤影,因此常常被當作愛情的象徵。
此書的設計和製作全由美國畫家、書籍裝幀藝術家Ian Boyden親自操刀。薄英,是Ian Boyden的中文名。《桃花魚》在薄英手裏被精心打造成一件質樸淳厚的藝術品,它不是那種燙金刷銀、眩人眼目的豪華巨冊,而是一部月白風清的自然之書。得書後,我跟薄英電子郵件往還,他大致向我講述了此書出版的前前後後。
先說出書緣起。薄英一九九零年曾到南京大學留學(南京大學也是我的母校),專業是中文和歷史。那時他還年輕,是個十九歲的毛頭小夥子。學習期間他在鼓樓公園舉辦過為期兩天的個人書法展,也在附近的中餐館裏打過工,除了書法他還學會了炒一道宮爆雞丁。九五年,他再次來到中國,這次是赴蘇州大學跟隨華人德教授專門學習書法,在此期間,他遍遊海內,尋訪古代碑刻。九八年他終於得到了耶魯大學的東方藝術史碩士學位。就在此時,一直埋頭學術研究的薄英,突然感受到一個藝術家的衝動在內心所發出的響亮聲音。他聽從這聲音的召喚,改換門庭,開始從事繪畫創作。為了獨立出版一些藝術書籍,他又創辦了只有他一個人的蟹羽出版社(Crab Quill Press)。
薄英和張充和相識於九三或九四年在衛斯廉大學舉辦的一次書法展。薄英被張充和的書法所吸引,提出願跟隨其學習。他們很快就成了朋友。此後,薄英就常到張充和家裏去,在她的指導下,臨習六朝墓誌和史晨碑。蟹羽出版社成立後,薄英計畫製作一些與書法和詩歌相關的書籍,他第一個就想到了張充和。這個想法一經提出,張充和馬上就答應了。於是薄英便飛到康涅狄格州老人的家裏,和這對老夫婦一起工作了幾個星期。
再說薄英在印書過程中花費的心思。編印《桃花魚》的第一件工作是選目。選好詩作之後,就由張充和的先生傅漢思和薄英一起翻譯。傅漢思是耶魯大學東亞語文系系主任,於中西文學都有精深的造詣,做這件工作自然輕車熟路。翻譯中實在遇到困惑之處,他們就徵求作者的意見後再定稿。文字齊備了,接下來是版式設計。薄英構思並繪製了幾種版式的草圖,和張充和商量之後,方才確定了最終的方案。根據方案的尺寸要求,張充和用工秀小楷在宣紙上把這十八首詩詞謄抄一遍,書名定為《桃花魚》。波士頓大學的白謙慎專門為此書刻了一枚朱文方章。
作者要做的工作到此為止,剩下就是薄英的事情了。首先要選擇一種能傳達出中國書法特有美感的紙張。他選用了德國老牌藝術紙張製造商Hahnemühle公司出產的安格爾米白色重磅毛邊紙。這家德國公司自一五八四年成立之後,一直在西方藝術紙張製造業享有崇高聲譽。紙張選好,再把張充和的手跡照相製版。這些工作都完成了,薄英才發現自己做版式設計時的疏忽:他居然把工作室裏那部印刷機的尺寸量錯了。這部印刷機太小,根本無法印出他設想的開本。沒辦法,他只好去尋找一台更大的。他花了個把月時間去搜求並修復一台型號為「Vandercook SP20」的手搖曲柄凸版印刷機。這款機器是舊機型,當時早已停產,其運轉完全靠人力搖動曲柄。一天工作下來,薄英的右臂和肩膀都酸痛不堪。
在等待印刷機的時間裏,他開始研究印書所需的墨水和《桃花魚》譯文的英文字體問題。他反復試驗了幾個星期,希望找到一種墨色足夠黑,同時又能避免在白紙上形成暈染的墨水。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還原《桃花魚》書法秀逸清雅的格調。而挑出能夠和此書趣味相匹配的英文字體,也絕非易事。這種字體不能顯得唐突,它必須纖細、含蓄、淡如秋水,在美感的伸張上應該和張充和書法具有同向性。結果,薄英選中了二十世紀上半葉英國著名的雕塑家、字體設計大師吉爾(Eric Gill)設計的Gill Sans字體。之後,薄英又專程找到一位名叫Michael Bixler的鑄字師,特別為此書鑄造了一套Gill Sans鉛活字。Michael Bixler是美國屈指可數的幾個仍在工作中的鑄字師之一。由於《桃花魚》的書法部分,英文部分,還有印章的印刷方式都不同,必須分別印製。因此,這部書的每一頁,實際上都印了三遍。這也是這部手工書籍費時費力的原因之一。印數一百四十部的《桃花魚》,從一九九九年開始製作,到最後一部編號本由薄英親手裝訂成書,已是二零零二年了。
張充和有一方印章「一生愛好是天然」。對大自然的熱愛,對本色質樸的人與事的親近感,是薄英和張充和之間忘年友誼的基石之一。薄英把他對天然材質,對草木的感情也傾注到這部《桃花魚》裏。這部書的封面和封底均為木制,根據薄英使用的三種不同木材,可以把《桃花魚》分成三種版本。這三種木材是:印度紫檀、阿拉斯加雪杉和產自非洲的沙比利木。
薄英對木材的關注最早得益於他的一個房東,此人是著名的提琴製作家,名叫保羅•舒巴赫(Paul Schubach)。舒巴赫在家裏四處堆滿了各種各樣漂亮的木料。他經常拿起其中的一塊,送到耳邊,傾聽指關節敲擊板材發出的聲響。聽上去清脆悅耳的就可以用作提琴的面板,如果發出的響聲沉悶、遲鈍,舒巴赫就把它扔在一邊。木材美麗的花紋和天然的香氣使薄英著迷。他開始思考書和樂器之間的關係,他覺得書也可以看作是一種樂器,一種演奏語言的樂器。而木材和書之間,也存在著一種古老的聯繫。事實上,英文裏「book」一詞源自古代日爾曼語的「beech」,意為山毛櫸木。古代歐洲人把文字刻在山毛櫸的樹皮上,這是西方書籍的雛形。和中國人的竹簡,古埃及人使用紙莎草一樣,世界各個種族的先民不約而同地向植物傾訴自己的虔誠和喜悅。後來歐洲一直有用木板做書籍封面的傳統,只是往往喜歡在其外面再裹上一層皮革。到了今天,人們往往已經忘記了樹木和書籍之間這種血脈相連、樸素而親密的關係。薄英告訴舒巴赫自己想用木料做書的封面,他問對方能否給他介紹一些合適的樹種。舒巴赫的眼睛好像一下子被這位和他有著共同興趣的年輕人點亮了,他如數家珍地向薄英介紹每一種木材的名稱、產地、性質、適用範圍,最重要的還有切割的方式,如何沿著木紋的方向施力。如果切割方式不當,木料的穩定性會變差,很快就翹曲變形。這就如同順應動物的習性,才能與其和睦相處。舒巴赫的指點為薄英打開了通往一個奇異的植物世界的大門。
如果說《桃花魚》是一把提琴,它演奏的就是張充和低回宛轉的書法和詩歌。對於這樣一部典雅的東方詩集,薄英會選用什麼樣的木材呢?他首先想到的是中國人喜歡的紫檀和黃花梨,但這兩種木材昂貴且不易得。與其比較接近的是印度紫檀。印度紫檀雖然是一種「亞花梨」,氣幹密度較低,但有著漂亮的深淺相間的紅褐色條紋。有趣的是這種木材裏含有強烈的染色劑,有一次薄英打磨完封面後,把沾滿木屑的衣服和家人的其他衣物一股腦扔到洗衣機裏,等洗好了拿出來一看,一切都變成粉色的了。其中有雙被染成粉紅的襪子,薄英至今還在穿。
非洲的沙比利木雖然硬度略差,但穩定性極好,且在市場上有著充足的供應。它常被用來製作提琴和木吉他的背板和側板。這種木頭具有變彩的特質,迎光看去,能反射出捉摸不定的光彩。想到樂器和書被自己賦予的奇妙關聯,薄英決定《桃花魚》的一部分封面就用沙比利木來做。
至於阿拉斯加雪杉,那是美國本土出產的木材,有著馥鬱的香氣,也是薄英最熟悉和鍾愛的。這種雪杉生長期可達數百年,所以用它製作的《桃花魚》,一入手你就可以看到高大耐寒的杉木在封面上刻下的一圈又一圈的年輪。樹木的生命化身書本,繼續在世間傳遞思想的薪火。薄英很自豪地對我說,據他所知,在此之前,還沒有人用這種木材做過書籍封面,所以對雪杉的應用,他是史上第一人!
後來,出於環保的考慮,他不再選擇產自熱帶地區的硬木,而是使用他所居住的華盛頓州本地的木材,比如楓木。每年,他都會購買一些被木材公司砍伐下來,或者在暴風雨中摧折的原木,鋸成厚板,把它們堆放在房屋四周。儲存上幾年,等它們幹透了,他再把這些木料切成薄片,用在自己做的書上。
聽薄英講他製作《桃花魚》的過程,如同在讀一首自然主義的散文詩。天高雲淡,他傾心於自然。他從泥土、草木中汲取營養,同時又賦予它們新的生命。他自製顏料,自製墨水,自己畫畫,自己印刷。為了得到畫作所需的理想色彩,他會孜孜以求地從隕石、鯊魚牙齒、淡水珍珠中尋求突破。薄英在四季流轉裏氣定神閑地吐納。當他給自己的蟹羽出版社取名時,他說要有圖騰,要有水,於是就有了螃蟹。他說要有空氣,要有風,於是就有了羽毛。而蟹行文和羽毛筆又象徵著那條藝術家通往自我表達的道路。他臣服於造化,也做自己的上帝。他自給自足、田園牧歌式的藝術活動,讓我想到《瓦爾登湖》裏那句「無鳥雀巢居的房屋如未烹之肉」,想到豐子愷的「一間茅屋負青山,老松半間我半間」,想到陶淵明,也想到張充和。
張充和與薄英,一老一少,一中一西。通過《桃花魚》,通過這本回歸之書、安靜之書,他們交換各自對世界的觸感。薄英告訴我,每次去張充和家,除了書法,張充和還會教他如何沏茶,如何製作盆景,如何欣賞舊墨和印章。有時,他們會一連幾天談論竹子。張充和家院子裏有一小片竹林,其間有張長凳。每次他們想在那裏坐一會兒,老人家總會留意一下竹子的枝葉是否伸展到鄰居家院子裏了。如果是,他們就一起把枝葉收攏回來,以免妨礙別人。新筍剛露出地面的時候,張充和教薄英如何挖竹筍,如何收拾、洗淨,並且烹調好端上飯桌。新筍的香氣溢滿張充和的藝術之家。薄英說,張充和是個非凡的人,是那種你第一次見到就彷彿早已熟悉的朋友。欣賞張充和的書法,你認識的,是一個人。
江慎: 與大熊貓一樣珍稀的桃花水母。張先生用此為書名,可謂自況,因為桃花水母對生長環境要求極高。
高臥東山: 這個圖不是我拍的,是薄英自己拍的,放在他的網站上:
脈望:桃花魚我小時候長江邊上還比較常見。其實是一種微型水母。很小。幾乎透明。每年春天漲水前在江邊淺灘裏出現。叔叔輩的人說這個俗稱「降落傘」,他們教我,撈這個還得用舊牙刷,把舊牙刷毛面朝上,放到水母下面,輕輕上行,讓水母落在牙刷的毛上。這樣才不會傷到它。小時候每年都有這個節目。看它們在玻璃瓶裏以透明的姿態上下遊動,非常漂亮。可惜每次都養不久。因為沒有吃的。
張充和先生在重慶呆了些年頭,想必見過這些景象吧。
可惜環境條件大改,現在估計看不到了。
高臥東山:脈望說得仔細。張充和的兩首桃花魚是抗日期間在重慶的一次詩會上寫的,當時參加詩會的每人都以「桃花魚」為題作詩。不知道參加詩會的都有什麼人,我查了《雍園詞鈔》,沒找到沈尹默以此為題的詞。
〈臨江仙‧桃花魚一〉
記取武陵溪畔路,春風何限根芽。人間裝點自由他。願為波底蝶,隨意到天涯。 描就春痕無着處,最憐泡影身家。試將飛蓋約殘花。輕綃都是淚,和霧落平沙。
〈臨江仙‧桃花魚二〉
散盡懸珠千點淚,恍如夢印平沙。輕裾不礙夕陽斜。相逢仍薄影,燦燦映飛霞。 海上風光輸海底,此心浩蕩無涯。肯將霧穀拽萍芽,最難滄海意,遞與路旁花。
以後到重慶,一定要去看看這種小水母。
金佛老樵:閒翻廣西版《古色今香》,編注者孫康宜注釋《桃花魚》說「其實四川人所謂的『桃花魚』並不是魚,而是一種像『泡影』一樣的水沫。不知孫教授說法的出處何在?孫教授當然應該知道這首詞的來歷,至少和老太太談論過吧,因為她知道老太太「至今仍十分懷念當時與她共同觀賞桃花魚的友人(如盧冀野、楊蔭瀏等)所寫的合詩」,可她仍得出「水沫」的結論,難道原本就是老太太當時被人告知不是魚是水沫,她再轉述給孫教授?
金佛老樵:
查到盧冀野合詞:
〈臨江仙〉
桃花魚一名降落傘魚,蓋水母也。共旭初、充和詠之。
剪取嘉陵波一掬,未曾落盡桃葩。幾分春色供山家,芬芳都不是,朵朵白蓮華。 笑汝揚髻還唼喋,玻璃碗裏無他。浮沉空際競紛拿,過江何限鯽,威武孰能誇。
如此看來,老太太還是知道桃花魚是水母的,是孫教授信口開河了。
葦子:看過孫康宜給張充和編注的幾本書,書中有多處硬傷,實在是可惜啊!
高臥東山:金佛找的這首詞好,哪本書裏找到的?
金佛老樵:就在中華書局版《盧前詩詞曲選》中查到,P158。
高臥東山:謝金佛。
刀劍笑:高臥兄,你那本《桃花魚》是簽名本嗎?
高臥東山:是簽名的,刀兄肯定也有這書吧。
刀劍笑:機緣巧合得到兩本,其中一本是簽名本,張先生特地選了方不是名章的章蓋在我的書上:
(原刊二0一0年七月八日布衣書局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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