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1月 16, 2010

高爾泰:幸福的符號

準備參觀團來的那陣子,我們已歸韓幹事管。他抓活躍工地氣氛,從打擊牴觸情緒入手。白天加強互相監督,晚上加強揭發批判。誰誰誰老是吊着個哭喪臉:你是對誰不滿?誰誰誰一天到晚悶聲不響:你打的甚麼鬼算盤?誰誰誰抬籮筐一步三搖:你是要給誰看……這樣互相揭來揭去,批來批去,終於大家都取得了共識:由於思想沒有改造好,我們多少都有些牴觸情緒,身在福中不知福。每個人都作了檢討,保證改正,請大家監督。

工地氣氛很快就改變了。在所有大、中、小隊裏,人人都在微笑。一天到晚笑,隨時隨地笑。笑着掄鎬,笑着使鍁,笑着抬筐跑上坡,笑着下坡往回跑。邊笑邊跑邊吆號子。起先是按跑步的節奏吆:嗨──嗨,嗨──嗨。不久就有人在這個基礎上,創造出同調的吆歌。吆歌是兩個人對吆。抬後面的人吆一句歌詞,抬前面的人吆一句嗨嗨作答。歌詞都是即興創作。比方說抬着筐跑過大隊長陳治邦身邊時,吆的是:

陳治邦哪──嗨,嗨!
好領導哪──嗨,嗨!

經過勞動不好的張元勤身邊時,吆的是:

張元勤哪──嗨,嗨!
電線桿哪──嗨,嗨!

時值一九五八年,外面正在大躍進,人民羣眾賽詩賽畫賽民歌熱火朝天。不知道是什麼風把熱烈分子吹過遼遠荒漠,吹到了我們這個封閉的大墻之內,夾邊溝人也自發地賽起吆歌來了。

不過,對於我們互相磨礪得像剃刀一般鋒利的感覺來說,歌詞往往都經不起分析。比方說當天就有人指出,大隊長也是勞教人員,稱領導不妥。此句遂改為好榜樣哪嗨嗨。又有人說既然他沒被釋放就說明他還沒改造好,不能作為榜樣。遂又改為幹勁大哪嗨嗨,似乎可以了,但陳治邦本人已經琢磨過來,說突出個人不妥,叫不要這樣喊了。由於難度大風險高,一度高漲的創作熱情逐漸冷落,又都恢復了單純自然的嗨嗨聲。這樣也很好,整個工地上所有的人都笑着嗨嗨地跑,已足以表現出我們的幸福感了。

但是我們的笑和跑,同一般的笑和跑還是不一樣。一般的笑先得要有快樂。一般的跑先得要有力氣。為了做到沒有這兩樣東西的條件下笑和跑,我們每個人都同自己進行了一場艱苦的持久鬥爭。眼睛瞇縫着兩角向下彎,嘴巴咧開着兩角向上翹,這樣努力一擠,臉上橫紋多於直紋,就得到了一個笑容。這有點兒費勁。要持久地維持這笑容,就得費更大的勁。笑容由於呈現出這費勁的努力,又有點兒像哭。

跑更難,它要求後蹬彈跳前擺高抬,以致有瞬間兩腳同時離地,步伐和速度都增大。我們無力做到這一點,必須先放下前腳才有可能提起後腳,這就和走沒有區別了。為了避免像走,便都盡量彎曲着兩腿,然後一下子伸直如同彈跳,這樣一伸一伸,人也一聳一聳,看起來像跑。如此跑法比走慢一點,比走吃力一點,但既是不允許走,又無力真跑,它就是惟一選擇了。

參觀團來的事早已被忘掉,但這種笑容跑姿,卻一直保持下來。因為互相監督的機制和生存競爭的需要,都迫使我們「堅持進步不許倒退」,久之成了習慣,要改回去也難。成千人的工地上,所有那些蹬得大大的茫然的眼睛全都瞇上了。我抬着筐一聳一聳地在全都一聳一聳的人羣中嗨嗨地穿行,有時會神經錯亂一下:突然覺得周圍這些老相識都變成了陌生的怪物。我自己也是。

在一個和往常一樣的清晨,我剛把第一筐土抬到溝外邊新堆起來的土坡上,碰上日出。貼着長長的直直的地平線,暗紅的太陽又大又圓,好像並不發光。但我們這個荒涼空寂、凹凸不平的星球表層,卻出現了許多淺藍色的陰影。我望見在一條細長的陰影裏,一羣灰暗的小生物一丁點一丁點兒地挖着貧瘠的地表,一聳一聳地來來去去,徐徐移動,漸遠漸淡,直到消失在太古洪荒時代的背景之中,突然感到一個莫名的錯愕。

我想假如有一個不知就裏的局外人,一下子面對這種獨特的景觀,一定會驚駭得張大嘴巴,半天也合不攏來。我想單是那無數凝固不動的怪異笑容,就足以把他嚇得頭髮豎豎的。我又想,假如這時發生地震,所有人都突然埋入地下原樣變成化石,異代的考古學家也一定不能解釋,這舉世無雙的表情和姿態究竟意味着甚麼。

我想,也許他們會猜測,這是某個非理性教派的神秘儀式;也許他們會想像,這是蠻荒絕域某個已滅絕的人種的生態特徵或者文化隱喻,就像瑪雅人扁平的頭骨,或者新幾內亞島上詭譎的面具那樣……不論如何,我相信,絕不會有人讀出,這就是幸福的符號。

(摘自高爾泰《尋找家園》頁151-154,廣州花城出版社二00四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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