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1月 23, 2010

可堪白頭張公子

可堪白頭張公子
高臥東山

一九六一年秋天,張伯駒來到長春。

整個六十年代,他基本都是在長春度過的。五八年被打成右派後,這位民國時代富貴逼人的天下第一收藏家,憑藉和陳毅在棋盤上殺出來的可憐交情,被照顧進吉林省博物館擔任第一副館長。在博物館工作的幾年間,他為館裏收進了不少珍貴文物。業餘時間,則和身邊流連舊學的朋友舉行周日聚會,並把大家所作的關於金石書畫、風俗、掌故的文章輯錄成冊,陸續油印出版,名為《春遊瑣談》。

《春遊瑣談》前後共出六集,按此書作者之一鄭逸梅的說法:「及第七集裒成,而『文革』運動起,即作罷。」鄭逸梅擅寫筆記體掌故,每則掌故常常短至一句。此老若活到今天,「文壇微博之王」當不作第二人想。不過他運筆如飛,所記難免失察。《春遊瑣談》第七集編就卻未能印出的原因,似乎尚可商榷一下。從《春遊瑣談》第一集開篇張伯駒作序中可知,第一集編定印成的時間在壬寅(一九六二)年春天。以後幾集均無版權頁,也沒有記錄印刷時間。不過此書每集最後幾頁都附有作者姓氏年齡表,從第四集開始,所有的作者年齡都長了一歲,一直到第六集。可見《春遊瑣談》第一到第三集,印於一九六二年。第四集到第六集,則於次年成書。一年三集。張伯駒組織的雅集時間上既非常固定,《春遊瑣談》作為雅集的結晶,編輯印刷也有條不紊,相當有規律。如果按照這個步調,第七集編成的時間應該在一九六三年底或一九六四年初,此時距文革尚遠。據此推測,第七集沒印成當與文革無關。張伯駒女婿樓宇棟寫的《張伯駒》一書裏說,一九六三年張伯駒曾向省委宣傳部提出辭去副館長職務,辭職的原因樓宇棟沒細談。在一年裏,張伯駒辭職和《春遊瑣談》停辦兩個意外事件併發,會不會是同一誘因所致?

雖然置身於窮邊絕塞之地,但工作既能發揮自己的專長,業餘時間又有二三知己詩酒唱和,按理說張伯駒應該過得意興盎然。不過這只是我們一廂情願的想法。對張伯駒來說,這一切不過是苦中作樂罷了。他在長春過得並不愉快。從北京到長春,在他看來,是一種貶謫,一種流放,實屬無奈之舉。詩詞最能表達一個人的真實情感,場面上不方便說的話,大可以在詩詞裏皮裏陽秋一番。張伯駒把自己在長春前幾年做的詞輯為《春遊詞》。在詞作裏,他幾次提到被金兵擄至黑龍江五國城的道君皇帝宋徽宗。盛年時自比冒辟疆的富貴公子張伯駒,到了晚年,只能和文采風流的亡國之君惺惺相惜。雖然有公職,衣食無憂,但人事上的牽絆,周圍群眾的敵意,讓他覺得「機心常懍人言畏,世路如登鬼見愁」。他無法適應長春的生活,始終念念不忘京中舊邸,「酒意漸消知是客,鵑聲不斷道無家,惹人歸夢繞天涯」。而一旦回想起自己大喜大悲的一生,又不免生出「回首萬事似秋霜」之歎。有一年秋天,他回北京替博物館買畫,路過自己荒廢的老宅,目睹蛛絲堆塵,聽著蟲語蟬聲,他寫道「風掃壁琴弦斷軫,泥封廚甕瓦空尊,不知客是主人身」,去國懷鄉的依依之情揮之難去。整部《春遊詞》一以貫之地彌漫着這種感時傷懷的情緒。一九六五年寒冬將至的一個夜裏,張伯駒做了個夢。夢裏一派末日風景,長江水枯,他乘舟沿支流北去,到了一個曲徑回廊,繁花生樹的舊庭院。園子裏一座雕樑畫棟的房屋,屋子的前楹上懸一橫匾,上書「人間癡夢」四字。正唏噓徘徊之際,有人上前對他說:「已經備好了車子,現在送您回去。」他戀戀不捨,喃喃答道:「我想住在這裏,不想走。」夢裏橫匾上「人間癡夢」四個字觸動了張伯駒埋藏最深的那根神經。這位自稱「心如止水,如死灰,盡忘一生之事」的舊時王侯,事實上什麼也忘不了。夢醒之後,他就以「人間癡夢」為詞牌,寫下「待他年,淚盡魂離,還作再生情種」。情種,正是舊戲舞台上,富貴公子的個性標籤。

張伯駒從小就過繼給袁世凱的表親,北洋紅人張鎮芳。民國年間雖然身為鹽業銀行的大股東,但他對政治、商業上的應酬卻毫無興趣,只樂得做一個風雅的甩手掌櫃。其最大的興趣倒在學戲、填詞、藏畫上。除了在收購書畫時揮金如土,他對世俗之欲倒相當無動於衷。同樣出身簪纓世胄的銀行家孫曜東說他為人冷漠,常常面無表情,「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不穿絲綢,也從不西裝革履,長年一襲長衫」。高朋滿座的時候,他一旦覺得話不投機,就默不作聲,「坐在一邊摸摸下巴殼,一根一根地拔鬍子」。

我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四九年後的新社會有明晃晃的好風水,照得這樣一個天馬行空的怪人在其中斯人寥落。

自古愛舞文弄墨的才子,個性上少有寧折不彎的,多失之敏感,纖弱。張伯駒作的詞就偏於婉約一路。他的書法,所謂「鳥羽體」也常被認為缺筋少骨。就連他引以為傲、每每客串登場的老生戲,因為音量太小,觀眾若坐在第三排以後就肯定聽不到,因此在電影默片時代就被冠以「電影張」的外號。到了文革,戲劇界開會,譚富英更譏諷他是「蚊子先生」,其實唱功平平,還自以為了得。他的小友周汝昌則說他「訥訥如不能言」。

個性上的纖弱,大概就是張伯駒的阿喀琉斯之踵。這樣一座閑雲野鶴式的陳舊堡壘,儘管常懷與世無爭之心,但在摧枯拉朽的思想改造運動席捲之下,也終有被攻陷的一天。一直對政治不感興趣,「共產黨用我,我是這樣;不用我,我也是這樣」的張伯駒,到了七十年代,在一片陸沉魚爛,山頹木壞的社會亂像面前,還是主動地捧出了一顆紅心。毛主席七十八歲和八十歲壽辰,老詞人套上中山裝、戴好前進帽兩次獻上祝詞。其中有「甲兵百萬藏胸內,世界三千在掌中」,「五洲飄蕩紅旗裏,壽域無邊濟大同」這樣的句子。詞意雖俗,卻大有主席詩詞的雄強之氣。這首鷓鴣天置於張伯駒詩詞之中確實略顯另類,但我相信,這亦是他當時真實的感情抒發。縱橫捭闔的毛主席還是水滴石穿地征服了婉約詞人張伯駒。文革之後張伯駒重溫這兩首舊作時,心態是否又有變化已不可考,我只是注意到這兩首詞沒有收入一九八五年中華書局出版的《張伯駒詞集》。

既然說到《春遊瑣談》,就順便提一句我與此書的因緣。我的六冊《春遊瑣談》是分兩次買的。第一次在琉璃廠文化遺產書店購得第一到第五集。後來朋友吳前在潘家園買到第六集,出讓給我,使我得以集齊。文化遺產書店的這一部是書中另一作者謝良佐的藏書。書裏並附有謝良佐寫的一張紙條「春遊瑣談第一卷已覓得,托雲浦兄代交,請閱畢擲還。慕陶老兄吟席 弟稼廠上 三月十一日。」從中可見此書作為地下文學,六十年代在小圈子傳閱的境況。近年我在拍賣會上也曾見過張伯駒三十年代自印的《叢碧詞》,那時候他勢大財雄,印出來的詞集當然是紙墨晶瑩的書中尤物。從寫刻精美的《叢碧詞》,到這部紙糙墨劣的《春遊瑣談》,從王公巨卿到布衣草民,讓我們暫時忘掉那人世間的是非,為張公子身世浮沉的這出大戲,再多駐足一刻吧。

(轉貼自二0一0年八月三十日布衣書局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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