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問高過金岳霖的沈有鼎
嚴家祺
沈有鼎是金岳霖的學生,比金岳霖小13歲。早年留學美國、德國,曾在著名哲學家懷德海和海德格爾指導下從事研究。抗日戰爭初期,大學南遷,據錢穆的《師友雜憶》說,在南岳衡山文學院時,錢穆曾與聞一多、沈有鼎同住一個房間。沈有鼎後來在西南聯大、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任教授。1955年後,到哲學研究所工作。沈有鼎56歲時,我來到哲學所,認識了沈有鼎。
沈有鼎給我的印象是邋裏邋遢,總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人,我總感到他在談話時還在想着邏輯學的「悖論」,有時談話文不對題。他那種與世無爭的性格和做派,免不了受欺負。科學院「學部」在北京東城區乾麪胡同的宿舍大院裏有一棟四層高的新建大樓,樓的前後有些舊平房。大樓中住了「學部」許多的著名專家、學者,如金岳霖、錢鍾書和楊絳夫婦、黑格爾專家賀麟、考古學家夏鼐、太平天國專家羅爾綱、莎士比亞專家卞之琳、普希金專家戈寶權、甲骨文專家胡厚宣、法國文學專家李健吾、林彪的老師歷史學家楊向奎、邏輯學家周禮全等研究員;平房裏住的是一般研究人員和行政人員,只有沈有鼎作為研究員住在大樓前的平房中,他家裏光線暗淡,家居雜物凌亂,同事們都不太願意進去。
哲學所的同事都說沈有鼎很有學問。他不僅是「中國邏輯史」專家,而且精通數理邏輯,他創建了兩個新的邏輯演算系統。沈有鼎的《墨經的邏輯學》,以現代邏輯為工具去研究《墨經》邏輯,挖掘出《墨經》中許多邏輯思想,把中國學者對《墨經》邏輯的研究提高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的《有集類的類悖論》、《兩個語義悖論》等著作,也被視為重要科研成果。當年哲學所的邏輯研究室,只有沈有鼎、張尚水、張家龍幾個人懂數理邏輯,其他人只懂形式邏輯。大名鼎鼎的金岳霖對數理邏輯也一竅不通。我是數學出身,知道學數理邏輯、計算機語言並非難事。但對沒有數學物理基礎的人,特別對那些只懂得《易經》、《墨經》和中國古代哲學的人來說,讓他們了解一些數理邏輯,比登天還難。
金岳霖有一個學生叫王浩,曾任哈佛和洛克斐勒大學教授。早在1959年,王浩在IBM 704計算機上用九分鐘時間,證明了羅素、懷德海所著《數學原理》中數百餘條數理邏輯定理,曾榮獲「首屆證明自動化獎」。周禮全談起王浩來總是津津樂道,似乎認識王浩是自己的無上光榮。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王浩每次從美國回中國,金岳霖因為不懂數理邏輯,總要叫上沈有鼎作陪。有一次,金岳霖想買一本數理邏輯學方面的新書,徵詢沈有鼎的意見,沈有鼎直言不諱地說,「這本書你看不懂」,金岳霖就不買了。這些事在哲學所和邏輯學界小圈子中傳開來,大家都說沈有鼎的學問比金岳霖高。
沈有鼎除了作學問似乎一無所長,日常生活瑣事都不能很好自理。我一些熟人調侃起來忘不了沈有鼎的「八卦」:有一天,沈有鼎坐在東單街角的馬路邊上,雙手抱着腳丫子,痛苦不堪地呻吟,旁邊圍了一大堆看熱鬧的路人,把警察也招來了,問他為甚麼坐在地上不走,他不停的說,「腳痛,腳痛」,警察只得把這位老先生送到醫院急診室。醫生把沈有鼎的鞋襪脫掉,但見趾甲像螺絲一樣盤旋着,有些嵌在肉裏。醫生對從家裏趕來的沈夫人只說了一句話,「回家把腳趾甲剪一剪」。
生活上,沈有鼎完全依賴夫人。文化革命中,沈有鼎隨「五七幹校」去了河南息縣,雖然他年過六十,也要和大家一樣下地勞動。一次,天氣燠熱陰雨連綿,土地泥濘,出門時人人都穿雨鞋,只有沈有鼎仍穿着布鞋,走小小一段爛泥路,鞋和腳都會和上泥。去食堂買飯,同事可以幫忙,上廁所可就沒人能代勞了。大家都勸他換雨鞋,他說要寫信問老婆。老婆告訴他,鞋就在箱子裏,拿出來穿就行了。換上膠鞋的沈有鼎現出絲絲欣喜。其時,天已放晴,又開始下地勞動了。沒幾天,宿舍裏彌漫着一種臭氣,沈有鼎床鋪附近更是臭氣熏天。同事們尋來尋去,發覺氣味是從沈有鼎腳上的膠鞋散發出來的。原來,自從換上雨鞋後,他就一直穿在腳上。烈日下穿着膠鞋勞動,腳汗漚在鞋裏,日復一日,臭氣也越來越濃了。
沈有鼎個頭大,走路時雙腿稍稍外翻雙腳蹭地,緩慢而沉重,腦袋總是微微揚着,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好像永遠在思考學問。或許正是無時無刻地思考才使這位對生活麻木不仁的學者出於藍而勝於藍。不過,他對金岳霖非常敬重,只要提到金岳霖他都恭敬地認其為老師。哲學所的人談起他,對他的孜孜不倦、嚴謹執着的治學態度和對邏輯學、哲學的貢獻也敬佩有加。
八十年代初,乾麪胡同宿舍前院平房要全部拆遷,準備蓋樓房。沈有鼎家也屬於拆遷之列。我每天上班或上街都要經過前院平房,有好長一段時間,前院平房一家一家都搬走了,唯獨沈有鼎一家不走,理由是他家書多,給他新分的房子太小。現在想起來,沈有鼎就是北京最早的「釘子戶」。不過,當時沈有鼎不走,沈有鼎家邊上的其他平房也沒有拆掉,平房的水也沒有停。後來,沈有鼎還是搬走了,我已經離開了哲學所,因為不在一個單位上班,就再也沒有見到他了。然而,三四十年前的陳年舊事,至今沒有忘懷。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四月廿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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