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7月 14, 2019

越若:《今生今世》的版本及其出版史


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最初出版地是在日本愛知縣名古屋市,發行所(出版者)為ジャーナル社。「ジャーナル社」是當地的一家旬刊報社,社長水野勝太郎是胡蘭成的朋友。自序中說:「此書承水野勝太郎先生千金然諾,始得出版,使我感激,而亦感慨。」ジャーナル在日語中有日報、期刊、新聞的意思,但ジャーナル社是個企業名稱,並不能直接譯為「日報社」或「新聞社」。此版《今生今世》分上下冊先後出版,版權頁中上冊時間為「中華民國四十七年十二月」(即1958年),下冊為翌年九月,各頒價400日元。上冊至第五章「漢皋解珮」中的〈兩地〉而止,而該章還有兩節〈大隄行〉〈抗戰勝利〉,則編在下冊。完整的一章如此拆開,不適於閱讀。由此觀之,當初分上下冊可能並沒有特意巧妙地安排,除了全書尚未寫完,也是由於書稿太厚之故罷。下冊末後有跋語曰:「右今生今世,自中華民國四十三年三月開始寫,至四十八年三月寫成。文體即用散文記實,亦是依照愛玲說的。承服部擔風老先生為題字,卻誤作今世今生,但是也罷了。」確如作者說的,該版書名從封面的印刷體到扉頁的手寫題字,都寫作了「今世今生」,但版權頁則又是「今生今世」。封面的印刷體也印成「今世今生」,想必是為了與扉頁的手寫體一致,而作者自認為題錯了,故版權頁還是照其原意。為《今世今生》題字的服部擔風為日本着名的漢學家、書法家,單名轍,字子雲,取仰慕中國北宋大家蘇轍之意,雅號擔風,與水野勝太郎同為愛知縣人。胡先生說「卻誤作今世今生,但是也罷了」,而其實不誤也。漢語「今生今世」一詞,在日文中即是倒過來稱「今世今生」的,就如「介紹」,日語叫「紹介」,諸如此類者還有很多,民國時期因留學東瀛之故,不少文人常將日語引入現代白話文,如魯迅的文章中就很常見。所以初版的「今世今生」其實是「今生今世」的日語寫法。此外,該版《今生今世》全書文字皆採用日本漢字寫法,以及日式標點。所謂日式標點,即全書沒有逗號,只有頓號與句號。


《今生今世》再版,是在初版問世十八年之後的台灣,由遠行出版社出版。遠行出版社其實就是在一年前出版過《山河歲月》的遠景出版社,社長為文藝青年沈登恩。其時為躲避國民黨白色統治的查禁,遠景曾改為遠行,後來又仍改回遠景。1974年5月,胡蘭成因台灣黨國諸公的諸力撮合,經蔣介石默許,以終身教授名義應邀至台北,住在陽明山上。朱西寧偕朱天文上山拜訪後,「張愛玲的前夫胡蘭成現在台灣」之消息一時傳遍文壇。忽然有一天,年僅26歲的年輕人沈登恩慕名登門拜訪。沈登恩自然是為着張愛玲而去的,當時他與好友王榮文剛創立了一家叫「遠景」的出版社,在一席攀談之後,他懇請胡蘭成寫有關張愛玲的事,表示自己願意出版。胡蘭成隨即將手頭在日本出版的《山河歲月》《今生今世》及剛由台灣華岡出版部印行的《華學、科學與哲學》送給了沈登恩,告訴他:你先看看我的書。幾天後,沈登恩再次登門拜訪,簽下《山河歲月》《今生今世》的出版合約。彼時台灣文藝界悄然興起對張愛玲的迷戀,沈登恩拜訪胡蘭成,本意也是看到了這一點。而胡蘭成不想借張愛玲之名而為國人所知,在與沈登恩商議後,決定先出版《山河歲月》,再出版《今生今世》。半年後,經他親自刪改後的《山河歲月》先行由遠景出版。1976年7月,遠行版《今生今世》出版,而當時胡卻已因政局變動不得已而離開了陽明山。該版《今生今世》刪去「漁樵閒話」整章及刪改其餘各章部分內容計約九萬字,與香港的新聞天地社同時分別在台港面市。


遠行版《今生今世》在當時的台灣算作禁書,但並不妨礙其發行,而且一時頗為暢銷。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印、再版。1986年3月,作者去世五年後,遠行版《今生今世》再版,這時遠行早已改回遠景了,但仍刪節如舊。遠景版《山河歲月》及遠行版《今生今世》的出版,在台灣影響甚大,由於朱西甯及一羣文藝青年的追隨,形成了華語圈內第一批胡粉。他們後來在朱西甯的指導下結社為三三,遙奉遠在日本的胡蘭成為精神領袖,以復興禮樂文明與再建中華為號召,定期組織讀書會活動,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紅樓夢、三民主義等,也由此把張愛玲捧上了祖師奶奶的地位。


1990年,為紀念作者去世十周年,以朱天文為首的三三同人提前計劃重新系統而完整地出版胡蘭成的書,出版者是三三書坊,發行者為遠流出版社,而後來三三書坊停止運行,出版與發行皆改為遠流。遠流出版社的社長王榮文是沈登恩的老搭檔,曾經也是遠景出版社的。三三書坊版《山河歲月》《今生今世》甫經出版,沈登恩即以侵權為名把遠流出版社與朱天文一舉告上法庭,在台灣出版界引起了一場版權風波。沈登恩聲稱自己享有《山河歲月》與《今生今世》的永久版權。這其實是台灣早期出版界的一大惡習,即合同中不注明年限,日後自動視為永久有效,此舉後來曾為大陸的一部分出版人效仿。而當時作者胡蘭成早已去世,死無對證,沈登恩暫時棋勝一籌。不過在三三書坊這邊,原本是有一有利於他們的證據的。即胡蘭成生前即與沈登恩約定,並留下了手諭:「余之著書《山河歲月》之版稅全部贈與學生林慧娥……」,林慧娥即仙枝,當時她與朱家已不通音訊多年。與其他名人一樣,胡蘭成過世後,弟子之間多少生出一些罅隙。十年之後,仙枝拿出這份沒有多少人見過的手諭,想幫助三三書坊挽回一局,並趁機與朱家重修舊誼。但沒想到卻因這份手諭而誤會更深。朱家顯然是誤會了仙枝的用意,乃至以為多年無音訊的她拿出一紙胡老師的手諭,是要來爭奪版稅的。其實,對遠景來說,胡蘭成生前,既已按他的意思將版稅匯給林慧娥,而胡死後的十年間,卻再沒有任何人收到過遠景的版稅。如此,遠景即早已失約,既已失約,其合同亦當無效。不過,王榮文畢竟是沈登恩的老朋友,朱家畢竟是台灣文壇的名門望族,官司結果不了了之,惟約定三三書坊的《山河歲月》與《今生今世》售罄後不得再出版,也不得宣傳二書,所以在事實上是沈登恩贏了。

三三版《今生今世》,仿照日本ジャーナル社初版體例,分作上下冊,但在上下冊的界限劃分上卻又不同於ジャーナル社版,而是上冊至第五章「漢皋解珮」而終,這樣整章劃分誠然更有利於閱讀,而三三版又錯誤地把第二章「有鳳來儀」加入到了第一章「韶華勝極」之中,則也許是編輯之疏忽。此外,三三版《今生今世》將遠行版、遠景版刪去的內容全部還原,堪稱完整,不過智者千慮卻仍有一失,三三版還是脫漏了兩個整句,一處是:「隔得兩日,柏生又來,說我那封信等於不寫,要我再寫過,我拒絕了,因為此外我亦實無可寫。」另一處是:「范先生與他總在一道的時候多,或不在一道,亦地方相近,有一年是兩人同道到蘭溪。」另外,三三版單字遺漏的還不少。除此,縱覽全書,三三版又用心良苦地對全文內容做了一定程度上的編輯改動,據統計達300多處。三三諸子愛師心切,以己意而改動原文,其原必出於好意,我深信其改動之初衷洵然不壞。但這用心良苦的修改,有很多卻改錯了,反而破壞《今生今世》的韻味與語境,其故或在不曉胡先生的家鄉方言。


在三三書坊出了《今生今世》之後,遠景出版社又於1995年10月再版此書,是為遠景第三版,繼而在1997年9月又出了第四版。可惜的是,遠景第三、四版仍舊還是刪節版。而當時的台灣社會,早已解除戒嚴,步入了民主化道路。但遠景出版社連續兩次再版《今生今世》,仍沒有恢復刪節的內容,這是為什麼呢?似乎頗難理解。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能是當時遠景在事實上贏得了與遠流及朱天文等人的官司,「理所當然」地享有《今生今世》與《山河歲月》的獨家版權,在市場上已無人可與之相爭了。所以才會懶得再去修訂內容,以出版完整的《今生今世》,而至於其幾次更換封面的改版則只是無關的小節而已。以此之故,遠景出版社在2003年11月再版《山河歲月》,亦仍舊是刪節版,甚至連封面都與1975年5月那版一樣,而只在小節上畧作修訂,比如刪去了常磐大空繪、胡蘭成題的那幅原本用來作遠景初版封面而後來印在環襯的「山河歲月圖」。故而,至今《山河歲月》無完整的台灣版,雖三三書坊曾在1990年9月與《今生今世》一起也出版過該書,還原了遠景版抽去而另寫的整章,但三三版卻保留了遠景版對其餘章節內容的刪改。這也從旁印證,三三諸子當年關注的重點在《今生今世》及張愛玲,而對《山河歲月》這部書及胡晚年的哲學論述或許並沒有很仔細地閱讀。


促使遠景再出完整版《今生今世》,則有待於其第四版問世七年後,大陸對此書的關注。2003年9月,北京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了簡體字本《今生今世》,一舉成為暢銷書,而且還名列年度十大好書。雖然社科版《今生今世》也是刪節版,但其暢銷程度卻嚴重影響到了遠景版在華語圈的銷售。沈登恩以與王榮文及朱天文打官司的經驗,也向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發來律師函,敦促其下架,並且在媒體廣為傳播大陸版侵權之消息。可是社科版得胡蘭成哲嗣胡甯生先生合法授權,胡甯生先生並且配合大陸出版方聲明沈登恩在二十多年間從未支付過版稅而以法定繼承人身份宣佈決定收回遠景的版權。如此,沈登恩並未取得昔年在台灣對付朱家與遠流的成效。所以緊接着在2004年9月,遠景出版了第五版《今生今世》,補入原先刪去的整章「漁樵閒話」及其餘各章內容。遠景第五版還特意在封面中印上了「完整版」字樣,並且保留了原本並非《今生今世》內容而原先為了彌補刪節過多以增加厚度的幾篇隨筆,以示與大陸版之區別。沈老闆還別出心裁地在封面中加上宣傳語:「胡蘭成是鐵杵漢奸?本書將埋沒30年的章節『漁樵閒話』還原其歷史真相,是不是漢奸由您來評斷……」深怕別人不知道胡蘭成的身份似的,別人說說也就罷了,但沈老闆如此大張旗鼓地說,不知胡先生若在世是何感想呢?不知是湊巧還是天意,該版《今生今世》尚未正式面世,而掌門人沈登恩已赴瑤池而去了。可惜這位在台灣戒嚴時期叱吒風雲的出版人僅五十六歲而英年早逝。而這版《今生今世》卻流傳甚廣,繼其問世以來的十數年間,港台自不必說,連大陸的廣大讀書人所閱讀的完整版,也皆拜其所賜。然而其特意標舉為「完整版」,卻並不完整。也許是因為出版匆忙而疏漏,全書有多處原先刪改的內容並未完全恢復,其所脫漏者比三三版還多。此版刪去了書末作者的跋識,顯然是為了與加入的幾篇隨筆自然銜接。而目前市面上仍在流通的遠景版則版權頁寫的出版日期是2009年5月,而從封面到內文皆與2004年9月的第五版完全相同,然其中錯字極多,甚或有人以為是盜版,當是遠景第五版的重印本。


社科版《今生今世》一出,一時影響過大,使作者在其故國成為了「重新出土」而備受討論的公眾人物,從而也形成了華語圈的第二批胡粉。而陳丹青說他是「出土也不宜談論的人」。果然,社科版《今生今世》出版不久,即有人下令使此書銷跡。此後數年間,各地的讀者默默閱讀此書,《今生今世》一時也以電子文本流傳於網路。而今年,胡蘭成已在大陸出版的十多種作品亦竟在一夜間銷跡於無形,似乎又回到了起點。觀此十數年來,從西祠胡同、天涯論壇、豆瓣、貼吧、QQ到微信,《今生今世》的作者其精神生命流亡在故鄉亦久矣,所幸其文章詩書每使人常讀常新。

2010年,讀了幾年胡先生書的我剛從大學畢業,有幸與其哲嗣紀元先生相逢並一見如故。紀元先生鶴髮童顏,對新事物及中國社會發展的形勢與前途極為關注。我們這相差六十歲而同是寅年出生的一老一少竟因讀胡蘭成的書而成了知己。得其信任,蟄居山城的我在工作之餘,始致力於謀求《今生今世》等書的出版。誰知此生便與出版結下了良緣。


終於在2013年順利出版了大陸第二版即中國長安出版社版《今生今世》。該版初稿是我親自負責刪減的,彼時曾與文化公司的總編輯商量,定議只刪議論毛、共部分,保留「漁樵閒話」章節,區別社科版之可刪可不刪皆刪而惟使人覺得此書真是「我的情感歷程」,但也初初刪了幾萬字。後來總編輯不十分放心,囑我與副總編再商議商議,結果以求出版之保障,還是參照社科版,最後也竟刪了約有十萬字。從長安社到遼寧人民,《今生今世》在內前後十二種胡着的出版,歷經五年,其間三易責編,其難洵非具體身經其事者所能想像也。


而在長安版《今生今世》出版之際,香港天地圖書公司也同時出版且還先於長安出版社發行了繁體版《今生今世》。天地版參照三三版、ジャーナル社版而保留了上下冊的樣式,也補入了三三版所脫漏的句子。其後為紀念作者誕辰一百一十周年,槐風書社策劃出版胡氏全集,於2016年7月將《今生今世》收錄於全集中的乙輯。長安版、天地版、全集版,此三版從編輯到出版,也算是都與我有關,然而遺憾的是,我雖一遍又一遍的重讀《今生今世》,卻在2017年底重新翻開小心封存的ジャーナル社版時,才發現三三版對原文字句之改動,進而再讀日本版《山河歲月》,始知三三版《山河歲月》竟也是刪節本。如此,2013年1月出版的香港天地版《今生今世》與2016年7月收錄於全集的《今生今世》,因其文字源於三三版之錄入,而皆不能算是完整之定本了。


為了彌補這一缺憾,槐風書社遂於2018年3月與2019年7月相繼出版了《今生今世》第一版(豎排)、第二版(橫排)。這兩版皆以服從ジャーナル社初版為第一原則,將三三版所改動者及三三版與遠景版所脫漏者皆一一還原,並對全書引文做了校注,對部分難懂的方言加以注釋。豎排本校注與注釋附錄在書後,而橫排本則加在頁眉與頁腳。


如此,《今生今世》至今共計出版了十四版。作者自許:「於文學有自信,然而惟以文學驚動當世,留傳千年,於心終有未甘。」胡先生於心終有未甘的事到底成了漁樵閒話,都付笑談中,而其書《今生今世》及其諸多對文明的反思終將以文學的形式留傳後世。

(微信「槐風書社」公眾號2019年7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