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1月 27, 2012

錢鍾書與宋淇的交往

錢鍾書與宋淇的交往
馮睎乾


宋淇致錢鍾書書函,信中杜撰「意思」對話。


錢鍾書回函,信中引蘇格蘭方言對話。


錢鍾書致宋淇信函,論桑塔格作品。

宋淇為錢鍾書設計「逐客書」樣式

去年十二月,偶爾在微博上讀到一則熱門笑話,題為《外國人漢語水準測試》,「意思」一詞之妙,讓人噴飯。無巧不成話,1981年1月21日宋淇給老友錢鍾書寫信,為博閱者一粲,也杜撰了一個類似的笑話。他說:

前數月曾虛構一笑話,一友人在美結婚,隨後回港拜望岳父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當場塞了他一封見面錢。

泰水:「意思意思。」婿(推卻):「那怎麼好意思呢?」泰水(一定要他收下):「小小意思。」婿(連忙收下)「太不好意思了。」

友人是電影導演,問他如此對白精彩否?他說廣東人未必能體會,洋人一輩子弄不明白。

寄出信後,宋淇不久便接到回覆。在信裏錢先生這樣說:

所示「意思」對話,極妙!因憶蘇格蘭人誇其方言之簡而義蘊富,有一例。。“Customer (inquiring the material of a plaid) : Oo (wool) ? Shopkeeper : Ay,oo (yes, of wool). C : A’oo (all wool)? S : Ay,a’oo( yes, all wool). C : A’ae oo (all same wool)? S: Ay,a’ae oo (yes, all same wool).”(E.B. Ramsay, Reminiscences of Scottish Life and Character, 1857, p.130) 告資譚助。

這段英文的中譯是:「顧客(詢問一條毛呢長披肩的質料):Oo(羊毛)?店主:Ay,oo(是的,羊毛)。顧:A’oo(全羊毛)?店主:Ay,a’oo(是的,全羊毛)。顧:A’ae oo(全一樣的羊毛)?店主:A y,a’ae oo(是的,全一樣的羊毛)。(E .B .拉姆齊《蘇格蘭風俗志》,1857年,第130頁)」

早在2004年,我已留意宋以朗的英語博客《東南西北》,但當時尚未見面。是年二月,他以「Besieged Fortress」(《圍城》)為題寫了一篇長文。在博文內,他首次公開了家藏的《管錐編》照片,清楚可見冊一扉頁有錢先生的題款,寫着「悌芬畏友存正」。「悌芬」即宋淇,錢鍾書《槐聚詩存》就收了兩首贈宋悌芬的詩。第一首是1942年的《贈宋悌芬,君索觀〈談藝錄〉稿》:

微言妙質得誰知,年少東來信起予。
將母嘔心休覓句,紹翁剖腹肯留書。
人癯恰辦竹兼肉,文古能窮柳貫魚。
疏鑿詩中慚出手,君家緒有茗香餘。

(自注:君先人宋春舫先生藏西籍書甚富;《中州集》卷十元遺山兄敏之詩自注:「先人臨終有剖腹留書之囑。」)

吳修齡謂「詩中有人」,所以要瞭解錢鍾書如何看宋淇及兩人相交之始,莫如從此詩入手,這裏我只好強充一下解人。首聯出句的「微言妙質」,化自王安石《思王逢原三首》之二「妙質不為平世得,微言惟有故人知」,當中的「妙質」又出《莊子•徐無鬼》,借喻難得的知音,全句大意就是慨歎曲高和寡。

提起王逢原,竟令我想起一件軼事,不妨在這裏穿插一下。據《王直方詩話》,王逢原因為厭惡絡繹不絕的訪客,曾大署其門曰:「紛紛閭巷士,看我復何為?來即令我煩,去即我不思。」惜依然請謁不衰。錢鍾書晚年也有王逢原的煩惱,宋淇計上心頭,便為老友設計一個「逐客書」的樣式,供他覆信時隨意套用。宋淇在1983年12月6日給錢鍾書寫道:

先生寫好一封信,對外間一切要求均加婉卻,上邊的稱呼空出待填,最後簽名下是否可留一點空白以及蓋印以示隆重,其尺寸大小即依函中所附之影印副本,不妨寫得較來函字多一點,高一點。寄來後,晚即可去代影印二百份。

但錢鍾書畢竟不是王逢原,七十多歲的他其實一點也不狂,所以在1984年2月28日回函中絲毫不介意以「道德懦夫」自居:

倘以印就form作「逐客書」,必招鬧挑釁,且流傳成為話柄,由話柄而成為欛柄。畏首畏尾,兄當笑我為moral coward也。

錢鍾書奉稱宋淇「大通人」

言歸正傳,首聯另一句的「年少東來信起予」,依然是襲用王安石成句,來歷是《示公佐》的「殘生傷性老耽書,年少東來復起予」。宋淇比錢鍾書年輕九年,當時二十二三歲,故稱「年少」。他其實自北平來滬,地理上不算「東來」,但錢先生素來主張作詩忌死心眼兒,曾對楊絳說「做詩只是做詩而已」(語見《我們仨》),我們解詩的也不必斤斤計較。他刻意用王安石語,可能是暗伏王詩上句的「耽書」,以示自己愛書成癖。由於此詩涉及《談藝錄》,故「起予」二字便比王荊公下得更貼題:所謂「起予」,正是孔子稱讚子夏談詩能「發明己意」,見《論語•八佾》:「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自1938年起,宋淇寫了不少西洋文學評論,發表於《文哲》、《燕京文學》、《西洋文學》等,其好友吳興華曾稱他為「批評家中的王子」。錢鍾書第二句讚揚宋淇鑒賞文藝的才華,誠非虛譽。

頷聯「將母嘔心休覓句,紹翁剖腹肯留書」是詠宋淇的性情、嗜好及家學。出句「將母」見《詩經•四牡》,指奉養母親;「嘔心」則用李賀故事(見李商隱《李賀小傳》),這裏指宋淇身體欠佳,卻耽於創作,嗜詩更甚於命。其好友吳興華就曾說過,跟他在大學時「玩命念英國文學恨不得要賽過英國人」(語見吳興華致宋淇書,可參看拙作〈吳興華:A Space Odyssey〉,載《萬象》,2010年6月號)。全句是錢鍾書對年輕詩人宋淇的忠告,即勸他要愛惜身體,好侍奉母親,切忌嘔出心肝去作詩為文。

抗戰期間,宋淇確實在內地得了肺病,所以錢先生才有此一句。按宋以朗說,當時沒有盤尼西林,宋淇便接受一種琉黃療法,結果引致後來幾十年疾病叢生──他曾對好友張愛玲說「凡是希奇古怪的病我差不多都生過了」(語見《張愛玲私語錄》),而晚年給金庸和董橋寫信時,更幽默地署名「五湖廢人」(是《射雕英雄傳》一角色的別號),歸根結底也是與當年治理肺病不當有關。那療法到底是怎樣呢?《大漢公報》(1922年1月25日)曾有一段簡介,我懷疑宋淇的做法也大致如此:

德國名醫格魯倫,新發明療肺病法。其法以一種西加利樹之油,與硫黃木炭濕合,此混合物置於一特別酒精燈上,使之蒸發,患者吸入此蒸氣,能殺滅肺患之微菌云。

對句「紹翁剖腹肯留書」,錢鍾書已有自注。「藏西籍書甚富」的宋春舫(1892-1938)幼號「神童」,曾留學歐洲,攻讀政治經濟學,精七國語言,青島有他的著名藏書樓「褐木廬」,收藏了大量的西洋戲劇典籍,他因而被譽為世界三大戲劇書刊藏家之一。這句詩的意思,是稱許宋淇能繼承父志,廣蓄書籍。但宋以朗認為父親喜歡閱讀遠多於藏書,所以不肯定錢的詩句是否反映事實。

頸聯「人癯恰辦竹兼肉,文古能窮柳貫魚」是錢鍾書夫子自道。出句的用典來自蘇軾《於潛僧綠筠軒》。照字面上講,是說自己這麼清癯,正宜栽竹烹肉,好消俗慮、快朵頤。當然,我們知道錢先生儘管吃肉,卻不見得真喜歡像王子猷般看竹,所謂看竹食肉,不過是從「人癯」引申出來,聊以自寬。落實到生活去講,也可借喻錢鍾書跟宋淇這類文人雅士吃飯暢談,一掃悶氣。楊絳在《〈傅譯傳記五種〉代序》記述了當時一個片段:

抗戰末期、勝利前夕,錢鍾書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會見傅雷和朱梅馥夫婦。我們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飯後經常到他家去夜談。那時候知識份子在淪陷的上海,日子不好過,真不知「長夜漫漫何時旦」。但我們還年輕,有的是希望和信心,只待熬過黎明前的黑暗,就想看到雲開日出。我們和其它朋友聚在傅雷家樸素幽雅的客廳裏各抒己見,也好比開開窗子,通通空氣,破一破日常生活裏的沉悶苦惱。到如今,每回顧那一段灰黯的歲月,就會記起傅雷家的夜談。

傅雷是錢、宋的共同朋友,那些「破一破日常生活裏的沉悶苦惱」的夜談,相信宋淇也有參與。至於頸聯對句「文古能窮柳貫魚」則由黃山谷《再答冕仲》化出:「他日過飯隨家風,買魚貫柳雞着籠」。而所謂「文古」則有兩義:古典指《石鼓文》,其中有「其魚維何,維鱮維鯉,何以貫之,維楊與柳」四句(這是蘇、黃的讀法);今典則指用文言書寫的《談藝錄》。「文古能窮」,也暗用了歐陽修(梅聖俞詩集序)的「詩之能窮人」一語。曰窮曰瘦,此聯雖寫淪陷年間的困境,但自嘲而不失豁達,言「文古」則益顯傲岸,是百分百的錢氏本色。

尾聯「疏鑿詩中慚出手,君家緒有茗香餘」先是自謙,再稱頌宋氏家學淵源。「疏鑿」一句,典出元好問的論詩絕句:「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末句「茗香」,指跟宋淇同宗的宋大樽(字茗香),乾隆年間人,著有《茗香詩論》。文人贈詩用對方同宗的典故很常見,這「茗香餘緒」句按字面直說當然可以,但未免流於文字遊戲,所以我們不妨這樣理解:其父宋春舫精於西洋文藝評論,風流餘緒披於宋淇,致令詩人也「慚」於與他商畧文章。

讀畢此詩,再對比一下錢氏另一首《答悌芬》,宋淇的才識如何,相信已可見一斑了:

海內文章孰定評,觀書月眼子能明。
年來漸似歐陽九,不畏先生怯後生。

(自注:歐公語「不畏先生嗔,都怕後生笑」,見《寓簡》卷八。)

其實認識宋淇的人,都明白錢鍾書呼他「畏友」並不是客套話。有學問者天下多的是,但有學未必有才,有才也未必有識,然而宋淇則屬於三者兼備的一小撮人。他自幼受多才多藝的父親薰陶,興趣極廣,除文學外,還喜歡欣賞電影、平劇、音樂、美術、芭蕾舞;長遇良師益友(如吳興華、夏氏昆仲、張芝聯、徐誠斌等),日得切磋學問。此後涉獵不同的專業、工作領域,既經營過賣藥和進出口生意,也當過文學雜誌(如《燕京文學》、《人人文學》、《文林》等)和翻譯期刊編輯(香港中文大學的《譯叢》)、電影編劇(《南北和》、《有口難言》)、填詞人(如姚敏作曲、林黛主唱的《有口難言》)、製片、大學校長私人助理、翻譯教授等,一身而兼為詩人、散文家、評論家、翻譯家和紅學家(《紅樓夢識要》收錄了他最重要的紅學論文),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還精通股票買賣,得以在八十年代把資金越滾越大,更可在1987年的股災前全身而退,難怪連張愛玲也稱他為「投資聖手」──可惜他這樣的異人在今天卻知音不多,大部分著作也絕版多時,不禁令人唏噓。記得張愛玲說過,宋淇是「古今少有的奇才兼完人與多方面的Renaissance man」(語見《張愛玲私語錄》);而錢鍾書則不但在四十年代稱他後生可畏,即使在四十年後也依然對他賞識不已。錢在1983年8月27日致宋淇書說:

弟愈老愈覺才識比學問更重要。A nounce of mother wit is worth a ton of clergy,王荊公所謂「學究」與「秀才」之別,於兄即欲以「大通人「之尊號奉稱。

那句西諺的意思是:少許天生的睿智,抵得上大堆書本的學問。錢鍾書未必敬重張愛玲,但後者所謂的「文藝復興人」與前者的「大通人」根本沒有區別,可見這兩位在淪陷區同期走紅的奇才,不管在其它方面如何南轅北轍,至少在這一點上是心靈相通的。

關於與蘇珊•桑塔格的信函往來

宋淇於解放後移居香港,跟錢鍾書的聯繫斷了三十年,直到1979年彼此才恢復通信。今日藏於九龍加多利山宋宅的那疊錢氏來函,就是從那時開始直寫到八十年代末的。

2008年頭我上宋家,宋以朗先生二話不說,便慷慨地讓我看了吳興華、錢鍾書兩代大才子的信札。拱照着宋家世代的,從來都是文化界最明亮的繁星,於是加多利山的宋宅總勾起人一種美麗的幻想:這不比塵世的刻意經營的文學博物館,大作家的手稿擱在這兒不會淪為標本,而是一直悄無聲息地活着,受靈氣滋潤,直到某天被你無意一翻,便漫天滿地的化作蝴蝶,翩然舞入那超時空的蟲洞,然後輕盈抵達那太虛幻境,到時錢鍾書、吳興華、宋淇等便一個接一個地登場,所有對話都是格言和引文,最後張愛玲也來了「噢,你也在這裏嗎?」

始料不及的,是這場思想的盛宴還邀請了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宋以朗寫信向宋淇推薦蘇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Illness as Metaphor),因為他覺得熱愛文學的爸爸大半生都與「希奇古怪的病」糾纏,大概會欣賞有作者能把疾病跟隱喻掛鈎起來。上文提到宋以朗2004年一篇談錢鍾書的博文,其中幾句就透露了這件軼事(原文是英語,以下為我的中譯):

我記得曾寄過蘇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給父親,之後他問錢鍾書對它有何看法,結果便收到一堆有關癌病的古籍引文,用來詰難或反駁桑塔格的觀點。

錢對桑塔格這麼不以為然,不禁令人想起堪稱「西方錢鍾書」的神級書癡布魯姆(Harold Bloom )對桑塔格的輕視:文化評論家卡米兒•佩莉雅(Camille Paglia)本是「桑迷」,七十年代曾師從布魯姆,一次布魯姆教授就在她的論文上眉批:「不過是桑塔格腔調!」(Mere Sontagisme!)這句別開生面的評語,既充分展示出他偶像約翰生博士(Samuel Johnson)的霸氣,也無疑打中了「坎普」(Camp)祖師奶奶的死穴:熱衷表演,太自覺的賣弄,往往流於膚淺。我於是不禁好奇,錢鍾書要「詰難或反駁」桑塔格,到底會亮出什麼技驚四座的高招呢?可惜宋以朗當年沒有引用錢的原信,我仿佛在看東邪西毒華山論劍,但僅僅聽到一聲「看招」,兩大高手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錢鍾書、桑塔格一東一西,都是當代最博學的「秀才」,「中華文化昆侖」可以力壓「西方文學良心」嗎?

1981年1月,宋淇致函錢鍾書推薦桑塔格,還寄了一些書給他。錢鍾書在1月19日回信說:

Susan Sontag書尚未來,其‟Notes on Camp”, ‟Against Interpretation”等文,弟於Partisan Anthology,20th-Century Lit. Crit.:A Reader中讀過,矜小聰明,亦不失為可觀也。

‟Notes on Camp”即《坎普札記》,‟Against Interpretation”即《反對闡釋》,都是桑塔格的名作,錢鍾書在兩部西方文選中早就讀過了。事實上,有大量例子證明他一直留意着西方前沿的思潮:七十年代初在幹校,錢的桌子和牀上都堆滿英、法、德、意文的報紙雜誌(林書武《與錢鍾書在幹校的日子》);據李慎之說,「現在的時髦青年老愛掛在嘴邊的『解構』(deconstruct),原來還是錢先生應別人之請翻譯的」(李慎之《千秋萬歲名 寂寞身後事──送別錢鍾書先生》);1983年,趙毅衡見到錢鍾書,後來在《有罪推定式的「文學批評」》一文中記錄了當時的情況:

在一個場合又見到先生,說起當時剛受注意的薩伊德(Edward Said)《東方主義》。「薩伊德之於阿拉法特,就如瑪律羅之於戴高樂」。先生亮出談鋒,讓我們一愣。「西方人寫到東方,說壞話,是『東方主義』;說好話,也是『東方主義』」。說完,當然是莫測高深的錢式微笑。

既然錢鍾書對西方當代思潮如此熟悉,那麼他對桑塔格的批評必有一些洞見,這就是我亟欲一看那封信的原因。1981年5月,宋淇又給錢先生寄書,並附信說:

此書乃小兒寄來,大概是現代年青人喜愛的作家之一,故「承子命」讀之,免得「代溝」越來越深(「代溝」的譯名已約定俗成,為大家所接受)。

「小兒寄來」的正是那本《疾病的隱喻》,四年前那場戛然而止的華山論劍,我終於看到下文了。錢鍾書1981年6月5日覆信說(〔〕內的中譯是作者所加):

Sontag書極伶俐,然正如其Against In-terpretation,偏鋒甚銳,而立說未圓。例如tuberculosis〔肺結核〕誠如所言藉metaphor〔隱喻〕以逃避慘痛現實;cancer〔癌症〕則on her own showing〔據其所示〕似未可相提並論。Tuberculosis:病婦成為十九世紀末文學中典型(La femme fragile〔脆弱女郎〕)(見《管錐編》753頁注5),告兄資談助,聊補Sontag書所未及云。

《管錐編》引文見於論《太平廣記》卷二六二《不識鏡》一則,內容其實跟癌症沒任何關係,只是文末寫道「歐洲十九世紀末詩文中有『脆弱女郎』一類型,具才與貌而善病短命」,並附注:“Ariane Thomalia, Die”Femme Fragile“ : ein literarischer Fauentypus der Jahrhundertwende, 1972.”(按:“Fauentypus”当作“Frauentypus”,三聯書店2007年新版的錢鍾書集仍未校正);此注只引了一部德文著作的名稱,中譯就是《脆弱女郎:世紀之交的一個文學女性類型》。錢鍾書後來對此則札記有所增訂,但跟他的桑塔格評論沒多大關係,這裏一概從畧。不得不承認,錢鍾書這寥寥數句實在很反高潮──後來我才明白,宋以朗2004年的博文沒有參考原信,只是根據宋老先生之言轉述,難免不夠準確,所以根本就不該有什麼「高潮」,一切只是我的幻想而已。

◎馮晞乾,香港學者,發表有《張愛玲的牙牌簽》《初評〈小團圓〉》等。

南方都市報二O一一年四月十二日;馮睎乾新浪博客二O一一年四月十七日)

張敏儀:念勞思光

因為計算不準交通時間,十一月十日早上六時四十分就到達台北市第二殯儀館。景仰堂倒已經佈置好了,白色鮮花圍繞,保安人員作例行檢查,因為一會兒總統要來。

我站在勞思光老師照片前,有那麼一點點激動。我竟然無意中成為第一個鞠躬的人。照片裏的眼睛好像看着我微笑。

多少年了,老師。我真後悔近年到台北沒有去看你。一半是因為總是來去匆匆,另一方面,也許是潛意識認為我那些乘桴浮於海的日子沒有甚麼值得說。感性日多,智性日少,對不起老師曾經說過我有骨氣的話。

其實我並不算他的正式學生。那時中文大學四年制,有大一英文,大一中文,大一哲學,很重要的通識課。據說有一個理科生第五年還留級,就為大一英文。那時英文系主任是牛津來的Dr. Hensman,外號「白髮魔女」,執法甚嚴,不及格沒有人情講。

全部一年級生都要上的課,分成幾班。那時不知道自己幸運,派到勞思光的一班。
那時年少無知,只見他身材瘦小,架着眼鏡,永遠穿西裝,打一個領結,大家叫他「魔術師」。他那一口湖南國語,其實十之七八聽不懂,可是擠滿課堂的人,就是「感覺」到他講學的熱誠,眼睛閃着光,真像魔術一樣,令到自己也哲學起來了。他也知道這班小混混其實聽不懂,下課就派幾頁講義。拿到手的借給別人抄,再不就找個好欺負的去影印,那時影印可慢得很。

一年級之後沒有再上他的課。我一直寄宿,在校園內聽到人說魔術師來了,就跑過去嘻皮笑臉地揮手,他也不介意。

我上大學是逍遙派,認為讀書不等同上課。看書時也看窗外,看着看着就坐到草地上,坐着坐着就跳上火車出城看電影去了。

這樣的一個人,後來竟然當上最嚴肅的一份工作,才真正和老師認識。

一九八三至八五年,中英會談香港前途,我由香港電台借調到新聞處。那時香港人知道這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將要結束,雖然不能直接參與,紛紛組織起來。
Hong Kong Observer是一群學貫中西的青年才俊,秦家聰,陸恭蕙,吳崇文,胡紅玉,于品海等,當時算是壓力團體,香港政府還開了檔案。

「香港前景觀察社」就是勞思光,董千里,徐東濱,陸鏗,李怡,胡菊人,談錫永等。

當時還有李柱銘,放下御用大律師的尊貴,投身香港前途,一往直前,寵辱不驚。他加入李鵬飛領導的各界才俊團,和張鑑泉等一起上北京表達意見。

前景社因為是經過國共內戰的前輩文人報人,對中國主導特別關心。書生論政固然是應有之義,而且身體力行,擔起公共知識分子的責任。

老師一向敢言,他的弟子關子尹記老師行誼的文章〈豈只學者風範,更乃國士胸襟〉盡道老師自《中國哲學史》至《歷史之懲罰》、《中國之路向》之行文立論,具經世意義。

我當新聞處長期間,工作長困中環。老師有兩次長途跋涉由沙田出來和我單獨談天。他對香港前途的憂慮,對人和事的分析,是勞氏獨家的精闢熱誠。每次我上的不是哲學史,是歷史和人生。有一次他具體地提到一個名字,其實我也所知不多。他表示擔心,但也承認不由人定。

現在回想起來,不知道為甚麼他提起「剛柔並濟」,還說了個笑話。其實老師是很有幽默感的,這些年來我卻忘得一乾二淨。

正在回想,其他人來了。我看見師母,告訴她金聖華寫她為老師藥膳補身,令他晚年身體大好。她立即告訴我一個方子,說「你們都要補補」。

老師三大弟子劉(國英)關(子尹)張(燦輝)陪同師母師妹作家屬謝禮。台灣每一間大學都參加公祭。我們中文大學代表也不少。校長沈祖堯在真正公私兩忙的日子來回十多小時。馬英九總統致褒狀後和校長握手,兩人一般高大,校長不用彎腰,老師看到一定滿意。

張劍虹也是放下工作飛一趟,真正尊師,也代表李怡。遠在多倫多的蔡文端剛好在高雄講學,也乘捷運來了。我們幾個,加上崇基院長梁元生,算是代表哲學系以外的中大人。

小思老師說過中大不識寶,沒有把勞思光從台灣請回來,也沒有為退休後長居中大的劉殿爵開研究生班。

我看劉國英悼老師的文章,特別提到老師畢生只有一個學士學位。他四六年入北京大學哲學系,四九年離開大陸,五二年台灣大學哲學系畢業。他從來沒有再找一個銜頭,上一代的人治學,才不把這放在心上。

可是現在的大學以此為聘用準則,想起錢穆,唐君毅,牟宗三,也在制度下受到委曲。他們三位加上勞思光,劉殿爵,學問之大,如日月之光,俱往矣,真正哲人其萎。

中大最突出的校友丘成桐說過,「起大樓容易,要有一個大師很難」。尤其是人文科學,日漸收縮,大學之道,不寬不明。

過了幾天,我早已計劃秋山獨行,重訪京都紅葉。走過許多寺院,上了一些未上過的山。買了一根木杖,一步一步地走。最後回到苔寺,重臨一遍心經。一字一字,漸漸心平氣和。

看着滿天紅葉,忽然覺得高興了,因為老師從來不是悲戚的人,他是入世的智者,瘦小的身軀是個智庫,像月宮寶盒,隱隱生光。

再見了,大魔術師。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十一月廿五日)

解到多情情盡處——湯顯祖

解到多情情盡處——湯顯祖《牡丹亭‧還魂記》
傅月庵



「玉茗堂開春翠屏,新詞傳唱牡丹亭。傷心拍遍無人會,自掐檀痕教小伶。」湯顯祖寫下這詩,大約是在1600年前後某次喝醉酒後,這一年恰當萬曆28年,他51歲,二年前結束15年宦海浮沈,棄官回到了故鄉江西臨川。此時的湯顯祖,對於世事早已看淡,終日在那間「文史狼籍,雞塒豚圈,雜沓庭戶」的玉茗堂裏「蕭閒詠歌,俯仰自得」。在剩下10多年的生命裏,他把殘餘的熱情寄託於藝術的創作,詩文之外,還要寫出《南柯記》、《邯鄲夢》,加上此前的《紫釵記》、《牡丹亭‧還魂記》,構成了傳唱千古的「臨川四夢」。

「臨川四夢」裏,最孚盛譽的當屬《牡丹亭‧還魂記》,它的確切創作時間,至遲不會晚於1598年,也就是他決心脫離政治圈的那一年,湯顯祖似乎把對於政治的失望厭倦,完全轉而寄情於此劇了。據說他「運思獨苦。一日,家人求之不得,遍索乃臥庭中薪上,掩袂痛哭。驚問之,曰:『填詞至「賞春香還是舊羅裙」之句也。』」如此苦心孤詣,刻意經營的結果,遂使得這齣講述官家小姐杜麗娘遊園驚夢,傷情致死,芳魂鍾情不散,終於找到夢中情人柳夢梅,並起死回生的戲齣,才一問世,便「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

由於湯顯祖在劇中對於深閨少女婚姻愛情不得自主,深表同情,對於杜麗娘打破社會道德習俗約束,熱烈追求理想中的愛情,再三致意。在〈題詞〉裏甚至直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因此除了文人之外,這部戲格外受到閨閣婦女的喜愛,湯顯祖還在世時,便有一位十七歲的少女俞二姑因嗜讀《牡丹亭》,抑鬱難解,惋憤而終,湯顯祖聞後有感,寫詩悼念:「何自為情死?悲傷必有神。一時文字業,天下有心人」;還有馮小青者,遇人不淑,傷心而死,也留詩自悼:「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閒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痴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至於演這齣戲演到傷情倒地而死、吳吳山三婦合評出版《牡丹亭》,更在在說明了這齣戲的影響力。

《牡丹亭‧還魂記》因為名氣實在太大了,戲紅書也紅,常時暢銷,明清兩代鐫刻不絕,至今所見至少就有24種不同的版本。其中又以萬曆45年(1617),書前有清遠道人即湯顯祖題詞,石林居士銷夏軒題記的刻本,最稱佳善,由題詞頁末「程子美刻」字樣判斷,此本或出自徽工之手。晚明徽刻,繕雕雅致,圖刻精美,窮工極巧,故為世所重,價值與時俱增。

這一近四百年前的刻本,飽經火水兵燹,歷劫而存者,屈指可數。1949年,其中一部,隨着國府輾轉來台,深藏於南海路植物園旁的中央圖書館善本室裏,1961年,包括周文中、許常惠、楊英風、鄧昌國、蔣復璁、昌彼得、蘇瑩輝……等先生,出錢出力,取借央圖原刻本,交由台北滄海書屋景印出版,裝幀悉尊原式,有包角、有襯紙、有函套,限印五百部,薪傳有據,風流足式,確為時代見證。

40年過後,老成凋零,斯文消歇,發心印書的人,一如解情寫書的人,也多半都已走了。五百部書不知都散落何方?藏在誰家?解到多情情盡處,寒夜摩挲,書存人去,然後才知道,「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湯顯祖這戲文寫得真是深刻!

(2003年舊文,電腦無存檔,『遠流博識網』網頁已刪除。今午偶遇網上,補攝書影,留此以誌雪泥鴻爪。^_^)

傅月庵臉書二O一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星期一, 11月 26, 2012

醉舞狂歌數十年

醉舞狂歌數十年
林青霞


楊凡鏡頭下的林青霞

我是個夜貓子,經常是天亮了才熄燈,熄燈前有時候會接到一通電話,我接起電話也不問對方是誰:「Habaday早安!」對方一定是個輕柔的男音:「Habaday晚安!」然後雙方哈哈大笑。Habaday是我和他的暗語,這個暗語代表多重意思,好玩、好笑、生氣、快樂、可說的、不可說的都隨着說話語氣的轉變用這個做暗號。暗語的由來是,在愛林未滿一歲時,楊凡教她唱生日快樂歌,她因咬字不清,把Happy Birthday唱成Habaday,從此我和楊凡就拿這個做暗語。因為我晚睡晚起,楊凡早睡早起,我睡覺的時間正是他起床的時間,平常找不到適當的時間聊天。有一天天剛亮,他打電話給我,講了一個鷹與狼的故事,他最愛在電話裏跟我講電影情節:「一位武士和美女相戀,被巫師下毒咒把武士變成狼,美女變成鷹。武士晚上是人,白天變成狼;美女白天是人,晚上變成鷹,他們兩人只有在月亮隱去太陽升起時才能同時變成人,但是只有很短的相聚時間,那部電影是《Ladyhawke》。」我說:「那你是武士囉。」以後他就經常在月亮隱去太陽升起的時候和我聊天。

認識楊凡是在一九七七年我來香港拍《紅樓夢》的時候,《明報週刊》找我拍封面,由楊凡攝影。拍攝當天我穿着一條深藍緊身牛仔褲,上身不鬆不緊的白底紅色橫條Polo衫。他不聲不響從房裏拿出一件白底藍直條大襯衫叫我換上。那是他的襯衫,我拿在手上有點遲疑。那大襯衫罩在我瘦瘦的身上竟然挺灑脫。於是我瞇着眼迎着風扇,一頭長髮隨風飛揚,楊凡順着音樂節拍輕盈的按着快門。他總是有本事讓被拍者感到輕鬆自然。

二O一一年我寫作出書的時候,楊凡還未正式下海,短短的一年裏他竟然出了兩本書。在他寫作之初,有一天和我喝下午茶,他眼睛閃着光,不停的在我身上打轉,問這問那,兩人離開等電梯的時候,他說,我要寫你。到家沒多久,他打電話來興奮的說已經寫了一部份,我要他念給我聽,念到一半我說:「楊凡,我哪有那麼晚起床。」「啊呀!晚睡晚起是藝術家與美人的特權,何況你既是藝術家,又是美女中的美女,加多幾小時絕不為過啦!」這個楊凡,為了達到目的甚麼話都說得出來。「你給我提早兩個鐘頭。」「這樣子我就不寫了。」「不寫拉倒。」掛了電話我用簡訊傳去四個字「猴巴擺媚?」(廣東話「好巴閉?」,意思是「好了不起嗎?」)。

我和楊凡就像童心未泯的孩子,兩個人有時吵吵鬧鬧,很快又和好如初。楊凡是個有心人,知道我開始看書了,就送我一個放書本的木架子,讓我看書的時候不用手持厚重的書。知道我想寫作了,就送我厚厚的稿紙,他說:「我知道你還有很多話想說,你就透過這小方塊把它寫出來吧!」

看了《蘋果日報》他寫我的那篇〈今夜星光燦爛〉,反而被他最後一段打動,那段寫的是他自己。「回顧我的一生,不學無術,憑着自己的小聰明,闖蕩江湖。事逢幸運,薄得名利,花甲之年,本應罷手,以享天年,然而因緣際遇,把握機會,將自己的經歷做個回憶。……因為性格剛烈自私,是處不多,如此長篇道來,只希望讀者看到。走過的路和交往的友人情誼,得到某些啟示。」還真有曹雪芹feel。其實楊凡才真正的有話要說。他一生傳奇,透過《楊凡時間》和《花樂月眠》裏一篇篇動人有趣的故事,除了描繪出許多不為人知的名人軼事,也把自己璀璨的一生勾勒得有聲有色。

楊凡對畫很有鑑賞力,手上的每一張畫都價值連城,十五年前他送了幾幅畫給法國博物館,只記得有一幅是張大千的六呎青綠潑彩《湘夫人》,還有一幅是明朝畫家唐寅的《抱琴歸去圖》,其他的我就不記得了,但肯定張張都是精品。法國政府頒發騎士獎章給他,我剛好也在巴黎,就一起去出席盛會。他穿着一套深色絲絨西裝,胸口配上紅寶石胸針,內襯粉紫襯衫,領口打着絲絨領結,活脫脫一個小王子。在法國總統宣讀楊凡對法國文化上的貢獻時,我看着眼前的景象,心想,這個總統一定沒想到,眼前這位小王子,幾十年前因為在香榭麗舍大道上跳中國民族舞蹈被法國警察抓去關了一夜的事。

最近楊凡賣了幾幅畫,變成億萬富翁,他打電話跟我說:「有一件事你聽了一定很高興。」我以為他要告訴我他的畫賣了多少錢。「我不拍戲了。」我聽了真的很高興:「恭喜你啊楊凡。從此不用為你操心了。」

他倒真的說到做到,收拾行囊到處旅遊,過着閒雲野鶴的生活,這會兒他正在巴黎給《壹週刊》寫文章。我在電話裏說了許多讚美的話,說他能夠真正的做到瀟灑兩個字,不簡單,簡直可以媲美莊子了。他被我誇得正不知說甚麼好的時候,我說:「不過,你有一個缺點。」他屏住呼吸,「記仇!」我連珠炮式的發表言論:「你真夠狠的,就因為我怪你未經我同意,把我、你和法國總統頒發騎士獎章拍的照片,刊登在蘇富比的拍賣書上,你的新書《花樂月眠》裏,就連一張我的照片都不放。」說完我們兩個哈!哈!哈!哈!笑個不停。他說:「青霞,你一定要把這一段寫下來。」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十一月四日)

星期五, 11月 16, 2012

紅樓夢的第一位英文譯者──馬禮遜

紅樓夢的第一位英文譯者──馬禮遜
杜愚翁

熟悉基督教史、紅樓夢翻譯史或中西文學交流史的人,看了本文的標題恐怕不免愕然。世人知道的馬禮遜(Robert Morrison)是第一位來華的基督教傳教士,翻譯了中文聖經,也編印了第一部中英文字典,他甚麼時候也翻譯了紅樓夢?而且向來公認的紅樓夢第一位英文譯者,不就是1830年發表作品的德庇時(John F. Davis)嗎?

沒錯,馬禮遜在1813年已翻譯了一部份的紅樓夢,比他的中文學生德庇時早了十七年。在倫敦大學東方及非洲研究院(SOAS)圖書館的檔案庫中,堆放着幾百個馬禮遜所屬的倫敦傳教會檔案紙盒,在中國部分的一個卷宗裏,就收藏着馬禮遜的紅樓夢譯稿和其他作品。歷來翻閱馬禮遜檔案的人不知凡幾,但大家重視的是他的聖經與傳教作品的翻譯,似乎無人關注這些已經沉睡了整整兩百年的紅樓夢譯稿。

馬禮遜到中國當然是為了翻譯聖經而非紅樓夢,但是他為了譯經而進行周全的準備,為求全面性地掌握中國語文的特性,並深切瞭解中國人的思想與中國的社會,他在學習語言的過程中,在中文教師的指點協助下廣泛地閱讀,並就不同類型的文本從事翻譯,紅樓夢譯稿正是因此產生的作品之一,其他還有三字經、大學、佛道兩教文獻、皇帝聖旨、勸世文、詩詞格言,以及尺牘範文等等。

1811年1月中,也就是馬禮遜來華將近三年半後,他將聖經以外的各類譯稿寄回英國,1811年3月9日倫敦傳教會的理事會議通過決議印刷出版,三個月後包含七篇譯作的Horæ Sinicæ (中國通俗文獻譯本)問世,這是馬禮遜第一種英文出版品,當時他還沒翻譯紅樓夢。

1814年1月中,馬禮遜又將前一年內自己的各類英譯稿寄給倫敦會秘書崔席(S. W. Tracy),並表示有意出版,共十二篇,紅樓夢譯稿為第十一篇,另外包含文昌帝君勸諭十條、另兩部小說的節譯、勸止溺嬰惡習文、婦科疾病論、太上感應篇等。馬禮遜在信中說自己實在沒有時間謄抄一遍,也沒能修訂或更正錯誤,因此他手寫的這些初譯稿有些凌亂,塗抹刪改處也不少。

其中的紅樓夢譯稿有十四頁,加封面共十五頁。封面標題為「節自紅樓夢」,並有馬禮遜題記,表示他翻譯的這部份內容是當時中國社會一幅真實而可悲的畫面,欠缺防止社會壓迫的機制,甚麼事都可以金錢購得,只要有能力也願意付錢,任何犯罪都能為所欲為,可見馬禮遜不是只從文學欣賞的角度理解這部小說。譯稿的內容是第四回賈雨村上任金陵應天府後,徇私枉法審理薛璠打死馮淵的故事,譯文前的標題為「節自名為紅樓夢的一部小說」,與封面所題畧有不同。

閱讀馬禮遜的紅樓夢譯文,相當流暢通順而易於理解,比他的中文聖經好得太多了,這應當是紅樓夢譯文是他的母語所致,至於他翻譯的技巧和方式如何等等,還有待進一步依據他翻譯的中文底本來研究。

馬禮遜是根據甚麼版本的紅樓夢翻譯的呢?他自從來華後,非常注意蒐藏中文圖書,在他的日誌和書信中經常有買書的紀錄,1823年他回英國休假時將中文藏書一併運回,還親手編製了目錄。這些書幾度輾轉易手後,現在也由倫敦大學東方及非洲研究院圖書館收藏,多達一千零一部、約一萬冊線裝書,經史子集都有。其中紅樓夢120回本兩部,後、續、復夢各一部,那兩部紅樓夢各是1811年與1818年的東觀閣刻本,從出版年代而言,1811年這部應當就是他據以翻譯的底本了。

馬禮遜在1814年初將紅樓夢等譯稿寄回英國後,就如石沈大海沒了下文,查遍倫敦會的理事會議紀錄也看不到處理的蛛絲馬跡。奇怪的是理事會在兩年前主動為他出版中國通俗文獻譯本,何以這次他表示有意出版,理事會卻毫無動靜,也不曾將稿退還,而他也沒有索回。

不論未出版的原因究竟如何,這一耽擱的結果是馬禮遜錯失了紅樓夢第一位英文譯者之名。他既然志在救人靈魂傳教,而非文學翻譯傳世,又已享有最早傳播基督教來華和創編中英文字典等重要的歷史地位,他也許不會太介意在紅樓夢英譯上的失落。但是,如今他兩百年前的手稿俱在,年代也確切可考,則追本溯源,紅樓夢英譯的開端應該從1830年往前推到1813年才是!

檔案如是說二O一二年十一月十二日)

馬禮遜字典《五車韻府》的重印

馬禮遜字典《五車韻府》的重印
杜愚翁

第一位來華的基督教傳教士馬禮遜編纂的中英文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在1823年由英國東印度公司在澳門的印刷所印成,是最早的中英文字典,有歷史性的重要意義和地位,到1865年時有人在上海重印其第二部分〈五車韻府〉單行,書名就稱為《五車韻府》。

歷來的研究者對《五車韻府》的重印者及重印方式各有看法,例如復旦大學歷史系和出版博物館合編、上海百家出版社於2010年印行的《歷史上的中國出版與東亞文化交流》論文集中,有香港大學中文系教授馮錦榮的〈姜別利(William Gamble, 1830-1886)與上海美華書館〉一文(頁271-320),其中關於墨海書館與《五車韻府》的一段文字(頁309),大致是說馬禮遜所屬的倫敦傳教會上海佈道站在1865年決定重印〈五車韻府〉,但因倫敦會上海站的墨海書館已於1861年賣掉印刷設備而停業,於是交由美國長老會的上海美華書館代印,在同一年完工出版;馮文並舉熟識姜別利的長老會上海傳教士惠志道(John Wherry)所撰《姜別利事略》(Sketch of the Work of the Late William Gamble)的內容為證,說《五車韻府》確是美華書館所印。

馮文的說法已經逐漸流傳開來,例如復旦大學歷史系司佳教授的〈《五車韻府》的重版與十九世紀中後期上海的英語出版業〉(《史林》2009年第2期,頁6-13)一文,就引述了馮文的說法;接著華東政法大學屈文生教授的〈早期中文法律書詞語的英譯研究〉(《歷史研究》2010年第5期,頁79-97)一文,又說關於《五車韻府》的重印及出版傳播可參見司佳一文。如此輾轉相沿下去,馮文所謂《五車韻府》是美華書館重印的說法很可能會成為定論。

但是,當年主持重印的倫敦會上海站傳教士慕維廉(William Muirhead)留下的文書顯示,《五車韻府》是由墨海書館重印而非美華書館,而且墨海書館也不是在1861年賣掉印刷設備而停業的。在現存的倫敦會華中地區的檔案中,有一封慕維廉在1865年12月8日寫給同會秘書梯德曼(Arthur Tidman)的信,內容就是關於此書的重印事宜。慕維廉表示,過去五年來墨海書館一直由自己經手管理,其間印刷了十萬部新約與《五車韻府》一書,這些都已完成,結束墨海書館是一樁明智的事,他自己也可以脫身去做其他更適當的事。

慕維廉在信中進一步說明,《五車韻府》重印前,已取得馬禮遜兒子即當時英國駐煙台領事馬理生(Martin Crofton Morrison)的同意,因此不會有版權上的問題。慕維廉又說,《五車韻府》的重印本共生產五百部,每部售價銀十兩,對傳教士的售價則是較低的十元。慕維廉並隨函寄出六部重印本給倫敦會,供未來派往中國的傳教士參考使用,又另寄五十部給倫敦的Trübner公司,並給予這家公司兩年英國獨家經銷的權利,這正是《五車韻府》的書名頁上,除了印有1865年上海墨海書館重印,還有Trübner公司字樣的緣故,幾年前有研究者因為書名頁出現這家公司的名字而認為本書是在倫敦印刷,其實是不正確的推論。

另一方面,在美華書館所屬的美國長老會外國傳教部檔案中,也有一封和重印《五車韻府》有關的信,由主持美華的姜別利在1863年9月19日從上海寫給在紐約的外國傳教部秘書婁瑞(Walter Lowrie),信中提到:「倫敦會上海站正在印刷馬禮遜字典的又一版。」這應該也能說明誰是《五車韻府》的重印者了。此外,遍查外國傳教部檔案中所有姜別利寫給婁瑞的信,從來就沒有提到美華書館代印《五車韻府》的事,而美華書館每年的年報都會列出自印和代印的書單,其中也從來沒有出現過《五車韻府》一書。

至於馮文舉以為證的惠志道所撰《姜別利事略》內容,其實和《五車韻府》根本毫無關係,惠氏說的是1874年美華書館所印的衛三畏(Samuel W. Williams)《漢英韻府》(A Syllabic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而非重印的馬禮遜《五車韻府》,惠氏很清楚地說是Dr. Williams(衛三畏)的字典,在馮文中卻移花接木變成了Dr. Morrison(馬禮遜)的字典。

檔案如是說,但願關於《五車韻府》的重印者與重印方式不會再有爭議,也衷心盼望過去的錯誤說法不會再繼續流傳下去。

檔案如是說二O一二年十月十七日)

星期日, 11月 04, 2012

淫者見淫──閒談《紅樓夢》裏的污言穢語

淫者見淫──閒談《紅樓夢》裏的污言穢語
傘男

前言

紅樓夢常看常新。但對紅樓的理解卻各有不同。偉大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學家、憤青家、看誰誰不順眼、逮誰罵誰家周樹人先生曾經說:「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的是排滿,流言家看的是宮闈祕事。」不才,就是這道學家中的一個。且對書中人物的髒話,尤其感興趣,每每讀到,常啞然失笑。古人雲,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故閒來無事,且將書中的污言穢語一一歸納,無他,解悶而已。

放屁

「放屁」,是紅樓夢中出現頻率非常高的一句髒話。其實說它是髒話呢,也並不完全準確。很多時候,它更像是一個表達情緒的語氣詞。總之,在紅樓夢中,上到高官老爺,中到夫人小姐,下到丫鬟奴才,均都是「屁不離口」。我們來看,書中第一個「放屁」的就是賈雨村,出現在第四回。當時雨村剛升了應天府,就有馮淵的家人來告薛大呆毆傷人命。雨村聽後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你看,放在今天,雨村實際相當於一個大法官,在法庭這樣嚴肅的場合下說「放屁」,怎麼聽也有些不雅。而雨村自己,在書的後面,基本上幹的也都是「放屁」之事,以致平兒後來罵賈雨村為「餓不死的野雜種」。

鳳姐也說「放屁」。而且說的次數比較多。當然,除了「放屁」,鳳姐還有很多髒話。後面我們會提到。先看第七回,鳳姐要會會賈蓉的小舅子秦鐘,賈蓉說秦鐘靦腆,見了沒的讓鳳姐生氣。鳳姐就說:「他是哪吒,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去,看給你一頓好嘴巴子。」這是第一次,第二次呢,還是罵賈蓉。當時賈蓉求鳳姐答允賈薔下姑蘇採買戲子的事,賈蓉就悄悄對鳳姐說有什麼想要的,可以讓薔兄弟辦了來。鳳姐就笑道:「別放你娘的屁!我的東西還沒處撂呢,希罕你們的鬼鬼祟祟的?」這裏呢,插一句,就是賈蓉跟賈薔的關係,雖然是遠房堂兄弟,但關係有些不純潔,書裏說他們兩個「最相親厚,常相共處」,而且引得下人「造謠誹謗」,以至於賈珍都聽說「口聲不大好」,後來命賈薔搬出去了。鳳姐第三次說「放屁」在第六十七回,當時尤二姐事發,鳳姐訊起了家童,興兒不敢說,鳳姐就問:「完了嗎?怎麼不說了?」興兒回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鳳姐就啐道:「放你媽的屁,這還什麼恕不恕了。你好生給我往下說,好多着呢。」

王夫人也說「放屁」。第二十八回,寶玉說王夫人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後來寶玉說一丸藥要三百六十兩銀子,王夫人就說:「放屁!什麼藥這麼貴?」可見,這裏的「放屁」基本上都是昵稱了。

如果說結了婚的奶奶說「放屁」還可以理解,那未出閣的小姐們說「放屁」就多少有些意外了。帶頭的就是林黛玉。在第十九回中,寶玉來看黛玉,要跟她歪在一處,寶玉說沒有枕頭,要枕在一個枕頭上。黛玉就說:「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着。」仔細一想,林黛玉說「放屁」,這個畫面實在好笑。當然林黛玉並不是唯一說「放屁」的小姐。第三十一回,湘雲與自己的丫頭翠縷論陰陽,翠縷道:「這麼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闢地,都是些陰陽了?」湘雲笑道:「糊塗東西,越說越放屁……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翠縷又問:「這也罷了,怎麼東西都有陰陽,咱們人倒沒有陰陽呢?」湘雲說:「下流東西,好生走罷,越問越說出好的來了!」

既然小姐們都說「放屁」,那丫頭奴才說「放屁」就更不在話下了。比如七十三回晴雯就曾罵查夜的人:「別放謅屁!你們查的不嚴,怕耽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寶玉的跟班茗煙也被老婆子罵過「放屁」,趙姨娘也曾說「這事也值一個屁!」等語,這些我們就不一一列舉了,總之,「放屁」這個不怎麼雅的詞,在紅樓夢中是相當「吃香」的。

吃屎

一般說來,不好聽的話基本都跟「下三路」有聯繫。「放屁」如此,「吃屎」亦然。不過這個詞在紅樓夢中出現的不多。第六回劉姥姥跟女婿狗兒鬥嘴,說「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親近他,故疏遠起來」,這是「拉屎」,「吃屎」在第六十八回,當時鳳姐大鬧寧國府,讓尤氏下不來台,又吵着要見賈珍,賈蓉就跪下說:「這事原不與父母相干,都是侄兒一時吃了屎,調唆叔叔做的,我父親也並不知道。」至於第七回中,焦大被灌馬糞,吃的可就是「真屎」了,不能算髒話,當然焦大吃屎,也是因為自己嘴裏不乾淨,可憐他,當年死人堆裏喝馬尿,老了還被主子的孫子灌馬屎,想來可悲,不過古往今來,誰又不如此?幫太祖打江山,都想着撈個好處,但到頭來,見幾人曾善終?

王八羔子、禽獸、畜生

都是「動物」的意思,所以放在一起,總之「不是人」。第七回焦大醉罵是紅樓夢中很著名的情節。自然也少不了焦大爺的污言穢語,他先罵管家賴二:「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二十年頭裏的焦大爺眼裏有誰?別說你們一起子雜種王八羔子!」後來又罵到主子身上:「我要往祠堂裏哭太爺去。那裏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這裏的「爬灰」,我們都知道,一般指的是賈珍與秦可卿,不過「養小叔子」實在不好說,雖然鳳姐跟賈蓉等有曖昧之言行,不過賈蓉是大侄子,不是小叔子,而可卿與寶玉雖然在夢裏有魚水之歡,但寶玉是小叔叔,不是小叔子,也差了一輩,因而具體這個「養小叔子」的人是誰,大概焦大自己也說不清,其實也不必說。不過「養小叔子」的雖然不好找,「養小姨子」的卻可以找到一個:賈珍跟尤氏姐妹,但嚴格說起來,也不能算,一來不是「養」,只算「輕薄」,二來也不是親小姨子,尤老娘是二婚,二姐、三姐都是頭窩裏帶來的。

被罵成「禽獸」、「畜生」的還有賈瑞這個風流蠢貨。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打起了鳳姐的主意,鳳姐心裏想的是:「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裏有這樣禽獸似的人呢。」後來又對平兒說::「這畜生合該作死。」最終,賈瑞到底死在了鳳姐手裏。紅樓夢,尤其是前八十回,毫無疑問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巔峰,我們大多探討的是它寫的如何如何好、怎麼怎麼好,但也該注意到有個別章節確實寫得有點差強人意,當然文字功夫那是好的沒話說,但在立意、情節上有可待商榷的地方,比如這裏的賈瑞照鏡子精竭而死,以及後面趙姨娘馬道婆扎小人、害寶玉鳳姐「叔嫂逢五鬼」的故事就不夠太好,我的意思是,這兩個情節的像徵意義過多,現實說服力卻不大,你說扎小人我信,但真能「逢五鬼」就有點扯了,和初始的神話仙境也無關,封建迷信害死人,偉大如老曹也不能免俗。

此外要注意這幾個詞都是罵男性的,除此之外,還有「下流種子」、「下作種子」或「黑心種子」等也是用來罵爺們的,多是長輩指責後輩不爭氣,相對來說語氣比較軟,字面上也沒那麼髒,經常挨罵的有賈璉和賈環這兩個人,例子這裏就不舉了,書裏很多。

老貨

很多人講《紅樓夢》是借賈寶玉的眼睛為封建社會的女人翻身,這個有一定道理,不過女人前面要加上「年輕」、「漂亮」跟「未婚」。結了婚,沾了男人的臭氣,你就變成了「混帳」(寶玉罵周瑞家的),不漂亮你就是「蠢貨」(黛玉評論傻大姐),不年輕呢,對不起,你就是「老貨」了。

寶玉的奶媽李嬤嬤就是個典型的「老貨」,雖然算起來,這老娘們也不過四十多,無奈好年華已去,曾經追着她喝奶水的二爺,現在改追丫頭吃胭脂了,風頭都被小她一輩的「狐媚子」搶去,也怪不得李嬤嬤來氣,時間催人老,可李嬤嬤偏不愿退出歷史的舞台。所以寶玉吃酒,她要管,被薛姨媽笑說:「老貨,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許他吃多了,就是老太太問,有我呢。」黛玉也對寶玉低聲嘀咕:「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後面丫頭就更不客氣了,直呼李嬤嬤:「好一個討厭的老貨。」這裏可以看出,黛玉之不得人心,一部分原因是她跟下層勞動人民隔的太遠,後面奚落嘲笑劉姥姥最厲害的,也是她,姥姥「母蝗蟲」的外號,就是拜黛玉所賜。為什麼說黛玉比較刻薄呢,因為黛玉的嘲笑是純粹的鄙視,沒有壓根的同情與善意在裏面,這一點還不如被下人稱作「烈貨」的鳳姐。賈府主子的奶媽,名義上是奴才,但面子還是蠻大的,比如賈璉的奶媽趙嬤嬤,鳳姐賈璉就都對她比較客氣,當然這也可能是趙嬤嬤比較會來事,不過李嬤嬤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吃了幾個包子(寶玉留給襲人的)、喝了一碗牛奶、飲了兩口好茶,然後就被寶玉罵着要攆出去,這奶媽當的,確實比較窩囊,甜奶水餵出個白眼狼,比較失敗。

小蹄子

上年紀的叫「老貨」,年輕的就是「小蹄子」了。「小蹄子」這個詞在紅樓夢裏算是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罵人」詞彙了。不過多數情況下,「小蹄子」只是一個熟人間無傷大雅的玩笑之語,有親近之感,無貶損之意。多數用於「平級」之間,如丫頭對丫頭(晴雯對秋紋:沒見過世面的小蹄子!/平兒對琥珀:我把你這嚼舌根的小蹄子!),主子對主子(尤氏對鳳姐:我把你這沒足夠的小蹄子!);也常見於較親近的主奴之間,最典型的是平兒與賈璉、鳳姐,比如第二十一回,平兒抓住了賈璉偷情的把柄,向賈璉炫耀,賈璉想奪,平兒就跑,於是賈璉笑說:「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來,我把你膀子撅折了。」後面鳳姐又開平兒的玩笑,平兒有些氣,不打簾子就出去了,鳳姐就說:「平兒瘋魔了,這蹄子認真要降服我了,仔細你的皮!」本來向平兒求歡不成的賈璉聽後,就喜的「倒在炕上拍手笑」,一副其樂融融的幸福家庭3P圖。

不過,「小蹄子」到底是個罵人的話,如果關係不那麼親近,那聽起來也是相當刺耳。第四十四回,替賈璉把風的小丫頭被鳳姐抓住,鳳姐就命平兒:「拿繩子鞭子,把那眼睛裏沒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又如「老貨」李嬤嬤跟襲人鬥寵,罵道:「我也不要老命了,索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強如受那娼婦蹄子的氣!」好在襲人只是李嬤嬤眼裏的「小蹄子」,沒什麼大事,晴雯就不那麼走運了,得罪人太多,先是王善保家的告密,說晴雯:「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於是王夫人就說:「我一生最嫌這樣人,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果不其然,晴雯這「小蹄子」下場比較凄慘,攆出去沒幾天,就死了。還得說句題外話,就是紅樓夢裏死個人特別隨便,往往是有個小病,染個風寒,就臥牀不起,沒幾天就一命嗚呼,這個一來可能反映出我國古代的醫療水平確實有待提高,更何況奴才輩的大多還沒有「醫保」,二來也反映出曹老先生對人命不那麼尊重,讓你死你就得死,筆下毫不留情,少了點人文關懷。

小娼婦、小淫婦、小妖精、狐狸精、狐媚子

紅樓夢,除了最常見的「小蹄子」,小娼婦、小淫婦、狐狸精、小妖精就是最常見的罵人口頭禪了。不同的是,小蹄子可以用在主子之間開玩笑,但這些娼婦淫婦妖精無一例外都是用在奴才身上,雖然趙姨娘也算是半個主子,但比她更大的主子罵起她來也是毫不在乎。應該說趙姨娘是個很可悲的人物,曹雪芹寫這個人物,也包括賈環,寫得有些太不堪,過於臉譜化,是整部紅樓夢過百號人物裏為數不多的瑕疵之一,因為你把她寫的一無是處,反倒讓人生出一些同情。你看她,主子不愛奴才不畏,生個兒子無用,生個女兒雖有才,卻不把自己當親娘,時時怕別人說她是庶出。王夫人恨她(因為賈政老下榻在趙姨娘屋?),王熙鳳斥她,老祖宗罵她,幾個掌權的女人明裏暗裏都罵過她「死淫婦」或「死娼婦」,那些專門看主子眼色行事的小奴才自然也不把她放在眼裏,雖然她們還不至於直接罵趙姨娘「淫婦」或「娼婦」(畢竟還是半個主子,而且還有探春),但卻也特別強調她半個奴才的身份,最典型的莫過於芳官跟她對罵,說「姨奶奶犯不着罵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兒罷了!這是何苦來呢!」一個實際地位比丫鬟還低的小戲子都敢把趙姨娘說成這樣,可見趙姨娘多不堪,也多可憐。此外,趙姨娘還被罵過「趙不死的」和「老東西」等。趙姨娘雖然性子可憎,但不可能長的醜,這個新版的趙姨娘能嚇死賈政,怎麼可能還常住在她屋裏?

剩下被罵小娼婦小淫婦小妖精的雖然全是奴才,但大多也是有頭有臉的,比如襲人、晴雯、平兒、金釧,當然也有真正的小淫婦,比如鮑二家的。說起來對襲、晴、平這樣位置的人來說是很難做的,你不得主子歡心,比如晴雯,就會被主子罵,如王夫人;你得了主子歡心,比如襲人,就會被奴才罵,如李嬤嬤;就算你主子奴才兩面都討好,到頭來也免不了被罵被誤會,比如平兒;尤其對晴雯來說,她既不得主子歡心,也不得奴才歡心,「個人主義」非常嚴重,所以下場也是最慘的。

晴雯被辱主要集中在抄大觀園,先是王善寶家的告狀,說晴雯動不動就立起兩個騷眼睛罵人,王夫人就罵晴雯小蹄子,並說記得眉眼像黛玉,及至見了晴雯,又說「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我看不上你這浪樣兒」又對鳳姐說「這樣妖精似的東西我竟沒看見」,直到最後把晴雯芳官佳惠等都攆出去,還說「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這個王夫人可以說在整部書裏是最可恨最迂腐最無能最無趣最無情也最變態的一個主子太太,當初也是她一個耳刮子罵金釧「下作小娼婦」,從而導致後者跳井,可她又偏偏掌權,而且還所謂心善向佛,書裏說她「天真爛漫」,她自己也口口聲聲說「一切為了寶玉」,實在是諷刺至極,猶如今日綠壩,名為保護,實為戕害,而害人者尚還不知,自以為在做好事善事,真可惡。

襲人因病躺着,「老貨」李嬤嬤來了,見襲人不起,於是罵起來,而且一罵就是全套的:「忘了本的小娼婦!我抬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一心只想裝狐媚子哄寶玉……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罷了……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還哄人不哄人?」別人見了來勸,她又罵「索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強如受那娼婦蹄子的氣!」其實就襲人為人處事來說,並沒怎麼怠慢李嬤嬤,只是李嬤嬤年華已去,在寶玉面前不再吃香,才找襲人撒氣,而襲人是不會罵髒口的,不過是覺得委屈哭而已。很多人不喜歡襲人,不過站在襲人的立場,其實襲人並沒錯什麼,她只是封建了一些,個性使然。指責襲人是特務是不公平的,其實襲人對晴雯等也不錯,當然她還是維護自己頭牌丫頭地位的,比如寶玉將枯死海棠比作晴雯,襲人就說:「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她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這是襲人無情的一面,但也不能說這是她的真面目,封建思想如此。她也並不知道,雖然在現實世界中,她排在晴雯前面,但在太虛幻境裏,她是排在晴雯後面的。

所有被罵淫婦娼婦中最冤枉的莫過於平兒,她一心一意服侍鳳姐,卻不料碰到賈璉與鮑二家的偷情,背後說浪話被鳳姐聽到牽怪,不但罵鮑二家的「好淫婦」,說平兒跟她是「娼婦們一條藤」,還甩手打了平兒,平兒有冤無處訴,又不能打鳳姐,只好打鮑二家的,也罵鮑二家的淫婦,賈璉理屈,卻也不能打鳳姐,又不好吞聲,故也拿平兒出氣,罵「好娼婦!你也動手打人!」四人人亂作一團,最後以鮑二家的吊死結束。多少有些突兀,好似鮑二家的縱然知恥也沒有理由這麼剛烈,不過紅樓夢就是這樣:金釧、三姐、司棋、鮑二家的等,受點侮辱,特別是男女之間的原因,說死馬上就死,非常可憐,不能不說有封建的烈女傳在荼毒。而高鶚的續作裏竟然還有巧姐讀烈慕賢良的篇章,以曹雪芹對紅樓眾女性的悲憫之情懷,想來這絕非曹公本意,因而是敗筆無疑。

小淫婦、小娼婦也並非全部用在罵人,有時也可以表達親昵。比如第二十一回賈璉與平兒嬉鬧求歡,被平兒拒絕,賈璉就急的彎腰(何其形像!一看就知作者肯定是男的)恨道:「死促狹小淫婦兒,一定浪上人的火來,她又跑了。」平兒笑說:「我浪我的,誰叫你動火了?」非常有情趣的場景。

當然,書中出現娼婦、淫婦的地方還有很多,這裏不能一一例舉,基本上可以說有女人掐架的地方,就必有娼婦淫婦之詞。而且也要指出,罵這些話的人,多數是結過婚的,至少是有性經驗的,主奴倒沒有區分,都可以罵。但未婚的小姐、公子以及大多數丫環這種話都是罵不出口的,甚至聽也不能聽(比如鴛鴦在老太太跟前訴冤,李紈就趕忙帶着小姐們退出),她們能說的,最多也就是放屁、老貨、小蹄子而已。

(我日,下面的竟然因為詞太髒,不讓發,只好處理後明天發了──真噁心。有本事文化部把紅樓夢裏的髒字都刪掉,出個永遠純潔版,那樣也不用擔心別人受污染了,真的真的很噁心。想想大清朝,這樣的髒字都讓出版,想不到我和諧社會竟然不讓發一個網上帖,曹雪芹活在當今也會吐血。想想就來氣,洗洗睡了,多謝支持!)



肏,這個詞不但難聽,看上去就很「髒」,「入肉」,虧老祖宗們怎麼想的。不過話雖如此,人人都離不開肏,而且還很形像,所以誰也別假正經,裝不認識。不過有時肏並不實指,有時只是個語氣詞,相當於英語的FUCKING,只起個強調的意思,比如鳳姐說平兒「原來是你這小蹄子肏鬼」,又如李貴罵茗煙:「偏你這小狗肏的知道,有這些蛆嚼!」都是這個意思,相當於國罵「他媽的」。

當然在紅樓夢裏,肏更多的是作為實指,即做動詞用,屬於最髒的詞之列。最先是第九回,金榮鬧學堂,捉住秦鐘與香憐,說他們「親嘴摸屁股,一對一肏,撅草根兒抽長短,誰長誰先幹。」茗煙就罵他:「我們肏屁股不肏屁股,管你雞巴相干,橫豎不肏你爹罷了!」——最髒的話從頑童嘴裏說出來,尤其可愛。其實想想不過都是一羣小學生,竟然為肏屁股爭風吃醋,實在好笑,也看出清朝對「肏屁股」這件事,還是很寬容的,而且也比較普及,都從娃娃抓起了。

第十二回,賈瑞被鳳姐設計陷害,大半夜等半天,好不容易來了人,他抱住就啃:「我的親嫂子,等死我了」,接着就抱到炕上親嘴扯褲子……硬幫幫的就想頂入,去不想燈光一閃,原來是賈蓉賈薔在捉弄他,賈蓉還笑說:「瑞大叔要肏我呢。」——這個情節多少有點讓人難以相信:就算賈瑞再猴急,黑夜再漆黑,但抱住一個大活人,還親嘴扯下褲子,難道會連男女也分不清?當然也有可能賈蓉穿了鳳姐的衣服,也有可能因賈蓉本來就長得清秀,身形像女人。別忘了,他跟賈薔還有些說不清呢。

不知道是不是肏聽起來太不堪入耳,總之曹公用到肏字的地方並不多,大致都在上面幾處,不過與肏字有相近之意的「攮」字卻用的比較多,比如「囚攮的」「狗攮的」,在書中比比皆是,而且主子有時也用,可見攮比肏要文雅一些,不那麼直接,當然聽上去也少了一點「刺激」。

雞巴

雞巴一詞在紅樓夢裏寫作(毛幾/毛巴),和(毛必)相對應,都強調了男女私處「毛」的重要,另一對相互應的詞是「屌」和「屄」,二者都強調肉,不過紅樓夢裏屄常見屌不常見,而雞巴也只出現過三次,且都是從非常粗人嘴裏說出來的,稍有地位的人一般會用「囚攮」的來代替(囚:毬),可見無論過去現在,這個詞在「文明人」聽來都是極不堪的。最出名的一處當然是薛蟠行酒令時那句石破天驚的「女兒樂,一根雞巴往裏戳。」語驚四座,真乃千古名句也。其實薛蟠話語雖粗,但細想幾個紈绔子弟聚會,有妓女(雲兒)戲子(蔣玉菡)相陪伴唱,以限韻作詩罰酒做令,比之當今陪吃陪喝陪睡,已經是相當雅了。當然,薛蟠是俗的,但也是率直的,誰又能說薛呆子沒幾分可愛呢?「一根雞巴往裏戳」,多直接,如果你覺得刺耳,想聽悶騷的,也有雲兒為你唱:豆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裏鑽,鑽了半日不得進去,爬上花兒打秋千。肉兒小心肝,我不開時你怎麼鑽?

另兩處出現雞巴的地方都與同性戀有關。一處在第九回,估計這是說髒話最多的一回了。寶玉秦鐘與香憐玉愛互通情意,被金榮捉住,說他們「肏屁股」,寶玉秦鐘不服,但這種肏不肏的粗話他們是說不出口的,於是寶玉的小廝茗煙就替主子出頭,茗煙是個非常會來事口舌也非常犀利的小家伙,只見他一把揪住金榮,問道:「我們肏屁股不肏屁股,管你雞巴相干,橫豎沒肏你爹去就罷了!」聽聽,這髒話說的真是又可愛又可氣,茗煙的形像一躍而出,曹雪芹真不愧是大師,寫小姐哭哭滴滴雅到極致,寫下人污言穢語也俗到極致,不能不讓人佩服。最後一處雞巴出現在第七十五回,邢大舅與賈珍一伙喝酒作樂,輸了些錢,作陪的兩個小麼就都不理他,書上說這兩個孩子都不滿十五歲,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孌童,邢大舅不高興,於是就有人對兩個小麼說:「舅太爺不過輸了幾個錢罷了,並沒有輸掉雞巴,怎麼你們就不理他了?」眾人大笑,在外面偷聽的尤氏也一邊罵一邊趕緊走了,實在是聽不下去。可見,至少在曹雪芹所寫的那個年代,同性戀或者孌童是非常普遍的,幾乎是爺們們聚會取樂時的常備節目,不管是鬧學堂還是開PARTY,找幾個清秀的孩子一起作陪唱戲「親嘴摸屁股」玩玩,好似是一種時尚,雖然也不是很「有臉」,但看上去也無所謂,不僅僅是寶玉秦鐘這種脂粉氣濃的公子,連好色的賈璉粗俗的薛蟠邢大舅都是不免的,這在今天很難想像。



在紅樓夢裏,能從嘴裏說出「屄」字來的,都屬於罵人界的大師級人物,全書只有三個人達到過此種境界,分別是:鴛鴦、趙姨娘與春燕的娘何婆。

鴛鴦是很會罵人的,只是平常顯不出來。可是她嫂子一來「報喜」,鴛鴦的罵工馬上就開動,而且上來就語出驚人,她嫂子先說「橫豎是好話」「天大的喜事」,鴛鴦啐了一口,就罵:「你快夾着屄嘴離了這裏,好多着呢!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女兒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細品品,鴛鴦罵人是很有水平的,不光有屄字當頭,還有諧音等藝術手法,而且還知道鑒賞名畫,真是了不得。當然這種帶屄字的髒話她只當着襲人平兒說,看到寶玉意外聽到後,她馬上就裝睡,很可愛。後來她對老太太削髮起誓也很不尋常,雖然沒有髒字,但句句扎人心,特別是最後幾句:「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後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着,從嗓子裏頭長疔!」聽着讓人揪心,何必對自己如此毒呢?

趙姨娘罵人也很有水平,只是礙於身份,不好明着罵。但罵起自己的兒子來也是毫不客氣。第六十回,她罵賈環:「你這下流沒剛性的,也只好受這些毛丫頭的氣!……這會子被那起屄崽子耍弄也罷了,你明兒還想這些家裏人怕你呢。你沒有屄本事,我也替你羞死了。」趙姨娘罵人的話雖然有屄,但比起鴛鴦來,卻顯得粗俗過多、靈活不夠,只是為髒而髒,缺乏藝術性,不過也已經很難聽了。

但要說最會罵屄字罵的最出彩的,莫過於小丫頭春燕的娘何婆。她先是受了乾女兒芳官的氣,後來又因親女兒春燕折柳枝編東西得罪了自己的小姑子而氣惱,於是罵道:「小娼婦,你能上去了幾年台盤?你也跟那起輕狂浪小婦學,怎麼就管不得你們了?乾的我管不得,你是我屄裏生出來的難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們這起蹄子到得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該死在那裏伺候,又跑出來浪漢子。」一邊又抓起柳條子,直送到春燕臉上,問到:「這叫作什麼?這編的是你娘的屄!」——還能說什麼?關於何婆小說只有這一段,但封何婆為紅樓夢裏的罵人之王,可謂是當之無愧!鴛鴦趙姨娘在何婆面前都要低頭,畢竟她們屄來屄去的,罵的都是別人,而何婆,她超越了自己,達到了一個無我的境界——誰敢不服?拿她的屄來!

貼燒餅

貼燒餅,是古時的隱語,暗指同性間的性行為,即同性戀。馮淵「好男風」,這是文雅的說法,直接說貼燒餅,就很不客氣了。其實不知道為什麼是貼燒餅,可能是古時候咱這沒三明治,否則三明治是更貼切的同志代稱。同志在紅樓夢裏非常普遍,不光寶玉秦鐘玉菡湘蓮這些人有,連賈璉薛蟠忠順王北靜王都跑不了,當然這裏說同性戀有點不合適,更確切的說是同性間的性行為,而且無論從作者行文還是書中人物,似乎都覺得沒什麼了不起,非常自然,也沒見誰有心理障礙,或對自己的性傾向出現困惑,很有些古希臘的風格。你看寶玉一會跟妹妹談情,一會跟襲人雲雨,一會跟秦鐘「算賬」,一會跟蔣玉菡交換汗巾子,都那麼自然,那些姐姐妹妹知道了也不吃醋。賈璉欲火上來了,會找清秀的小廝,薛蟠看上了小柳,小麼作陪着大舅,北靜王與寶玉曖曖昧昧,忠順王為一個小戲子大弄肝火,為啥呢?儼然一個同志世界。當然也少不了拉拉,藕官與藥官,假鳳泣虛凰,也是非常凄美的事。但是也要注意,紅樓夢裏這些同性性關係大多是不對等的,比如賈璉會找小廝,但不會找寶玉,寶玉也不會找薛蟠,北靜王更不會找忠順王,如此等等,除了性格不合彼此不來電的原因,也暗含着貼燒餅對多數人來說只是一種夜生活樂子,上不了台面,不能作真,更不是一種可持久的生活方式。

說回貼燒餅。頑童鬧學堂一回,純粹就是一羣小男孩為了貼燒餅爭風吃醋。先是薛蟠起了龍陽之興,混進學堂,勾搭上香憐玉愛,後者又與寶玉秦鐘眉目傳情,被金榮捉到,這個金榮說髒話也是很厲害的「貼的好燒餅,你們都不買一個吃去?」「先讓我抽個頭兒,咱們一聲兒不言語」「明明撞見他兩個在後院子裏親嘴摸屁股,兩個商議定了,一對一肏,撅草根兒抽長短,誰長誰先幹。」當然後面這個話,是金榮自己編的。親嘴摸屁股,雖然有可能,但也不至於拔草根抽簽決定誰先幹,難道不會剪子包袱錘?這是笑話,但金榮也夠壞,捉住別人貼燒餅不說,他自己也要貼,可惜一怪出身不夠硬,二怪臉蛋也沒人家俏,到最後只落得被眾人圍攻的下場,也夠可憐。

紅樓夢裏貼燒餅的事很多,但貼燒餅這個詞出現的地方並不多。除了上面提到的那處,另一處出現在第六十五回,說的是賈璉偷娶尤二姐,喜兒隆兒壽兒幾個小廝伺候,白瞧着主子養二奶,自己心裏也癢,發洩卻沒個去處,與鮑二家的(鮑二後娶的)挑逗又不成,灌了幾回酒,喜兒醉了,就說:「咱們今兒可要公公道道的貼一爐子燒餅,要有一個充正經的人,我痛把你媽一肏。」——看,喜兒的話裏似乎含着怨氣,其實要貼燒餅並不怪,怪的是為何前面要加一個公道?難道喜兒就是那個被賈璉拿來出火的小廝,因為總是被貼燒餅,所以感覺不公平?

結語與其他

以上羅列的是紅樓夢裏較常見的污言穢語,並不完整,有疏漏,但相信最髒的應該是包括了。紅樓包羅萬像,最可貴的是無論你從何種角度,都可以發現紅樓的魅力。這種魅力是永恆與立體的。只是談談紅樓夢裏的污言穢語,就可以寫出很多,有些污穢話,其實並沒有帶髒字,但也很「淫穢」,比如賈璉對鳳姐說:「我昨晚不過是要改個樣兒,你就為什麼那樣扭手扭腳呢?」非常有情趣。當然還有些「淫穢事」,字面是看不出的,只能仔細品會,比如可卿死,賈珍哭的像個淚人;秦鐘與智能偷情,被寶玉捉住,然後二人夜裏「算賬」,卻偏不說如何算,只說「記不真切了」,故意讓讀者猜,很有意思。

當然這裏我們閒談的只是「污言穢語」,並不完全包括紅樓中人的整體性生活,不過若延伸畧畧研究,也很有趣味。只從上面那些髒話,已可以看出很多端倪。從小娼婦淫語浪態壓倒娼妓到小頑童爭風吃醋搶肏屁股,幾乎無所不包。若說書裏沒提到什麼,我看只有羣P與口淫,好像很奇怪,中國古代男人動不動就三妻四妾,但很少見到幾個妻妾一起上牀的場景,多數都在爭寵鬥心機。紅樓夢金瓶梅都如此。又比如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要不就是二院點燈,要不就是三院點燈,從來不說今晚大家都在某院集合,很奇怪。只能解釋妻妾有別,哪怕都是小老婆,也有貴賤之分,一起上牀幾乎是不能想像的,封建倫常真很奇怪。你能想像王夫人跟趙姨娘晚上睡一起共同伺候賈政嗎?我懷疑皇帝老子想羣P也是不能的,想想也很可憐,不知道現在那些允許一夫多妻制的中東國家怎麼樣。另外就是口淫,好像都沒怎麼提,連暗示也沒怎麼有,別管異性間、同性間,好像只有一個方法,比如寶玉分別抓住過秦鐘、茗煙與智能、萬兒苟合,但都是一個姿勢,其它提到雞巴、貼燒餅的地方,也只有一個肏屁股,從來沒說過吹喇叭弄簫什麼的,當然我這些想法比較齷齪,紅樓夢雖包羅萬像,但畢竟不是《金賽性學報告》,我只是從閒談污言穢語的角度,感覺有些遺憾。

最後要說的是,以上列出的這些髒話,多是出自前八十回,後四十回的污言穢語非常之少,除了小蹄子、小妖精什麼的出現過幾次,其他的幾乎沒有,更別說什麼令人眼前一亮的新詞,從這個角度來說,高鶚要比曹雪芹假正經不少,按喜兒「要有一個充正經的人,我痛把你媽一肏」的說法,高鶚娘估計要倒楣,希望她平安。

(全文完/傘男作於08、09)

天涯社區二OO九年七月三十一日)

星期五, 11月 02, 2012

讀書這麼好的事

讀書這麼好的事
蔡峯


豆瓣書店

今天放假,自由活動,背上包,套上毛衣抵擋着帝都的寒風,便是憧憬了那些書店的燈光,倒了一號線和四號線,在中關村出來,很明顯早晨九點鐘對於它而言,太早了,冷清的幾乎沒有人,我並不衝着電子產品,我是想去中國書店中關村店的,穿過幾個路口,在一條仿古的街道上看到了中國書店的招牌,後面才發現其實有三家門面,在路口的那家有三層樓,中間的兩家對門,而只開了一家,管書的店員抱怨說一個人怎麼管得過來兩個店面。

雖然聽着他和熟人用北京話嘮嗑,天文地理、國家大事、明星八卦,我還是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幾本民國的雜誌上面,書少但品相很好,買了本民國書和一本魯迅書信集,價格辣手也只能咬咬牙,店員拿過兩本書用中國書店的包書紙一裹拉過一段塑膠繩紮好遞給我,動作熟練麻利,欠身謝過就推門走了。在那家大店面的中國書店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只是隔着玻璃對着那幾本善本拍了照片。

下一站是穿過北大,去萬聖,本來猶豫要不要去北大逛逛,還是去了,濃濃的學術氣氛,還有那些老式的磚瓦樓,未名湖,若是早個十年,對於此,我該有多衝動,現在對於此的,自己就是一個旅客,拍拍照片,看一眼就忘卻了,就為了告訴自己這是北大。

萬聖在成府路上,離北大的東門不遠,兩層樓的萬聖符合我對於優秀書店的所有期望,裝飾簡潔而有特色,有logo,有故事,店員談論的不是明星八卦,能夠回答顧客專業的問題,暢銷書和學術書籍能清楚分離,最後一點是我沒有想到的,能夠有簽名本出售。在等待店員幫我尋找簽名本的時候,來了一名老師,大概是某本書的譯者,讓店員幫忙留了些書說是要去送人,來了個老店員,談論了書的內容,自然不做作,或許這才是一家書店內在的氛圍吧,模仿不來。沒有買普通本,買了七本簽名本,沈昌文、何帆、許知遠等,原價不打折,還特意蓋上了萬聖的藍色logo印章,雖然時間不長,卻已經喜歡上這裏,濃郁的學術氣氛,沒有太多的裝飾特色的佈置,更重要的是談吐得體的店員,幾句下來或許可以稱為書友,在外面凜冽的寒風中,坐擁書城,該是多幸福的。

豆瓣在萬聖對面,稍稍簡陋,簡易的書架上有留言,還有毛筆手書的豆瓣書店條幅,兩名店員忙着收發快遞,豆瓣其實有細節,細心的在不同類型的書上面貼了紙條,如「關於書的書」,還留了兩枚印章給顧客蓋章留念,壽山石,印泥卻用了普通的財務印泥,若是朱砂會好許多,轉了一圈,正好遇上一對夫婦挑書,林達的近距離看美國系列沒有湊齊,在小聲討論,大概也是未名湖畔的老師亦或是清華園的把,我沒有買書,買了本豆瓣自己製作的筆記本,黑白布面,寫了兩個中文「憤怒」。其實我覺得如果說萬聖還有一種溫暖氛圍的話,豆瓣流露的是苦苦支撐的悲壯,小小的店面連轉身都困難,倒是讓我想起了家裏樓下不再經營的城市之光書店,山人將沒有賣完的書用牛皮紙熟練的打着包,一捆捆疊起來,最終卻將自己困在其中。或許僅僅是我的感覺吧,將要離開時我看見庫房裏面亮着橘色的燈,透射出來,在白色的書脊上留下斑駁而溫暖的希望。

在五道口吃了漢堡、喝了咖啡提神,倒地鐵去什刹海、恭王府、南鑼鼓巷、鼓樓轉了轉,本想給女兒買件玩具,找尋不出,皆不中意。

夜色彌散時,匆匆趕至隆福寺街上的中國書店,推門就被告知還有五分鐘打烊,只能掃一眼善本就推門出來。往南走,過人藝,又去燦然書屋,上次去打烊了,這次還有時間,店較小,書也不多,兩個店員聒噪,講相聲倒合適,買了本中華書局的小精裝就匆匆走了,暗生失望,他們大概沒有把書店當作是一種愛好吧,僅僅是朝九晚五的工作?竟然還對顧客購書的書目評價一番,大概是錢多人傻云云,唉,空有了一塊好牌子。

打道回府路過王府井書店,從這名頭進去看了,原來就是新華書店,惡俗,轉身便走。

看了自己在4sq上面的check list,書店已經十個了,還想去pageone轉轉,晚上整理行李,拉杆箱多半空間已經被書佔據,預算嚴重超支,估計回家跪書是逃不掉了,但願跪平裝的,精裝版太硬,也不捨得。不過讀書這麼好的事,偶爾放縱一下,更是多了嬌嗔,少了橫眉。

六十三克二O一二年十月廿九日)

星期四, 9月 27, 2012

噴水

無題
傅月庵



我們不是噴水的那方
也不是讓人不敢噴水的一方
我們就是被人朝臉噴水的那一方
若不還手,終究被看衰洨

即使簡陋、無論口徑大小
必得勇敢還手,死命噴回去
原因無它,為了一種尊嚴

我們不是讓人不敢噴水的中國人
也不是噴弱不噴強的日本人
我們就是被噴水的台灣人
若不自覺,終究被當成玩偶操弄

所以,就算用舀的,就算一杓水,也得潑回去!
弱者本來擁有無多,尊嚴說什麼也得有。
記得啊,台灣人!記得啊,我的同胞們!

(圖片下載自網路)

傅月庵臉書二O一二年九月廿五日)

無題
林皎碧訳

我々は、放水した者ではない、
放水してはまずいと思わせた者でもない  
我々は、顔に放水された者なのだ、
反撃しなければ、馬鹿にされてしまう。

どんなに粗末な道具であっても、口径が大きくなくても、
勇気を奮って反撃し、必死に放水し返さなければならない。
それは、他でもない尊厳の為なのだ。

我々は、放水してはまずいと思わせる中国人ではない、
弱い者には放水し、強い者には放水しない日本人でもない、
我々は、放水された台湾人なのだ、
それを自覚しなければ、いいように操られる人形になってしまう。

だから、たとえ柄杓一杯の水でもいいからかけ返そう!
そもそも、弱い者は多くを持たない、だが尊厳だけは持たねばならない。
自覚せよ、台湾人!覚えておけ、我が同胞たちよ!

林皎碧:因為有日本朋友問,傅月庵寫的內容到底是什麼?也因為是自己弟弟寫的文章,就不管是否有著作權問題,直接翻譯、直接就貼出來了。若是翻譯有誤,請大家指正。

傅月庵:有個懂日文的姊姊真不錯。就是要給日本人看的,別吃人夠夠;也是給中國人看的,說到底,我們還是得靠自己!當然,有人要翻成英文也無妨,那就讓美國人知道,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拿台灣人當什麼?媽的,帝國主義豬玀!

林皎碧臉書二O一二年九月廿七日)

星期三, 9月 19, 2012

念黃裳

老先生
傅月庵

老先生90多了。幾年前去看他,他已耳背,我嘰哩聒拉說了一堆,他只笑,也不點頭,想了想,「篤篤篤」碎步進內室,又搬出一堆書來。我一看,都是久聞卻不得一見的珍本,大樂,嘰哩聒拉又放肆亂說了。

第二次去看他,老先生還是話少,且有點冷。疑他元氣不足,留下伴手,沒得嘰哩聒拉便走了。隔天,友人說,老先生昨晚來電話:「今天那人,上次來過?」「對啊,台灣那個。」「那不好意思了,我沒怎理他,忘了人啦。」——很有意思的老先生,一整個醇厚。今日收到友人寄來,他所題贈的兩本新書,其中之一還是毛邊本。長者賜贈,未敢或忘,因誌之以為念。

傅月庵臉書二O一一年八月五日)



第一次拜訪老先生,他坐在他那出了名的「妝台」邊所拍。

傅月庵臉書二O一一年八月五日)



「來燕榭」的「燕」,指的是已過世的老太太,老先生口中的「小燕」。老先生「有情」出了名,今世少見。

傅月庵臉書二O一一年八月五日)



老先生法書,他的毛筆字特好!

傅月庵臉書二O一一年八月五日)



海峽兩岸,一蝶一裳,老而彌醇,都以「可人」著稱。

傅月庵臉書二O一一年八月五日)

妝台
傅月庵



8月21日下午5點。黃裳先生寓所。

此次穿行大江南北,由京徂滬,最重要的事,不是爬長城不是搭高鐵,更不是參加上海書展出席這個那個會、見這個那個人,而是探望黃裳先生。

老先生與「茉莉」緣深,每年歲末公益募書,總不理會萬里間關,迢迢寄來他的簽名佳冊,參加義賣,且回回高價拍出,為活動增光,為弱勢團體掙錢,功德無量。

此年老先生二度進出醫院,一度告危。隔岸問病,分外忐忑焦急。夏初得知病情漸趨穩定,方始安下心來。經與茉莉同仁商量,特別由我代表渡海探望,一二伴手禮之外,要緊的是寫有書店全體同仁祝福話語的一張大卡片,集氣也聚義,希望以此感恩之心,為老先生添福添壽,更享天年。

老先生躺臥床上,氣色很不錯。唯耳朵不行了,大吼無用,僅能筆談。看到卡片,或知怎麼回事,笑了。握著他的手,無從說什麼,我也只是笑。本想與他拍照留念,老先生不便起身,便自作罷,隨手拍下有名的「妝台」替代。

文革期間,老先生景況困窘,為了果腹,連書桌都賣掉了。此後寫作,無論是「思想匯報」或隨筆散文,都在這張「典型『封、資、修』的標本,拍賣行、舊貨行都不要的」梳妝台上完成。老先生隨遇而安,「沒有覺得有什麼不方便,自然也並不覺得飄飄然。唯一的缺點是太小,放不下幾疊書。客人來訪,有時也會覺得奇怪,不像正規的書桌。我並不說破,一直安心地使用著。」

1980年代,老先生在報紙上寫專欄,便取名「妝台雜記」,90年代出了一本同名書籍。此後,「妝台」與「榆下」幾成黃裳專用,僅此一家,別無分號了。

時光荏苒,妝台依然,深願主人也得如此,堅固永好!

傅月庵臉書二O一二年八月廿三日)

念黃裳
傅月庵

此年8月21日黃昏,上海陝西村紅磚老公寓。「上海書評」知名編輯人陸灝領著我去拜訪黃裳先生。我是6天前由台北出發,在北京盤桓數日後,搭乘高鐵南下到滬。此行最重要一件事便是探望黃裳先生病情。

年中,從陸灝處得知老先生進出醫院,狀況一度危急,隔海聞訊,一直牽掛著。六月欲行不果,七月叨念不斷,總算到了八月,得暇此行了。聽說老人家胃口還行,帶了台灣肉鬆、鮪魚鬆各一,讓他下粥吃,另一重要物件,則是寫有幾十句祝福話語的大卡片。這一切,無非千里送鵝毛,卻是我所任職的茉莉二手書店同仁對老先生最大的溫情與敬意。

黃裳先生一輩子愛書近乎癡,造次於是,顛沛於是。換言之,口袋裡有錢無錢都要買書。生平裡,他似乎不怎麼缺錢(不代表不曾缺錢),但每一分錢都很實,都得靠一字一句寫稿、翻譯,甚至轉賣所藏愛書、手跡才得來。因私人手頭有限,也無公家當靠山,他的收書遂無法像許多大學者、大富人家,閉門家中坐,書店伙計自動送書上門來(他成名後或許有此待遇,但肯定不多),而是得自己到舊書店、到廢紙收集站,一本一本翻尋,一處一處淘揀而得,這種斷爛朝報裡披沙瀝金的經驗,他的文章裡多有述及,無待多言。因為愛逛且一聽到消息就沒命跑去揀擇,日子久了,人頭熟了,他認識許多書店老板,彼此論交,成了所謂的「書友」。

逛舊書店淘舊書、與老闆結成書友,老實說,也不是多麼了不起的事,半個書癡都做得到。黃裳先生讓人敬佩的是,儘管花錢且往往是花大錢買書,他卻心存感恩,飲水思源,總念念不忘這些賣過好書給他的小生意人,書目題跋要提一提,訪書文章得說一說,甚且還專門寫文章懷念,於是〈老板〉、〈記郭石麒〉、〈記徐紹樵〉等都成名篇了。一介書賈,生逢亂世,若非藉著黃裳先生一枝筆,誰還會記得楊壽祺、孫實君……等名字呢?說到底,中國當代藏書家亦多矣,論標舉「書友」不遺餘力,老先生當屬第一人。僅此一事,其宅心仁厚亦可知矣。

也或許因為這一仁義之心,自我轉到二手書店工作,每逢年底舉辦「歲暮珍本舊書網路義賣」,只要有所請,黃裳先生總會欣然題簽其新作,以為拍賣標的。尤其2008年台灣「八八水災」為患,台北數家舊書店聯合義賣,老先生更是不辭萬里迢遙,特別寄來手稿景印線裝本《前塵夢影新錄》一函四冊,並以毛筆親題「書本有情為台灣」數字,共襄盛舉。此書限印500套,先生分得當有限,卻慷慨贊贈,其濟弱扶傾,千里誦義之摯情,真感人也。

進入公寓前,電話裡得知,老先生狀況不太好,僅能於病榻接見。入門後,屋內擺設、書物無大改變,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先生躺臥床上,看是陸灝便說:「你都不來看我!」陸灝連忙大聲喊冤,直說才來看過,他記錯了。老先生兩耳俱聾,大約也沒聽清楚陸灝「冤情」。幾人轉以筆談,我寫下姓名,註記台灣來的,並把卡片打開,一一指點,老先生看了看,嘴角似乎抿開笑了。同行另一友人也解開包袱內多本舊書,一一翻展,老先生見到書,眼睛一亮,頻頻點頭。拜見前後不過10多分鐘,看到先生氣色頗佳,聲音宏亮,遂安心告辭。誰知歸來才過旬日,便接到遠行消息。

黃裳先生之逝,舊書界自是少了一位良師益友,從更寬廣的視野來看,則是中國文人藏書傳統又弱了一些,氣脈更微薄了。傳統文人蒐藏書畫善本,講究的是「藏讀寫」三事,尤其點校題跋,更稱雅道,是文人賞玩自娛,消磨時光的文雅癖好。黃丕烈藏書題跋是眾所熟知的,另如《庚子消夏錄》、《江村消夏錄》、《辛丑消夏錄》等書更是。黃裳先生的書話,實際上繼承明清文人這一脈絡而來,甚且過化存神,與時俱進,將之轉換為現代散文,自成一家之言。此中文化沈澱,絕不可小覷。先生此去,是即一代雅道見頹之日。哀哉慟也!

傅月庵網誌《天上大風》二O一二年九月十日;傅月庵臉書二O一二年九月十一日)

附錄:黃裳在茉莉的義拍

前塵夢影新錄(手稿景印作者題署本,共四冊)

編號:聯合義賣3-1 出版時間 2008年6月1日初版
出版社:廣西師大出版社 出版地點 桂林
作者:黃裳
備註:結標價:23000元,茉莉二手書店謝謝您的愛心^^

蠹魚頭評註:黃裳先生,中國當代最負盛名藏書家,年逾米壽,精神彌堅,猶孜孜不倦於書話文章,每有出,傳誦海內外。黃裳先生蒐書起於三○年代,明刻元槧宋本,無不網羅。文革時,轉成四舊禍端,抄家收沒一空。八○年代,舊書未歸,老先生居常思念,百般無奈之中,「就記憶所及,陸續編寫亡書目錄」,仿照清代藏書家徐子晉《前塵夢影錄》體例,毛筆手書於明清故紙之上,追念得書經過、書坊故事,評點版刻優劣、前人得失。深得「過屠門而大嚼」之趣,一代書人癡情之態,盡付文中。

1989年,此稿由齊魯書社排版印行,受限成本,內容頗有刪減,且僅印千本耳。2008年,廣西師大將此手稿盡數影印出版,一函四冊,限印五百部,「宣紙線裝,古趣盎然,加之黃先生書法佳妙,開卷朱墨燦然,娛人心目,堪稱書林佳品。」

此次台灣受災,老先生聲聞得知,特別找出一部,並親署「書本有情為台灣」等字,響應義賣。隔海救苦,情深義摯,感人至深。誠願功德迴向,老先生永保安康,歡樂無憂!

  

來燕榭書跋(作者題簽,增訂精裝毛邊本)

編號:2012-1-31 出版時間 2011年6月初版
出版社:中華書局 出版地點 北京
作者:黃裳
開本:特16開精裝本
頁數:454
提供:黃裳先生
備註:已售出。結標價:5000元,茉莉二手書店謝謝您的愛心^^

蠹魚頭評註:

黃裳先生,中國當代最負盛名藏書家,年逾米壽,精神彌堅,猶孜孜不倦於書話文章,每有出,傳誦海內外。黃裳先生蒐書起於三○年代,明刻元槧宋本,無不網羅。每有所得,「喜作跋語,多記得書始末,亦偶作小小考訂,皆愛讀之書也。未嘗理董,近始寫為一冊,佚失孔多,有待續補。三十年來,耗心力于此者何限,甘苦自知。此冊頗似日記,舊游蹤跡,略具於是。」

1999年,此冊出版,海內外轟傳一時,即上海古籍版《來燕榭書跋》;2010年,北京中華書局請允重印此書,老先生感其情意,「遂檢舊篋,見劫餘零星散稿,所存諸書影印,增訂以為附編。」是為此增訂版。布面精裝,圖文俱佳。付印之日,編輯特檢數數毛邊本,以為先生餽贈之用。

老先生自「八八水災」義賣後,與茉莉二手書店情義相結,每逢歲末,必隔海響應,贈書義賣。此次更以毛筆親署「書本有情」四字,情深義摯,感人至深。誠願功德迴向,老先生永保安康,歡樂無憂!

  

 

星期六, 9月 15, 2012

說張愛玲集外文

說張愛玲集外文
陳子善

張愛玲長篇小說《小團圓》橫空出世後,有記者採訪筆者,談到今後張愛玲作品的發掘,筆者認為主要有兩個途徑:一、張愛玲中、後期作品和書信的整理,有待張愛玲遺囑執行人宋以朗先生的努力。這已由《異鄉記》、《易經》和《雷峰塔》英、中文版和《張愛玲私語錄》等書的先後出版得到有力的證明;二、張愛玲早期即一九四O至五O年代初的作品,應繼續在上海報刊尤其是小報上查找,甚至手稿的發現也不無可能。這也已由〈炎櫻衣譜〉、〈年畫風格的《太平春》〉等文的出土得到了證明。

而今,張愛玲的又一篇集外文〈寄讀者〉在湮沒六十六年之後重見天日了。這篇僅三百二十二字的短文由北京趙國忠、眉睫先生發現,原文連同他倆精彩的考證文字〈張愛玲集外文《寄讀者》與《誠報》〉已發表於《現代中文學刊》二O一二年第四期,原文並將收入《張愛玲全集》散文卷平裝本,筆者就相關問題再稍加發揮。

〈寄讀者〉發表於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五日上海《誠報》第二版,署名「張愛玲」。《誠報》是份八開四版的小報,創刊於一九四六年八月十五日,停刊於一九四九年四月三十日,幾乎貫穿整個國共內戰時期。此報注重文學創作和文壇掌故,在該報上發表過連載小說、「名家點將小說」的就有還珠樓主(李壽民)、孫了紅、秋翁(平襟亞)、蘇青、馮蘅(司明)、王小逸、捉刀人(王小逸)、田舍郎(陳亮)、張宛青、周鍊霞、範煙橋、丁芝、譚維翰、徐淦等位名家。最後兩位生前筆者均有過交往,可惜不知他們均是《誠報》作者,無從請益。

張愛玲與上海小報的關係,筆者已作過多次梳理,當始於淪陷末期的一九四四年十二月,終於中共接管政權之初的一九五二年一月。沒有小報,也就沒有〈鬱金香〉、沒有〈十八春〉(〈半生緣〉)、沒有〈小艾〉…。已知張愛玲發表過作品的小報有一九四九年之前的《力報》、《海報》、《小報》、《小日報》和一九四九年之後的《亦報》,現在又增加了《誠報》。雖然已在一九四五年以後,張愛玲發表作品已很不容易,雖然不滿五百字,是短制而不是長文,但創刊不久的《誠報》究竟有何能耐約到了張愛玲的文章,還是值得探究。

然而,查找的線索在哪裏呢?《誠報》當年的作者絕大部份都已作古,隱入歷史,那位寫了〈自從有了張愛玲〉、率先提出「張派」觀點的王蘭兒也下落不明。她是《誠報》「名家點將小說」〈當太太出去的時候〉的作者之一,也曾在一九四九年二月二十日至四月三十日《誠報》連載小說〈心上人〉。筆者由此想到了認識王蘭兒、已八十七歲高齡的報界前輩吳承惠先生,於是於八月七日上午撥通了吳先生的電話。

據吳承惠先生回憶,他一九四七年秋曾短暫地應「承包」《誠報》經濟版(即第四版)的友人之請,擔任該版的編輯。這是本職工作之外「撈外快」的兼差,他每天下班後從提籃橋趕到二馬路(九江路)西藏中路口的誠報社拼編經濟版,約一個小時就完工走人。當時誠報社辦公室裏放三張辦公桌,中間坐的是主編黃也白;右邊坐的正是編輯王蘭兒,王蘭兒不但是《誠報》作者,更是文藝編輯;吳先生則坐在左邊。吳承惠先生就這樣一度與《誠報》主編黃也白、編輯王蘭兒有同事之雅。不過,他並不知道他到誠報社幫忙之前,《誠報》發表過張愛玲的作品。這段回憶真是至關重要,解開了張愛玲為何會給《誠報》撰稿之謎。

黃也白非等閒之輩,他是漫畫家,也是有名的小報報人。上海淪陷時期他就主編過《力報》,向張愛玲約過稿。張愛玲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五日專門給黃也白寫過一封信,表示對小報「向來沒有一般人的偏見」,認為「只有中國有小報,只有小報有這種特殊的得人心的機智風趣」。同年十二月八日、九日,張愛玲又在《力報》連載〈羅蘭觀感〉一文,這也是張愛玲在小報上發表的第一篇作品。這封信和〈羅蘭觀感〉早已收入張愛玲的全集。綜合吳先生的回憶和已知的黃也白與張愛玲的文字交,作出如下的判斷應該是符合史實的:抗戰勝利以後,黃也白新編《誠報》,又向張愛玲約稿,張愛玲遂以〈寄讀者〉付之。

張愛玲當時或許也正需要借《誠報》發出自己的聲音,她已整整一年沒有發表作品了。〈寄讀者〉雖短,卻清楚地向讀者交代了兩件事。

第一件,表明心跡。上海淪陷時期,張愛玲確實賣文為生,而且也確實由此紅遍淪陷區文壇,但正如〈寄讀者〉中所說的,她「從來沒有寫過違背良心的文章,沒拿過任何津貼,也沒出席過所謂『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她對讀者抱有信心,〈寄讀者〉開頭就說:「我總有這種信任的心──我覺得對於能夠了解的讀者是甚麼事都可以解釋得清楚的」,同時也承認「最近一年來似乎被攻擊得非常厲害,聽到許多很不堪的話,為甚麼我沒有加以更正,一直沉默到現在,這我在《傳奇》增訂本的序裏都說到過,不想再重複。」這篇序就是置於《傳奇》增訂本卷首的有名的〈有幾句話同讀者說〉。二個多月後,《傳奇》增訂本問世。細心的讀者一定會驚訝地發現,〈寄讀者〉中的有些話與〈有幾句話同讀者說〉相似乃至相同,有幾句等於重說了一遍,特別強調。這在張愛玲創作中是頗為少見的,由此可知張愛玲對這些「攻擊」的憤懣。

第二件,預告新書。《傳奇》增訂本即將出版,張愛玲為此在〈寄讀者〉中說:「這次《傳奇》增訂本新加進去八萬多字,內容與封面的更動都是費了一番心血在那裏籌劃着的」。與初版和再版的《傳奇》相比,《傳奇》增訂本增收〈留情〉、〈鴻鸞禧〉、〈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和〈桂花蒸 阿小悲秋〉五篇小說,〈中國的日夜〉一首詩,也即張愛玲所謂「新加進去八萬多字」。而新換上的晚清「時裝仕女」與「現代人」獨特組合的封面設計,〈有幾句話同讀者說〉中也作了生動的說明,近年更成為中外研究者探究張愛玲小說現代性的一個重要入口。

但是,令張愛玲意想不到的是,《傳奇》增訂本還未出書,「忽然發現市上有粗製濫造的盜印本」,以至她聲明:「我總得盡我的力量去維護自己的版權,但我最着急的一點,還是怕那些對我的作品感到關切的讀者,卻去買了那種印刷惡劣,舛誤百出,使我痛心的書」。這是張愛玲首次公開譴責盜印本。後來,她到了香港和美國,也在〈《張愛玲短篇小說集》自序〉、〈關於《笑聲淚痕》〉等文中一再對盜印本和冒名偽作予以揭露。

張愛玲作品的盜印本,一直被張愛玲研究者忽視,連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都長期把偽作《笑聲淚痕》歸入張愛玲作品而不察。其實,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自魯迅、郁達夫、茅盾、巴金等以降,他們的許多作品都被盜印過,張愛玲又豈能例外?有一個頗有說服力的例證。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七日,沈從文主編的天津《益世報.文學週刊》第四十一期發表少若(吳小如)的書評《傳奇》,對張愛玲這部小說集給予精到評價,該文也是一九四五年之後張愛玲研究的重要收穫。但是查閱原刊,發現一個有趣的細節。文前有一行字交代所引用的版本:「傳奇 張愛玲著 上海雜誌社三十四年二月六版」,換言之,作者依據的是一九四五年二月上海雜誌社第六版《傳奇》。但所有已知史料均證明《傳奇》只有一九四四年八月十五日初版本、同年九月二十五日再版本以及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作為定本的增訂本三個版本,何來這第六版?顯然,這是北方不法書商的盜印本。因此,張愛玲在〈寄讀者〉中所強烈批評的使她痛心疾首的盜印本,理應進入張愛玲作品版本研究者的視野。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八月十九日)

星期三, 9月 12, 2012

新文學舊書三十年

新文學舊書三十年
陳子善



《雜拌兒之二》封面


《雜拌兒之二》環襯俞平伯墨蹟

所謂「舊書」,至今尚無公認的確切的定義。線裝古籍(含民國時期的線裝書),當然可包含在廣義的舊書之中,但現今討論舊書,線裝古籍另行單列,是並不納入其中的,就像大學和大型公共圖書館大都設有古籍部,卻無舊書部一樣。又或謂可以「近代文獻」名之,可是1949年以後的出版物也早已進入舊書流通領域,有些藏家已經以收藏1949年以後某個專題的舊書為己任。可見要界定「舊書」,還真不那麼簡單。因此,限於篇幅,本文所討論的就以民國時期印行的新文學「舊書」為主,兼及其他。

1950年代公私合營後,個體舊書業不復存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上海僅有一家國營的「上海舊書店」,除了福州路總店,就筆者記憶所及,尚在四川北路、提籃橋、南京西路、靜安寺、淮海中路等處設有門市部,負責收購和出售各類舊書。但民國時期舊書是嚴格控制的。福州路總店內又有內部書刊門市部,所謂店中之店是也。內部書刊門市部門禁森嚴,必須憑單位介紹信才能進入,介紹信又講級別,來頭越大,進入的範圍就越大。

當時民國時期舊書標價甚廉,大多數都是幾角錢一本,只要你有資格進入內部書刊門市部,眼光獨到,再加上運氣好,就一定能覓到寶貝,這在姜德明、倪墨炎等新文學書刊收藏家的著述中有大量的記載,令人神往。余生也晚,因研究興趣在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對新文學舊書也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總算及時趕上末班車,有幸買到一些。例如沈從文代表作《邊城》1933年10月生活書店初版本,且有作者毛筆題簽,價0.60元;巴金著散文集《憶》1936年8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本,有作者鋼筆題簽,價0.70元;楊絳譯《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散文作品》1948年9月商務印書館初版本,也有譯者毛筆題簽並鈐印,價僅0.20元;唐弢著雜文集《識小錄》1947年12月上海出版公司初版本,係作者題贈傅雷者,價0.60元,等等,而今視之,簡直恍如隔世。

有趣的是,筆者購買民國時期新文學舊書其實不是從上海始,而是起自北京。1970年代末在北京參加《魯迅全集》注釋定稿工作,星期天無事到離人民文學出版社不遠的中國書店燈市口門市部流覽,一次見到一大批魯迅研究著作,從臺靜農編《關於魯迅及其著作》1926年7月未名社初版本到荊有麟著《回憶魯迅》1947年4月上海雜誌公司復興一版,總共有三十餘冊,欣喜若狂,全數購下,記得花去十七八元,佔去我半個月的工資,當時算是豪舉了。直到數年前,我才發現這批書全是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先行者、唐弢稱之為給過他不少幫助的趙燕聲的舊藏。北京的舊書店當然以琉璃廠和隆福寺最為有名,下面還將談到。

1980年代中期,上海舊書店舉辦過幾次大型舊書展銷會,文史哲一應俱全,一種書十幾幾十本複本也不在少數,記得王獨清譯但丁《新生》和辛笛新詩集《手掌集》都有一摞。展銷會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姜德明先生還專程從北京飛來淘書,當然是滿載而歸。但是書價已在悄悄提升了,雖然幅度不是很大。且從這一時期筆者所購書中舉幾個例子。謝六逸著散文集《茶話集》1931年10月新中國書局初版本,係作者題贈本,價1.50元;趙景深著散文集《文人剪影》1936年9月北新書局再版本,也係作者題贈本,價1.80元;韓侍桁評論集《參差集》1935年3月良友圖書公司精裝初版本,作者簽名編號本,價3.00元,等等,就可說明問題了。

隨着改革開放的深入和市場經濟的興起,舊書業一統天下的局面遲早會被打破。約從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起,北京潘家園舊書市場和上海文廟舊書集市均應運而生,而且不斷發展,尤其是前者形成了聞名海內外的規模效應,李輝、謝其章、趙國忠、方繼孝等學者和藏家都在潘家園舊書攤上有重大的發現。筆者人在滬上,到潘家園的次數屈指可數,理所當然成了文廟舊書集市的常客,一連七八年每到週末必起早趕去文廟搜書,在亂書堆中揀寶是一樂,與賣主討價還價,鬥智鬥勇也是一樂,確也時有斬獲。書價當然也水漲船高,起初購一本傅雷譯《幸福之路》(羅素著)1947年4月南國出版社再版題贈本,缺一頁封底,價僅2.00元,到購梁宗岱題贈林語堂的《詩與真》一集1935年2月商務印書館初版本,就已是數百元了。值得欣慰的是林語堂舊藏中的許多稀見舊書,胡適題贈林語堂的《神會和尚遺集》初版本、周作人題贈林語堂的《陀螺》初版本,以及豐子愷、楊騷、劉大杰、章衣萍、謝冰瑩、黃嘉德等等的簽名本,還有有名的《晦庵書話》中提到的宋春舫獨幕趣劇《原來是夢》,褐木廬1936年5月初版自印本,非賣品,只印五十冊,「印數奇少,遂入『罕見書』之列」,均收入筆者囊中了。

就是國營的舊書店,也開始了各種經營。記得九十年代初陪同台灣學者秦賢次、吳興文兄等到京選購新文學舊書,就在琉璃廠「海王村」流連忘返。這「海王村」到底什麼性質筆者至今弄不清,大概是個人承包的。拿出來的舊書真多,令人眼花繚亂,又可從容地挑選,大宗的為秦兄所得,現在都已捐贈給台灣「中央研究院」了,只要讀一讀十六開本兩大厚冊的《秦賢次先生贈書目錄》(2008年7月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編印)就可明瞭。筆者當然也蒐集了不少,如胡適著《嘗試集》1920年9月亞東圖書館再版本,係作者題贈北京大學圖書館者,價25.00元;卞之琳第一部新詩集《三秋草》1933年5月5日初版,沈從文發行,價16.00元;廢名短篇小說集《桃園》1928年2月古城書社初版本,價35.00元,更有俞平伯毛筆題請「玄同師誨政」的《雜拌兒之二》1933年2月開明書店初版本,當時為吳兄所得,前幾年友情讓於筆者,等等。價格比前一階段又明顯高出了不少,只比舊書集市的買賣交易稍低了。而在上海,名噪一時的「福德廣場」個體舊書店群和現仍存在的新文化書店,則又是別種經營模式。

舊書市場的再次重大變革就是拍賣的介入了。猶記九十年代後期北京中國書店主辦古籍和舊書流通研討會,筆者應邀出席,會後緊接着舉行中國書店首屆舊書拍賣會,筆者仍然參與,首次舉牌爭奪,拍下施蟄存毛筆題贈「從文我兄」的其第一本散文集《燈下集》1937年1月開明書店初版本、林庚毛筆題贈「子龍兄」(陳世驤)的新詩集《春野與窗》北京文學評論社1934年初版本等書,前者1300.00元,後者800.00元,所費不菲。當時還健在的施蟄存先生得知筆者拍得《燈下集》後,還批評道:你花那麼多錢幹什麼?!

然而,舊書拍賣迅速升溫,很短時間內就形成不可阻擋之勢。內地各大拍賣公司都闢有古籍善本拍賣專場,民國時期新文學舊書的拍賣開始時大都依附其後,近年也已出現新文學舊書拍賣專場了。北京「德寶」2010年春季拍賣會,古籍文獻專場第十部分「新文學•紅色文獻」中,不少新文學初版本的起拍價就高得令人咋舌。胡適《嘗試集》初版本10,000元,劉半農輯譯《國外民歌譯》再版毛邊本6,000元,滕固《迷宮》再版毛邊本4,000元,張愛玲《流言》初版本10,000元,等等。不妨再舉一個較典型的例子,劉半農編《初期白話詩稿》1933年北京星雲堂刊珂羅版線裝本,有棉連紙本和毛邊紙本兩種,係新文學史上首次影印作家手稿,在現代文學版本史上佔有特殊的位置,被譽為與徐志摩《愛眉小劄》線裝本同是「愛書人望眼欲穿的獵物」(姜德明語)。此書棉連紙本2009年北京「泰和嘉城」春季拍賣會上起拍價8,000元,到了2011年北京「德寶」春季拍賣會上,同樣是棉連紙本,起拍價已變為50,000元了,短短兩年之內翻了六倍多!儘管其中不無炒作之嫌,但新文學書刊拍賣價格不斷飆升卻已是不爭的事實。

幾乎與舊書拍賣同時,網路舊書買賣乃至拍賣也開始紅火起來了。孔夫子舊書網的崛起又是一個標誌性事件,標誌着舊書市場已無遠弗屆。而今大部分民國時期普通舊書的買賣都已在孔夫子網上完成,每天都有多多少少各種各樣的舊書通過孔夫子網找到它們的新主人。周氏兄弟編譯的《城外小說集》公認是新文學舊書中的極品,最先就出人意料地出現在孔夫子網上,因網上拍賣火速達到價格上限,又戲劇性地轉移到拍賣會上,才以300,000元的高價成交。筆者也曾在孔夫子網上購得熊式一英文劇本《王寶川》1934年英國Methuen & Co. Ltd初版簽名本和蕭乾英文論著《苦難時代的蝕刻》1942年英國George Allen & Unwin Ltd初版題贈本。而且,借助網路的威力,舊書買賣已經擴展到更大的國際平台上,筆者友人就從Abebooks網上幸運地購得張愛玲題贈陳世驤的英文長篇小說《北地胭脂》初版本。另一位友人贈送筆者的日本國際文化振興會1940年印行周作人《日本之再認識》精裝單行本(中文版),這冊周氏著作中的特殊版本也是向日本神保町的舊書店網購的。網路舊書買賣的前景已無可限量。

然而,新文學舊書的升值空間雖然還遠遠不及古籍善本,卻也已相當可觀,各種問題也就紛至沓來。偽造舊書固然不像偽造字畫那麼容易,但仍常出現魚目混珠的現象,1980年代上海書店曾依據原版影印一套一百多冊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本是嘉惠學林的好事,但近年在網上選購往往就會以這幾可亂真的影印本冒充原版本,筆者就曾上當受騙。同時,偽造簽名本、藏主去世後補鈐名印等等也已時有所聞。2011年「嘉德」秋季拍賣會上拍的香港藏家珍藏周作人寄贈新文學著作三十三種三十四冊,其中有周作人本人的著譯初版或再版本二十四種二十五冊,劉半農贈周作人著作初版本兩種,徐志摩、俞平伯、廢名著作初版本各一種等等,絕大部分都有周作人題詞。如周作人在劉半農著《揚鞭集》上冊1926年6月北新書局初版線裝本扉頁毛筆題詞:「半農著作劫後僅存此冊,今日重閱一過,覺得半農畢竟是有才情的,我們均不能及。去今才三十餘年,求諸市上幾如明板小品,不可多得矣。今以轉贈耀明先生 知堂時年八十 一九六四年六月十八日。」這樣的題詞,筆跡真,內容真,甚至可當周作人集外小文來讀,根本不可能造假。正因為如此,這批珍貴的題贈本以300,000元起拍,競爭至650,000元才成交,頗得新文學藏家青睞。

簡要回顧新文學舊書三十餘年買賣歷程之後,或可作如下的小結:從單一的國營舊書店到如今的舊書店、個體書攤、網路買賣和拍賣會拍賣共存,各顯神通,互相補充又互相推動。但不必諱言的是,拍賣興盛發達之後,稀見之書撿漏之類的可能性已越來越小了。一般而言,在眾多新文學舊書中,初版本、毛邊本、名家簽名本、特裝本、線裝本、自印本、經過收藏大家如唐弢、姜德明等著錄的版本等等,現在都已成為新文學舊書藏家的新寵。但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界卻很少關注新文學舊書的發掘、流通和拍賣,對藏書界不斷出現的新的書刊史料往往不聞不問,這種狀況大不利於文學史研究的拓展和深入,亟待改變。

(原刊東方早報,轉貼自孔夫子舊書網《夫子書話》欄二O一二年九月十一日)

星期五, 8月 31, 2012

「褐木廬」主宋春舫

「褐木廬」主宋春舫
陳子善

一九一八年十月《新青年》第五卷第四號發表了署名宋春舫的《近世名戲百種目》,這是宋春舫的名字首次出現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標誌性刊物上。該期《新青年》是「戲劇改良專號」,還發表了胡適的《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傅斯年的《戲劇改良各面觀》等等。在此前後,又有胡適、羅家倫譯《娜拉》、陶履恭(陶孟和)譯《國民公敵》和胡適作《終身大事》等在《新青年》揭載,這就把「戲劇」也納入了「文學革命」或「文學改良」的軌道,與小說、詩歌、散文等文學領域的提倡白話批判文言同步了。在此背景下,宋春舫此文的出現非同一般,這不僅是一份較早較為完備的西洋近世名劇目錄,也似乎預示著未來中國話劇運動的興起必將借鑒西洋戲劇,透露了宋春舫與現代戲劇的密切關係和多重身份,他是獨特的西洋戲劇收藏家、研究家、翻譯家,以及話劇作家。

宋春舫(1892-1938)是浙江吳興人,國學大師王國維表弟,後來王氏後人印行《海寧王靜安先生遺書》,宋春舫即為作序者。宋春舫家學淵源,十三歲即在清末最後一次科考中考取秀才,後入上海聖約翰大學,於舊學新學都有所涉獵。接著遠赴瑞士日內瓦大學攻讀政治經濟,掌握了法、德、英、意、西班牙和拉丁文等多種文字。在巴黎遊學期間,宋春舫迷戀上了戲劇和文學,終生不渝。

回國以後,宋春舫曾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青島山東大學等校執教,講授戲劇和比較文學。在此期間有三件事不能不記。一為他先後出版了法文版的《海外劫灰記》和《現代中國文學》等,後者是已知的第一部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法文著作。二為一九二○年英國作家毛姆訪問中國,在北京與宋春舫見面,探討中西戲劇之異同,後來毛姆在遊記《中國屏風》中專門寫了《戲劇學者》這一章,生動地記述了他與宋春舫這場有趣的談話。三為他一九三二年在青島建造了藏書樓「褐木廬」。他二十餘年苦心蒐集的西洋戲劇書刊,「圖府之秘籍,私家之珍本」,均「聚書其中」,奠定了他國際著名戲劇藏書家的地位。後來梁實秋在《雅舍小品三集*書房》中特別寫到「褐木廬」,稱「我看見過的考究的書房當推宋春舫先生的『褐木廬』為第一」。

一九三二年十月,宋春舫入上海銀行,主編《海光月刊》,在其上連載歐洲遊記,後結集為《蒙德卡羅》出版。他又經常為林語堂創辦的《人間世》、《宇宙風》等雜誌撰稿,還出版了翻譯和創作小說集《一個噴嚏》。

當然,宋春舫最大的功績是在戲劇研究、翻譯和創作方面。他生前出版了《宋春舫論劇》(一至三集,第三集書名《凱撒大帝登臺》)和翻譯劇本《青春不再》(意大利賈默西屋等著)。他是研究現代戲劇的先行者,對西洋戲劇的評論和推介不遺餘力,而且幾乎是全方位、不斷跟踪的,表現派、未來派、象徵派戲劇和小劇場運動等,大概都是他第一個介紹到中國來,直至逝世還留下了《研究戲曲最低限度的英文目錄》、《光與舞臺》等遺稿。戲劇史家趙景深後來有如下的回憶:

宋春舫先生是戲劇(尤其是話劇)的先知先覺或老前輩。我最早讀的戲劇理論書就是《宋春舫論劇》第一集,這是民國十二年出版的,離現在已經將近二十年了。因了這本書,我才知道戈登格雷、來因赫特、小戲院、表現派、未來派等等,像我一樣對於這本啟蒙運動的書的感謝的人,想來不少吧?

宋春舫在話劇創作上也作過有益的嘗試。有《一幅喜神》(三幕劇)、《五里霧中》(獨幕劇)、《原來是夢》(三幕劇)等劇本行世,後來結集為《宋春舫戲曲集第一集》。這三部話劇都是諷刺喜劇,而且都屬於他所謂的「短劇」。他還寫過一部極短的「未來派三幕劇」《盲腸炎》。宋春舫創作的劇本雖然很少演出,但他在話劇形式的探索上的努力仍然值得注意。

我國第一部現代文學史著作《中國新文學運動史》(王哲甫著),在討論「新文學創作第一期」的戲劇創作時,就把宋春舫與田漢、侯曜、熊佛西、洪深、歐陽予倩、丁西林、郭沫若等戲劇家相提並論,給予恰如其分的評價:

宋春舫──宋氏為未來派的戲劇家,對於新劇的提倡,亦有相當的勞績。所著《宋春舫論劇》(中華書局初版)參考歐美戲劇家的意見。並加入個人的見解,作為有系統的論文,在中國戲劇不發達的文壇上,要算是不可多得的文章。所著劇本如《早已過去了》,《朝秦暮楚》,《槍聲》等作,均有特殊的風格,然在舞臺上卻沒有得到相當的成功。

可是,宋春舫的名字後來不明不白地從文學史家的視野中消失了,原因雖然很複雜,但無疑是中國現代文學史著述的一種缺失。

一九九六年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歐游三記》中收入了筆者提供的宋春舫的《蒙德卡羅》,這是宋春舫的作品在睽隔六十餘年後首次與讀者重見。現在這冊《從莎士比亞說到梅蘭芳》,則選錄了他關於中國戲曲、西洋戲劇和現代話劇的並不過於專門的論述,以及序跋和若干回憶性散文,以期對這位中國話劇史上值得紀念和研究的「先知先覺」引起必要的關注。譬如,青島早就把康有為、聞一多、老舍等文化名人的故居加以保護,但宋春舫的「褐木廬」而今安在?這可是有國際影響的啊,理應恢復和很好地保護。書末還附錄宋春舫之子宋淇(筆名林以亮)的《毛姆與我的父親》,此文詳細考證毛姆與宋春舫的那段文字交,並對宋春舫的戲劇觀作了精彩的闡述。有了這篇珠玉,筆者這些話其實已是多餘的了。

蘋果日報二O一一年一月十六日)

星期日, 6月 24, 2012

文壇名宿王湘綺

文壇名宿王湘綺
小寶

王湘綺身後,可以戴的帽子太多:經學家、一代良史、文學家、書法家、教育家─從廖平到齊白石,近十位弟子都是當之無愧的大師,近現代哪一個教育家能夠比肩?但這些帽子未必稱意。王湘綺的自挽聯是:春秋表未成,幸有佳兒述詩禮;縱橫計不就,空餘高詠滿江山。弟子楊度的挽聯是:曠古聖人才,能以逍遙通世法;平生帝王學,只今顛沛愧師承。王湘綺最自負,同時最遺憾的是他的「平生帝王學」,相比之下,其他的學問、地位他並不十分在意。不過他的帝王學「表未成」、「計不就」、「空餘高詠」,以「帝王學家」總結一生,也說不通。

陶菊隱《近代軼聞》最後一章叫「文壇名宿列傳」,傳主六人:王闓運、康有為、辜鴻銘、易實甫、楊增犖、蘇曼殊。我覺得,文壇名宿倒是一個恰如其分的概括。做文壇名宿極其不容易:資格要老,讀書要多,學問要大,文章要好,見識要高,應對要妙,軼聞要夠。以此「七要」,捨王闓運其誰?文壇上王闓運生前已無抗手,死後更見凋零。哪怕今日起湘綺老人於地下,縱列近代以來各色人物,奉以民國文壇第一名宿之號,估計他也會欣然笑納。

不說王湘綺的學問、辭章、見識,就是他的軼聞,也很見性情頗有巧妙匪夷所思。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當湖南巡撫時,到王家吃飯。陳寶箴談及湖南人材之盛,王湘綺環顧左右的僕傭說,不錯,這些孩子運氣來了都能當總督巡撫。令陳寶箴大窘。其實,這話並不是全無根據的浪言,他真的推薦過一個叫蘇彬的男僕外放做官。不過湘綺薦官並不是看重蘇彬的才幹,而是薦主本人常與蘇彬的同居女友廝混,大概出於抱愧補救之心。這件事聽起來不乾淨,但細究之下,並不很髒。

柳存仁在《王湘綺和「紅樓夢」》一文中說,王湘綺一生酷愛《紅樓夢》,恍惚間常以《紅樓夢》中人物、尤其是寶玉自居,欣賞羡慕寶玉與女僕之間親密無間的關係。蘇彬的女友是湘綺「掌成都尊經書院雇傭的羅嫗。她原是個青年寡婦,夫死不嫁,出來傭工養她四十多歲盲了眼睛的公公。湘綺稱她『彼心無邪,敢放膽直入書院群雄之叢,殊有丈夫氣』」。王湘綺對她「久見情生」,由情生色。

這大概也可以解釋湘綺晚年帶着周嫗(俗稱周媽)招搖過市騰笑眾口的豔屑。湘綺六七十歲時,妻妾俱亡,不再續弦,從此就和他十幾位「粥粥群嫗」一起度日,過着白頭寶玉的生活。七十五歲時,他自記睡眠生活:「人來自暖,亦若有使之然。凡氣機相感,有不可理測者。若無意,若有意,至瑣,至細,豈不神哉!」原來周嫗以下的女傭,是用來暖床的人肉電熱毯,是用來調息的人肉呼吸機,這實際上是中國古典的養生術。行房一節,或者全無,即便有也是養生後的餘事。

這樣的軼聞,讀來好笑。但比較粗野的呼朋喚友一擲千金的皮肉交易,它顯得更複雜,有一種腐朽的文化和人情之美。

當今之世,以時下詩文之陋之劣,難說尚有文壇,而經百年至錢默存先生身後,肯定已無名宿。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六月廿三日)

徐樹錚才氣橫攬一世

徐樹錚才氣橫攬一世
小寶

民國初年人物,我特別喜歡徐樹錚。他是民國第一個十年裏政壇上翻江倒海的角色,壯年橫死,生命中許多可能性來不及兌現,武功文采,漸被後人淡忘。

民初有三幅對聯我覺得是一時之選。

一幅是黎元洪的幕僚饒漢祥以黎元洪的名義書贈上海聞人杜月笙:春申門下三千客;小杜城南尺五天。高陽評說,這幅對聯切地、切姓、切人、切事,是難得的佳構。

直系大將吳佩孚五十壽辰時,坐鎮洛陽,康有為送上一幅壽聯:牧野鷹揚,百歲勳名才半紀;洛陽虎踞,八方風雨會中州。秀才出身的吳佩孚以儒帥自命,但詩文多在半通不通之間,沒有可以傳世的佳作。倒是康有為的這幅對聯,既得體又大氣,傳誦遐邇。

以上兩聯雖好,畢竟是應酬文字,不是誠心正意之作。唯有徐樹錚弔唁孫中山的挽聯,辭意兼勝,冠絕當時。

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病逝於北京。徐樹錚其時正在歐洲考察,在宴會上接到噩耗,隨即寫下挽聯:

百年之政,孰若民先,曷居乎一言而興,一言而喪;十稔以還,使無公在,正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挽聯上句典出《論語》,下句典出曹操《讓縣自明本志令》。這幅挽聯文字有力,妙用舊典又自出新意,切實概括中山一生功業,作者也拿住了身份。徐聯一出,立刻有「才氣橫攬一世」之譽。

徐樹錚的詩詞,走的是豪邁一路。他是政治風雲人物,有眼光,有見識,發為詞章,不同凡響。張勳復辟失敗後不久病死,徐樹錚的挽聯是:仗匹夫節,挽九廟靈,其志堪哀,其愚不可及也;有六尺孤,無一抔土,斯人既逝,斯事誰復圖之。直皖戰爭後,皖軍戰敗,徐樹錚名列通緝名單之首,賞格十萬元。逃匿中的徐樹錚寫下一首七律,首聯兩句:「購我頭顱十萬金,真能忌我亦知音」。他還有兩聯也曾喧騰人口:「萬馬無聲秋塞月,一燈有味夜窗書」。「美人顏色千絲髮,大將功名萬馬蹄」。徐樹錚留下二百首詩,六十首詞,編入《兜香閣詩》、《碧夢庵詞》。

他的高才博學,有時候會為難他的後人。徐樹錚女兒徐櫻一直留心搜集父親的遺墨,終於找到一個拓片和一張照片,是兩首七言絕句:其一 紅顆珍珠誠可愛,白鬚太守亦何痴。十年結子知誰在,自向庭前種荔枝。其二 平章宅裏一欄花,臨到開時不在家。莫道兩京非遠別,春明門外即天涯。

徐櫻說:「這是我現在僅僅所能得到的兩條筆跡,這兩首詩也是文集遺稿中所短缺的」。

這兩首詩裏的太守情懷、平章心事比起徐詩中的金戈鐵馬萬丈豪情,完全是另一種味道,境界更高。這是怎麼回事?第一首有點眼熟,一查,原來不是徐樹錚的作品,而是徐樹錚筆錄唐人白居易的《種荔枝》。再查,第二首是唐人劉禹錫的《和令狐相公別牡丹》。

這兩首詩徐樹錚未必能作。但他一定很嚮往那種沖淡祥和悠然釋懷的心境吧。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六月八日)

星期五, 6月 15, 2012

新詩品種層出不窮

新詩品種層出不窮──介紹「小說詩」、「日誌詩」、「鬼扯詩」、「廢話詩」……
向明

廿一新世紀隨身跟進帶來的所謂「後現代」,真不知這「後」何時會「後」完,創新的點子這麼層出不窮,腳步遲滯者多會眼花潦亂得跟隨不上。當年「後現代」初始時,詩的這個品類多出了好多新的命名,譬如「都市詩」、「情色詩」、「政治詩」、「下半身寫作」、「詩到語言為止」等等所謂後現代現象寫作詩種。而現在在所謂「跨界」或「跨領域」等詩戲譃運作的勇猛鼓舞下,又多出了一些詩的新花樣,更讓人感到要趕上這個後現代真難,再用功、再用力氣的人也仍然會感到掉隊落「後」老遠。

台灣剛剛出現了兩個詩的新品類,先是所謂「小說詩」,繼而是「日誌詩」。前者是由青年詩人「煮雪的人」出版《小說詩集》,來挑戰小說與詩各自的規範,達到兩者融冾調和,成為一種新興詩體,亦如早年「散文詩」的出現,然後至今仍存在然。而由老詩人藍雲出版的《日誌詩》,則是另一種詩的挑戰,他的「日誌詩」並非以詩的語言來記每日的生活瑣碎,而是挑戰自己的智力與耐力,堅持做這種「每日必交卷,交卷必是詩」的苦工,對一個七十好幾的高齡詩人而言,必是一種重大的考驗與折磨,然而他做到了,已經出版呈現在讀者面前接受指點。

就在此時,一位學院派主力詩人,曾經在學生時代得過九屆全國學生文學獎的唐捐博士,突然伸出了來自日本摔跤絕技的「金臂勾」,寫出了一本令人難以招架的《金臂勾》詩集,秀出了台灣詩壇真正具震撼性的跨語言,跨文類属性的一種怪誕詩,評家李進文認為他延續了魯迅在《復讎》中所言「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乾枯」,可視之為怪誕的升級版。另一早就在BBS網路時代即是跨界先鋒的青年詩人鯨向海,在為《金臂勾》一書的推薦語中、更語驚四座的說:「有史以來最不堪的金鋼變形超屌體與最瘋狂的十八層地獄亂入鬼扯詩」,自此我終於又發現了一種新詩體「鬼扯詩」。

「鬼扯詩」也罷,跨界,跨文體寫詩也行,我總認為我們台灣的詩還是在詩的正常軌道上求超越求進展,縱然常常語言奇特,意象駭人,但總還是一種創新,不像在此同時,大陸詩壇出現了爭論極大的「抄襲詩」和「廢話詩」,就顯得有些發展得離經叛道了。

先說「抄襲詩」,大陸知名的《詩選刊》雜誌舉辦2011年年度詩歌獎中的「先鋒詩歌獎」,被一位80後的女詩人代雨映獲得,發佈後一位名叫衰老經的評者以題為〈一個詩歌嫩模的橫空出世〉為題揭發了出來,副標題為「兩年不過卅首,首首都是抄別人」。他將三十首得獎詩巨細無遺的公佈出來,並標明抄襲的出處,多為大詩人、名詩人的作品。其中有一首中的詩句居然係偷自我們台灣名散文家簡媜女士的散文名篇〈四月裂帛〉,真是胆大妄為之極。最不可思議的是,這麼明目張胆的通盤抄襲,居然能通得過那麽多知名大評審的法眼,而贏得先鋒詩歌的美名。有一位漢家先生看過這些抄襲作品之後撰文說,令他驚異的是「代雨映抄襲合成後的詩歌,具有着驚人的風格一致性。也就是說,這些東拼西凑的文字、居然能歸攏於一统一的語言風格和意境。」他感到可怕的是,到底什麽是好詩?散文分行會產生怎麼樣的詩歌效果?怎樣評價「類詩歌」文體的價值?都是值得反思的問題。

代雨映抄襲事件之後大陸詩壇掀起新一輪的語言狂歡,叫好者有之、漫罵者有之、寬容者有之,看熱鬧者有之。最後代雨映在三月三十日公開道歉,聲稱藝術沒有獨創性,就意味着剽窃。我這個路人甲,在網路留言版上道出了我的感概,我說「對每一個『橫空出世』的大詩人、天才詩人我都一直保持懷疑態度,尤其現在有那麽多偷懶、鄉愿、不負責的主編、評審或專家在掌權,更有一批專業的造神部隊,連泥菩薩都可塑成靈驗的太乙真人,叫我如何不謹慎一點去相信這是不是真的原創。」

再談所謂「廢話詩」,先把這首惹起風波的詩錄在下,大家看看是不是「廢話」:

〈對白雲的讚美〉 
鳥青

天上的白雲真够白啊!
真的
很白很白非常白
非常非常十分白
極其白
賊白
簡直白死了
啊~~~~

前衛青年詩人鳥青十多年前寫的這首作品不知怎麼被人挖了出來,引來不少人的調侃,有人直言「鳥青體的詩,是廢話說到最够『廢』就能成詩。」由於全是形容詞堆砌的大白話,人人看得懂、人人似乎也可以寫,於是模倣此一體的詩便滿天飛,大陸各行各業都有廣告詞在學鳥青體的詩,就像娛樂圈的打歌一樣被操作得火紅。於是「廢話詩」這一詩的新品種便風行了起來。當然撻伐之聲便也四起,有人說這是形成對詩命名的一個尷尬笑話,如果鳥青體的「廢話詩」能够成立,那就等於取消了詩歌的基本形態。然而詩的基本形態早就被胡適之先生推翻了,現在寫的都是所謂「自由詩」,「廢話」不就是「自由意志」下的自由談笑麼?倒是鳥青自己一點也不在乎,他說「其實我受爭議最大的詩並不是這首〈對白雲的讚美〉,而是十二年前寫的〈月下獨酌〉,我將李白的名詩〈月下獨酌〉後面再加上一句『這首詩是李白寫的』,誰能說它不對?」對此,香港詩人廖偉棠表示他另種看法,他說「這樣的所謂詩,唯一價值就是顯示作者的語言貧乏程度,已經達到極限。」鳥青馬上反駁「在廖那裏詩還是被技巧化,即使技巧,表現宏大也是過時的。」

有人發現這「廢話詩」其實是三四年前備受爭議女詩人趙麗華的「梨花體」的翻版,趙詩也是白到等於扯談的大白話。怪不得第一個站出來力挺鳥青的便是趙麗華。她言辭犀厲的說:「近來有些傻瓜喜歡對詩歌說三道四。我早在十年前就對這首詩驚為天人了。這樣的詩歌是對以往過度修辭、故作高深、抝口詰牙的詩歌的一種反撥,是對宏大敍事和假大空的主流話語體系的一種巔覆;是對一切所謂能指、所指、詩意、寓意以及強加於詩的陳腔濫調的比喻的徹底切除。」

趙麗華這番話其實是與當年韓東、于堅、王寅等人提倡「口語詩」,所謂「詩到語言為止」的主張相類似,也是對那些繁複的修辭主張,藝術主義等反感,想讓詩歌和現實生活靠近一些,因而在語言方式上,拒絕特別書面化的語言、傾向於以口語寫作。於是于堅,韓東等這些「口語詩」派的大詩人也表示肯定〈對白雲的讚美〉,于堅還說這首詩我以前就說好,現在又看見更多,他的好詩真少。韓東口氣很凶,他說「你說那不是詩,那是你的無知。」四川一位年輕詩人何小竹指鳥青這首詩是「反詩」,是詩人之所以成為詩人必經的過程。詩不像小說可以参考前人的典範,詩歌每首都必須創新。他認為這首詩是鳥青對詩語言的新發現。

看起來「廢話詩」果真是對艱澀修辭推砌的所謂「現代詩」的一種反動了。其實這本也是很正常的現象。只是我這路人甲一直認為,無論在詩字前面加上任何指涉的形容詞,「政治詩」也好,「情色詩」也罷,「廢話詩」也無不可,前題是必須仍然是詩,不能光有政治,盡是情色,廢話連篇,毫無詩語言的含蓄、張力等美學成份。究竟詩的口語化並非下里巴人的自來腔、順口溜,詩仍應是一種經過修飾整理有深度的文字藝術。

2012/4/6

(原刊自「全國新書資訊月刊」五月號第160期,轉貼自向明臉書二O一二年六月二日)

星期日, 5月 20, 2012

臺靜農啓功的翰墨情誼

臺靜農啓功的翰墨情誼
許禮平


啓功畫贈臺靜農《故都寒鴉圖卷》(一九三七年)

啓功屢說,到輔仁首日就認識牟潤孫及臺靜農。三人很投契,交往密切。而臺公雅好書畫篆刻,與啓老尤多共同語言。惟二公之翰墨情誼,能資縷述者不多。故寒齋所藏,亦敢云稀有。今際啓老誕辰百年、臺公誕辰百十周年,恭檢二公翰墨,披卷懷人,試為詳述始末。

(一)故都寒鴉圖卷

《故都寒鴉圖卷》為啓老寫贈臺公。畫卷尺幅不大,展卷只二尺,惟墨瀋淋漓、氣象蕭森,自有咫尺千里之勢。畫面雜草叢生,荒寒樹影,更有古城蕭瑟,群鴉亂飛。右側角啓老行書自題:「一九三七年七月卅日醉墨寄慨,苑北啓功寫為伯簡(臺公)吾兄發笑。」

臺公、啓老訂交之初,都值盛年,而云醉墨寄慨,在此不能不為之費詞解說。啓老小時是私塾教育,家裏不許學英文,及至插班匯文中學,雖然古文甲冠全班,但英文成績差,算術又不及格,未能通過畢業,只算肄業。以後出社會謀事,就有諸多窒礙。幸有曾祖父的門生傅增湘(嘗任教育總長,後任輔仁大學董事會董事長),薦與輔仁大學校長陳垣(援庵),陳援老賞識啓功學問、人品,不管資歷,破格聘任為輔仁大學之附中老師,主教一年級國文。雖然啓老樂育英才,但終被分管附中的輔仁大學教育學院張懷院長,以「中學都沒畢業怎能教中學」為由刷掉。陳援老也不申辯,不能教中學就教大學吧!索性請啓老升級到輔仁大學美術系任助教,啓老更優為之,教了一年,雖成績甚佳,但仍被分管美術系的張懷院長以資歷不足為由刷掉。(岔開一句,這位張院長來頭不小,與先帝毛澤東同鄉,新民學會成員,留法勤工儉學,教育學博士銜,與共黨徐特立諸君熟,又是國大代,又是國民黨北平市黨部委員,不知其時是否充滿革命激情,對「封建餘孽」啓元白滿懷階級仇恨的一刷再刷,以絕其生路。嗣後人生浮沉,有所悔悟,八十年代張嘗託人約啓老見面,為免尷尬,啓老卻之。)

再說回啓老大恩師陳援老,助啓老鍥而不捨,又再伸出援手,安排啓老去校長室做他的秘書。啓老受的是傳統教育,總要客氣謙讓一番,向傳話的援老弟子柴德賡說:沒做過秘書工作,怕不勝任。怎料這正中柴德賡下懷,即以啓老「不願幹」回覆,正好安排自己的學生擔任此一要職。啓老啞子吃黃連,無法轉圜,如此這般,真的失業了,只好臨時教一兩家家館,再畫些畫賣錢,勉強維持生計。而此刻正是一九三七年七月。(次年九月啓老始奉命回輔仁跟陳援老教大一國文,援老「保駕護航」,啓老三進輔仁一幹六十多年,這是後話。)

該年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日寇開始全面侵華。二十九日北平淪陷,三十日天津亦失守,同日北平地方維持會成立。而這一邊廂,兩位手無縛雞之力的落魄文人,一位是失業的天潢貴冑啓功,一位是剛被迫離山東大學的左翼文人臺靜農,兩人都感懷身世,共憂時局,與魏建功一起尋醉。而啓老於醉意中揮灑出這《故都寒鴉圖卷》,贈與臺公,大抵彼此都預感到,此夜彷彿是河梁生別,重見無期……。

四十六年後八月某夜,臺公醉後檢出此一寶繪,懷思摯友,援筆跋云:「余於七七事變前四日由濟南到北京,住魏建功家,是月三十日敵軍入北京城,與建功元白悲憤大醉,醉後元白寫荒城寒鴉圖以寄慨。今四十餘年,建功謝世已四年矣。一九八三年八月十八日晚醉後記。靜農記於龍坡丈室。」

臺公跋文,不足百字,感慨之處,只說「今四十餘年,建功謝世已四年矣」。這真是欲說還休,就很像魏晉文人向子期在《思舊賦》中的表現。老人早是驚弓鳥,他不敢指斥,只自認倒霉,最後倒霉也不認,認了怕得罪人。所以老人的跋文就是如此之平靜,平靜得沒有悲慼、沒有嗟嘆。姜白石詞「人間別久不成悲」,其然,而又豈其然?

回說那一九三七年七月三日,臺公離開山東大學到北平,寓魏建功宅,本擬整理魯迅遺著,但剛巧碰到盧溝橋事變,日軍圍城,炮聲隆隆,魯迅夫人許廣平不克抵平,整理遺稿事遂寢。七月卅日臺公約啓老在魏家飲酒就是告別聚會,會後各奔前程。八月初臺公經天津,歸蕪湖,再舉家入川。抗戰八年,臺公在四川白沙國立女子師範學院任教,熬到抗戰勝利,卻難以出川回平。一九四六年十月,應台灣大學之聘渡台,一去四十多年,兩老就再無機會相見了。可以說,一九三七年七月卅日悲憤大醉之後,臺、啓就此永別。數十年間,兩岸緊張對峙,兩老各自保命,為免招惹麻煩,也就談不上甚麼翰墨往還了。

(二)啓功致臺靜農行書手札

二OO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臺公誕辰百年,台大圖書館特藏室展出與臺公有關之文獻,其中一通啓老致臺公的行書手札,特別吸引我的眼球。信寫於三葉花箋上,文字不多,但文簡意賅,用現代流行話就是訊息量豐富,茲錄全文如下:

伯簡先生台坐:倭亂雖平,依然離闊。建公歸來,藉悉尊況勝常,為之欣慰。今夏聞公從有北來之訊,而又不果,為之悵悵。弟教書之外,惟以塗抹騙錢,所畫致無一筆性靈,誠可哂可歎!前青峰傳達雅命,見索拙筆,苦無愜心之作以副知己,不盡關懶惰也。弟前因臨摹《急就章》學其草法,遂集眾本,較其異同,材料漸多,不覺成篇,發表於《輔仁學誌》,謹附函寄上一份,致希破格指政,勿稍客氣。今春多暇,作詩數首,容別寫呈;拙畫即當著筆續寄。日日停電,油燈昏黑,小窗秋雨,倍增懷人之念!建公處亦有一書,霽野、詩英兩公想常晤面,希為致聲。講授之暇,何所遣興,至盼時惠寶翰,以代晤語。專此,即頌
撰安!

弟功謹上中秋前一日
(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九日)

前得小銅印,人言是秦璽,不知確否。印呈一粲。
這是目前僅見的啓老給臺公的信。信中透露:抗戰勝利,魏建功北歸,晤啓老,述及臺公在白沙女師近況。當時復員出川,談何容易。臺公在川窮困,常質當衣物,冬衣幾乎盡押,沒有冬衣,怎能北上呢?更關鍵的是,臺公曾三度被北平憲兵三團抓捕,有此「前科」,平津各校,有所顧忌,不敢發聘書來,所以行止未定。而啓老在北平教書,也要靠副業「塗抹騙錢」,即畫畫賣錢,幫補家用。啓老當時畫價不錯,據啓老高足王靜芝教授見告,當時兩張啓老的畫,可以換一張董其昌。臺公很欣賞啓老畫作,信中透露出臺公早已託柴德賡(青峰)求啓老畫,但啓老認為未有愜意之作,不願隨便投贈獻醜,要臺公稍待時日。此時啓老剛撰寫《急就篇傳本考》,這是啓老第一篇學術論文,發表在《輔仁學誌》上。啓老對這篇處女作很是得意,奉呈抽印本與臺公。信末鈐一小銅圓印「啓」,此印後來仍見啓老使用。

(三)米家山水軸

臺公很喜歡啓老的畫,常向人推許:「啓功的畫好」。在台北市溫州街十八巷六號臺公館「龍坡丈室」,一進門,映入眼簾的小橫幅就是啓老與溥雪齋合作的山水。啓老信中說「著筆續寄」的畫有否交卷呢?

一九四八年中秋節後,臺公求啓老寫的寶繪終於完成,係紙本山水立軸,縱68公分,橫34.5公分。包首簽題「啓元白米家山水」,出自臺公手筆。畫面空濛蕭瑟,山骨隱顯,林梢出沒,溪橋漁浦,洲渚掩映,一派江南煙雲霧景,意趣高古。啓老自題:「與吾伯簡先生別十二年矣,於拙畫之嗜,不減曩昔。屬寫雲山小幅,稽遲未報者,又將三載。適見檀園真跡,有二米遺韻,因天行先生東行之便,臨以奉鑑。拙筆無足賞,惟雲樹蒼茫,聊以紀白雲蒼狗之變,並以寄暮雲春樹之思云爾。戊子中秋後三日,元白弟啓功識於燕市北城之紫幢寄廬。」

畫中所指檀園,即李流芳,安徽歙縣人,久居嘉定,字長蘅,號檀園,「畫中九友」之一。擅畫山水,法董源、巨然、吳鎮、黃公望,論者謂其山水「筆力雄健,墨氣淋漓,有分雲縷石之勢」,而「神清骨秀,豐姿俊爽」,深具「蒼寒樸秀」之妙。

啓老臨檀園雲山小幅,秀雅絕倫,筆墨間蘊含書卷氣。表面上一派恬淡、寧靜氛圍,彷彿「出塵坌而遊清虛」。誰知道,畫家內心深處,卻如「雲樹蒼茫」。畫作於「戊子中秋後三日」,即公元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日(星期一),其時世局阽危,人心惶惶。啓老向老友臺公寫畫以「寄暮雲春樹之思」。

「因天行先生東行之便」。天行係魏建功,筆名天行、山鬼,北京大學教授。臺公與魏公關係至深,兩人都是魯迅弟子,抗戰期間同在四川白沙國立女子師範學院,魏任國語專修科主任。一九四六年十月,臺公就是得魏之薦到台大中文系任教,魏於次年為台大中文系特約教授。一九四八年六月,魏建功回北平辦理《國語小報》設備遷台事宜,在北平期間,魏應胡適校長之請,準備回北大任教,啓老這件米家山水就是在此期間交給魏,同年九月間,魏建功回台北,轉呈臺公,公事則為辦理國語會的交接手續,同時創辦《國語日報》,兼任社長。歲末,魏返回北平出任北大教職,兩人終生未能再見。臺公極懷念魏公,八十年代初嘗垂詢其近況,告以剛剛心臟病發逝世,臺公聞訊黯然神傷,賦詩一首《聞建功兄逝世》(庚申正月):「每思不死終相聚,故國河山日月新。碧海燕雲空悵望,勞生總總已成塵。」

魏建功晚歲碰上文化大革命,其任教的北京大學,是文革重災區。魏被拉入「梁效」(北大、清華「兩校」諧音之四人幫御用寫作班子)當顧問,四人幫倒台後,魏的處境有些尷尬。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來總理逝世,出殯那天,長安街上長長哭送隊伍中,就有魏建功。碰巧,四人幫在北大的頭目遲群去巡視,發現魏,遲群望着魏冷冷說:「你也來了?」(魏公同事兼老友周祖謨教授見告/一九七九)

再拉遠一點。全國政協開會,魏與啓老同一組,有些人不理會魏,啓老不管,不顧尋常繩墨,以禮相待,打招呼,拉凳,斟茶,客客氣氣,照樣老友。但有一回,魏發現桌上有一紙辱罵詩句,字跡像啓老,遂認定啓老幹的,大怒,以後不理會啓老。啓老說,絕不會如此無聊。但魏成見已深,自此兩老互不理睬,惜哉!(二OO三年啓老向筆者口述)

啓老寫《米家山水軸》時三十七歲,臺公四十七歲。其時兩老友已分隔兩地。啓老在行將解放的北平,臺公則在國民黨擬退守的台灣。不要說「別十二年矣」,別四次十二年也未能相聚。「碧海(台灣)燕雲(北京)空悵望」。迄一九九O年,別五十三年之後,兩老始在寒齋通電話,互相問好。不到半年,臺公仙遊;二OO五年,啓老也歸道山。兩老可以在天國聚舊了。

(四)苑北開績翰墨

逮至一九八二年春,啓老應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之邀,赴港講學三個月,逢周六日,蒞寒齋活動。當時有好幾位老友託筆者求啓老墨寶,啓老十分大方,一體應允,且即刻交卷。但有一回,當我提出是不是可以寫點甚麼呈臺公,啓老就婉言道,怕引起臺公麻煩,沒有動筆。隔不久,啓老在寒齋揮毫,用他七分錢的毛筆寫兩張詩翰,署款異常,一署苑北(當時啓老已很少署此字號),一署開績,送給我,甚麼也沒說。我收藏了三十多年,偶爾檢出欣賞,也不怎麼在意。及啓老歸道山,再檢此二件署款奇特的法書研究,「開績」何所指?「開」隱藏「啓」字,開啓也,「績」隱藏「功」字,功績也,「開績」即隱喻「啓功」也。忽悟署款如此隱晦,難道當時啓老就是要我呈交臺公?老一輩行事作風高古,要你自己領悟,筆者生性愚鈍,當時竟未能「會意」,啓老又不「指事」,不明說,現在想起,只怪自己太鈍胎了。

一九八二年秋赴京,到小乘巷探訪啓老,呈上兩個空白大扇頁請畫梅花,當時只求啓老寫一件,另一係備用。不料啓老當場畫了兩件,一白梅,一紅梅,都賞給我,着實喜出望外。嗣後赴台北訪臺公,呈上啓老這兩件紅、白梅花扇頁,請賜題墨寶,臺公欣然應允,一題隸書,一題行草,兩岸兩老,書畫合扇,彌足珍貴,旁人可能不當一回事,但我珍之重之,高興了好一陣子。到三十年後的今天仍不時檢出欣賞,緬懷兩位令人敬重的老前輩。

八十年代末,兩岸關係稍稍寬鬆,臺公偶有與大陸舊友通音問,一九八八年元月,啓老寫了件朱竹壽石扇頁,另面小楷書詩滿滿一扇,極為工整雅致,託友人呈贈臺公。次年臺公臨了件寒食帖,託友人回贈啓老,我們拍照刊於一九九O年《名家翰墨》月刊「臺靜農啓功專號」中。

縱觀臺啓二公,由訂交到別離,前後說是四年,其實一年也不到,怎麼說呢?

啓功係康熙十一代孫,所以說他是天潢貴冑。而臺公則是共黨嫌疑分子,魯迅愛徒,陳獨秀老友,而且暗中加入左聯,往來多是共黨分子或左翼人士,與主流統治者旨趣迥異,結果就麻煩不斷。一九二七年八月,臺公經劉半農之介,任北京中法大學中文系講師,初涉杏壇,次年四月七日因未名社被查封而被捕,出獄後轉入新成立的輔仁大學,任國文系講師,旋升副教授。啓老就是在輔仁大學與臺公訂交的。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二日,臺公因保釋共黨嫌疑孔另境,而再度被捕,出獄後只得離開輔大,轉入國立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惟一九三四年七月廿六日,臺公與同事范文瀾(國文組主任)同被抓捕,這次較為嚴重,要五花大綁押解南京警備司令部囚禁。幸得蔡元培、許壽裳、馬裕藻、沈兼士、鄭奠諸賢營救,始於一九三五年一月獲釋,但三次被捕,難以再在北平院校立足。同年秋得胡適之介,去廈門大學中文系任教授。次年秋,到濟南國立山東大學及私立齊魯大學中文系任教授。短短幾年間,轉校頻仍,「打一槍就跑」,實為當道所迫。細算一下,臺公跟啓老相處的日子,實不足一年。聚小離多,分別長達半個世紀之久,但兩人的情誼,完全不受時空影響。

一九四九年之後,兩岸壁壘森嚴。五十年代,台海那邊白色恐怖極為嚴重。而奉魏建功、臺公為師長的女弟子蕭明華遭槍決……,臺啓兩老音訊幾乎全斷。五十年代初,臺公託人捎回一極細小紙條,捲起來一公分長(像一小闕牙簽),慨嘆:「回不得也。」(一九八O年啓老見告),嗣後大陸這邊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反右、四清、文革,不斷折騰,啓老惶惶不可終日,還怎敢與臺公聯絡,犯涉台之忌而自招麻煩呢。及四人幫倒台,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撥亂反正,啓老翻身,逐漸吐氣揚眉。到八十年代,始能通過弟子友朋與臺公互通音問,再進而翰墨交流。

「平生風義兼師友」,啓老對臺公一直敬重,臺公對啓老也非常友愛。惟政局無常,影響到二位流傳下來的翰墨交往實物極為稀少。臺公只得啓老一通三葉手札、山水畫二件、朱竹扇頁一件,啓老只得臺公臨寒食帖一卷,信件則無有也。

筆者有幸,歇腳庵舊藏啓老三件墨跡,是從大洋彼岸,海峽對岸,陸續匯入寒齋。這,不僅僅是名家翰墨,當中更蘊藏一個大時代文人所嘔的心血與難言的抑鬱。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五月二十日)

星期四, 5月 17, 2012

烏克麗麗,想起初相見

烏克麗麗,想起初相見
番紅花

丈夫坐船登基隆港,終於夜裏從沖繩回來了,帶回來一些可口的食物、送給孩子們各一個可愛箱龜圖案的帆布袋和二手Zakka店尋到寶的美國骨董印章,印章是穿山甲和一隻鹿的圖案,刻得既悠然又靈動!然後這男人在石垣島上閒蕩着幾個鐘頭,竟然緣份到,不在計畫內的,於異鄉的某個吉它店買回一只原木色的烏克麗麗。

孩子對這隻烏克麗麗非常有興趣,丈夫和他們一起研究該如何調音,然後他開始撥絃、試彈了一些音,蜜拉問,把拔,你彈的是什麼曲子?

我在旁邊回答,是周華健的「花心」,和「愛相隨」啊。而十一歲和十三歲的孩子們,怎麼會知道周華健是誰呢。他們聽過Adele、 Bruno Mars,而周華健、那是太久遠以前。

丈夫讀大學的時候,有蠻長的一段時間會和幾個高中死黨+補習班麻吉,跑去西門町聽現場民歌,木船啦吉普賽啦。那時周華健還沒出唱片還沒紅,他唱完他的班以後,有時會跑下台、跑去和丈夫他們這一桌小鬼頭們聊天說笑吃花生米,其實彼此是不認識的,但有什麼關係呢,又不是世俗化的大人,愛唱歌愛作夢的年輕人湊在一起,除了歌,還是歌。

後來,丈夫他們這幾個愛聽歌的小鬼,也因此認識了梁弘志。大學生是很窮的,也沒有所謂的社會地位,頂多只能捧場買一捲錄音帶,那時也沒有所謂網路可以當粉絲和拉拉隊,而梁弘志已經因為創作蔡琴一首「恰似你的溫柔」非常紅了,可是,他還是喜歡打電話找丈夫這幾個青青澀澀、沒有厲害關係的大學生飲酒吃飯聊天,好幾次他們到梁弘志民生社區的家,喝酒吃東西說笑話,酒過三巡、言不及義,歡歡喜喜,真正哥兒們。

梁弘志跟着那羣死黨喚我的丈夫叫「小孩」,小孩一直是很少很少部分熟暱的人,才知道這樣喚他的。

很多很多年以後,梁弘志過世了。他過世的時候,低低沉沉的,我沒有聽到丈夫多說什麼。丈夫也沒有去參加這位寫歌的人的祭禮。那一份難受,千言萬語難以言說的難受,丈夫就這樣將它悄悄埋進心底某個幽幽的角落,而另一個哥兒們柚子,則在自己的部落格寫了一篇追念,追念梁弘志,追念那一段青春、天真、傻氣的,沒有學術、不談賺錢房產老婆車貸,除了唱歌還是唱歌的小孩時光。

或許是有了歌,青春就不那麼蒼白了。

這一把烏克麗麗,丈夫在指間流洩了周華健,然後我想起了關於他和梁弘志。

梁弘志的歌,我最喜歡的是「變」,他寫得好,蘇芮亦唱的低沉迴音中又高亢精彩。

想起初相見,似地轉天旋,當意念改變,如過眼雲煙。

番紅花臉書二O一二年五月十七日)

星期日, 5月 13, 2012

世界

世界
短路的人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In s Station of the Metro” by Ezra Pound

人羣中鬼魅般的臉孔;
潮濕黑色枝枒上的花瓣。

〈在車站〉艾茲拉‧龐德

美國詩人艾茲拉‧龐德在車站裏看到兩個臉孔就想到了枝枒上的花瓣,其實是看到了一對母女。

前幾天在市府捷運站等公車的時候,看到一個大概三歲大的小孩被媽媽抱著睡覺,尖峰時間,四周的人都是急急忙忙地走來走去,上上下下,車聲喇叭聲人的腳步聲還有說話聲音此起彼落,一片渾沌。小朋友就這樣睡着,我在想,對他來說,不管別人要去哪裏,整個世界就是媽媽的肩頭。

那時想到了這個故事,出自於天方夜譚。一個商人坐在路邊吃棗子,把棗子核往旁邊一丟,一隻生氣的精靈就出現了,他說,商人丟的棗子核打瞎了他的小精靈兒子(剛好這小精靈就只有一顆眼睛),所以他要殺掉這個商人。

我曾經跟朋友講過這個故事,他說,所以我們不應該隨手亂丟垃圾。我想一想,有公德心是應該的,不過這故事的重點應該不是這個。

英國浪漫時期的詩人柯律治(S. T. Coleridge)也提過這個故事,他有一首詩在出版的時候就很有名,叫做《瞽舟子之歌》(The Rime of Ancient Mariner),大概是說,一艘船在出海的時候迷航了,這時一隻好像有點靈性的信天翁引導這艘船航向正軌,在大家都很欣喜的時刻,一個水手卻用十字弓把這信天翁射死了。之後這艘船又陷入了迷航的狀態,而且情況比以前更慘:

一切都籠罩在炎熱銅色的天空下,
血紅的太陽,於正午時分,
就站在檣桅的上方,
不過月亮般大。

All in a hot and copper sky,
The bloody Sun, at noon,
Right up above the mast did stand,
No bigger than the moon.

Day after day, day after day,
We stuck, nor breath nor motion,
As idle as a painted ship
Upon a painted ocean.

Water, water, every where,
And all the boards did shrink;
Water, water, every where,
Nor any drop to drink.

The very deep did rot: O Christ!
The eve this should be!
Yea, slimy things did crawl with legs
Upon the slimy sea.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我們卡在那裏,沒有風沒有動靜:
就像畫裏的船兒閒置,
在畫裏的海上。

水,水,到處都是水,
而船板縮小了:
水,水,到處都是水,
卻沒有一滴水可喝。

大海都腐爛了:啊天哪!
怎麼會這樣!
看,黏滑的東西爬在
黏滑的海上。

所以這個就算是恩將仇報或者不愛護動物的下場嗎?如果這樣精彩的畫面就只是為了講個大家都懂的道理(不愛護動物跟不知感恩的人確實很可惡),其實也是有點可惜。在當時有個女批評家就跟柯律治講說,也許他應該把這個故事的道德教訓寫清楚一點,柯先生的回答也很妙:

I told her that in my own judgment the poem had too much; and that the only or chief fault, if I may say so, was the obtrusion of the moral sentiment so openly on the reader as a principle or cause of the action in a work of pure imagination. It ought to have had no more moral than the Arabian Night’s tale of the merchant’s sitting down to eat dates by the side of the well and throwing the shells aside, and lo! A genie starts up and says he must kill the aforesaid merchant because one of the date shells had, it seems, put out the eye of the genie’s son.

我跟她說,在我個人的判斷,這首詩的道德還嫌太多,而這首詩唯一或者主要的缺失,如果我能這麼說,就是在這一個純粹想像力的作品中,如此公開明顯地將道德意識強加於讀者,如同行為之原則或目標。它應該不要負載任何道德,就像這個天方夜譚的故事,一個商人坐在井邊吃棗子,隨意丟着果殻,然後,哎呀,一個妖怪突然出現,說他一定要殺了商人,因為有個果殻顯然弄瞎了這妖怪兒子的眼睛。

所以沒有人知道那個該死的水手為什麼突然想要射死信天翁,就像沒有人知道說天方夜譚裏面的商人為什麼會這麼倒楣,突然之間一個凶神惡煞就要來索他的命。這一切無所來由的運作方式就跟人的想像力非常類似。

所以我在想什麼呢?枝枒上的花瓣、生氣的精靈臉、可憐的水手與熟睡的小孩?其實我還真的不知道小朋友的心裏面在想什麼,不過在母親節前夕,我突然看到這個景象,我覺得,要是他真的認為這個世界的大小就是母親的肩頭,我會覺得這很有趣。

短路發言 Shortman Speaking二O一二年五月十三日)

母親節二題

白色康乃馨的悲傷
傅月庵

從小不知窮滋味,儘管家裡真是窮。16歲到同學家玩,看到幾乎等於半個我家大小的房間,竟被當作撞球間使用,才知有錢人真有錢,但還是不覺得自己家窮

個性使然吧,身外事自來不在意,吃喝穿著都隨便。更重要的,全因有個好母親。她從不讓四個小孩有缺:衣褲破了,隨時補;制服髒了,馬上洗,趕明天穿;放學到家,桌上即是飯菜;代辦費不曾遲交被催,註冊錢總是早早準備好了。出得家門,人有我不缺,從不丟臉。也因此,學校發下任何表格,本該填「貧窮」兩字的家庭狀況,都錯成「小康」了。

但真是窮哪。父親愛喝酒,老出狀況,靠不住。母親也要內也要外,幫傭洗衣拖地當女中,儉腸斂肚好不容易跟個會,偏又常被倒。臉皮薄,也不敢向人逼討。躲著掉幾滴淚,轉身還是得工作,張羅一家大小瑣事。

要說歹命也真歹命,從小被送出當養女,什麼鄙事都得作。出嫁後,為家庭操勞拖磨,沒個了時。幸得有副好個性,樂觀愛說笑,再難過再悲哀,講幾個笑話作樂自嘲一番,也就硬撐過去了。她一輩子與人為善,愛付出,連這柔韌個性,也都留給我們了。

這就是我的母親,過世就要一年了。我常提卻不敢多想,一想就掉淚!昔時溫州街加羅魚木開花,我總高高興興。今年完全不行了。一看到就想起她躺在病床的模樣。正是這樣季節裡,與她分手的。

滿樹燦爛的黃花,如同她所給予的一切,如此豐饒飽滿。卻畢竟經不住時光摧殘,一夜掉落滿地了。花,明年會再開;她所給的,到此為止,只能存有,再無法增多了。

死別吞聲。白色康乃馨的悲傷,今年總算知道滋味。一切,也只能思念了。

傅月庵臉書二O一二年五月十日)

母親節
林皎碧

小時候,沒有在過母親節。曾幾何時,一到五月,空氣中似乎開始瀰漫一股濃濃的母愛。其間當然不乏商家及媒體的推波助瀾,大量對母親感謝與懷念的影像、文字充斥。為人子也忍不住述說自己母親的辛苦…。有人說這是生意人的陰謀,孝順母親何必在母親節,天天都可以孝順啊!不要被商人騙了,替他們增加業績。

其實,若是社會沒有達到某種水平,無論商人如何炒作也是徒然。小時候,沒在過母親節,並非以前的媽媽不偉大,現在大家普遍都較為富裕,才有能力過這個節、那個節吧!有個母親節,讓大家集體來省思母親無悔無私的付出,也讓為人子以某種形式、甚至以物質來表達對母親的感謝,有何不好呢?

女同事、女友人不經意間總會說出:「今年母親節,我兒子、我女兒送我什麼什麼…」。然後反問週圍的人:「那妳們收到什麼禮物?」嘿嘿~,除了兒子讀幼稚園時,曾經畫過母親節卡片送我外,我沒收過什麼母親節禮物啊!

作為一個母親的我,真心認為有沒有禮物根本不重要,只要孩子健康、快樂成長和學習,自己能夠照顧自己,不要讓為母的擔心害怕,將來選擇自己喜歡的工作、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這樣才是對母親最好的回報。

母親節是否能快樂,繫乎子女是否平安順利。

(圖片下載自網路)

林皎碧臉書二O一二年五月十三日)

星期六, 4月 28, 2012

學問高過金岳霖的沈有鼎

學問高過金岳霖的沈有鼎
嚴家祺

沈有鼎是金岳霖的學生,比金岳霖小13歲。早年留學美國、德國,曾在著名哲學家懷德海和海德格爾指導下從事研究。抗日戰爭初期,大學南遷,據錢穆的《師友雜憶》說,在南岳衡山文學院時,錢穆曾與聞一多、沈有鼎同住一個房間。沈有鼎後來在西南聯大、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任教授。1955年後,到哲學研究所工作。沈有鼎56歲時,我來到哲學所,認識了沈有鼎。

沈有鼎給我的印象是邋裏邋遢,總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人,我總感到他在談話時還在想着邏輯學的「悖論」,有時談話文不對題。他那種與世無爭的性格和做派,免不了受欺負。科學院「學部」在北京東城區乾麪胡同的宿舍大院裏有一棟四層高的新建大樓,樓的前後有些舊平房。大樓中住了「學部」許多的著名專家、學者,如金岳霖、錢鍾書和楊絳夫婦、黑格爾專家賀麟、考古學家夏鼐、太平天國專家羅爾綱、莎士比亞專家卞之琳、普希金專家戈寶權、甲骨文專家胡厚宣、法國文學專家李健吾、林彪的老師歷史學家楊向奎、邏輯學家周禮全等研究員;平房裏住的是一般研究人員和行政人員,只有沈有鼎作為研究員住在大樓前的平房中,他家裏光線暗淡,家居雜物凌亂,同事們都不太願意進去。

哲學所的同事都說沈有鼎很有學問。他不僅是「中國邏輯史」專家,而且精通數理邏輯,他創建了兩個新的邏輯演算系統。沈有鼎的《墨經的邏輯學》,以現代邏輯為工具去研究《墨經》邏輯,挖掘出《墨經》中許多邏輯思想,把中國學者對《墨經》邏輯的研究提高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的《有集類的類悖論》、《兩個語義悖論》等著作,也被視為重要科研成果。當年哲學所的邏輯研究室,只有沈有鼎、張尚水、張家龍幾個人懂數理邏輯,其他人只懂形式邏輯。大名鼎鼎的金岳霖對數理邏輯也一竅不通。我是數學出身,知道學數理邏輯、計算機語言並非難事。但對沒有數學物理基礎的人,特別對那些只懂得《易經》、《墨經》和中國古代哲學的人來說,讓他們了解一些數理邏輯,比登天還難。

金岳霖有一個學生叫王浩,曾任哈佛和洛克斐勒大學教授。早在1959年,王浩在IBM 704計算機上用九分鐘時間,證明了羅素、懷德海所著《數學原理》中數百餘條數理邏輯定理,曾榮獲「首屆證明自動化獎」。周禮全談起王浩來總是津津樂道,似乎認識王浩是自己的無上光榮。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王浩每次從美國回中國,金岳霖因為不懂數理邏輯,總要叫上沈有鼎作陪。有一次,金岳霖想買一本數理邏輯學方面的新書,徵詢沈有鼎的意見,沈有鼎直言不諱地說,「這本書你看不懂」,金岳霖就不買了。這些事在哲學所和邏輯學界小圈子中傳開來,大家都說沈有鼎的學問比金岳霖高。

沈有鼎除了作學問似乎一無所長,日常生活瑣事都不能很好自理。我一些熟人調侃起來忘不了沈有鼎的「八卦」:有一天,沈有鼎坐在東單街角的馬路邊上,雙手抱着腳丫子,痛苦不堪地呻吟,旁邊圍了一大堆看熱鬧的路人,把警察也招來了,問他為甚麼坐在地上不走,他不停的說,「腳痛,腳痛」,警察只得把這位老先生送到醫院急診室。醫生把沈有鼎的鞋襪脫掉,但見趾甲像螺絲一樣盤旋着,有些嵌在肉裏。醫生對從家裏趕來的沈夫人只說了一句話,「回家把腳趾甲剪一剪」。

生活上,沈有鼎完全依賴夫人。文化革命中,沈有鼎隨「五七幹校」去了河南息縣,雖然他年過六十,也要和大家一樣下地勞動。一次,天氣燠熱陰雨連綿,土地泥濘,出門時人人都穿雨鞋,只有沈有鼎仍穿着布鞋,走小小一段爛泥路,鞋和腳都會和上泥。去食堂買飯,同事可以幫忙,上廁所可就沒人能代勞了。大家都勸他換雨鞋,他說要寫信問老婆。老婆告訴他,鞋就在箱子裏,拿出來穿就行了。換上膠鞋的沈有鼎現出絲絲欣喜。其時,天已放晴,又開始下地勞動了。沒幾天,宿舍裏彌漫着一種臭氣,沈有鼎床鋪附近更是臭氣熏天。同事們尋來尋去,發覺氣味是從沈有鼎腳上的膠鞋散發出來的。原來,自從換上雨鞋後,他就一直穿在腳上。烈日下穿着膠鞋勞動,腳汗漚在鞋裏,日復一日,臭氣也越來越濃了。

沈有鼎個頭大,走路時雙腿稍稍外翻雙腳蹭地,緩慢而沉重,腦袋總是微微揚着,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好像永遠在思考學問。或許正是無時無刻地思考才使這位對生活麻木不仁的學者出於藍而勝於藍。不過,他對金岳霖非常敬重,只要提到金岳霖他都恭敬地認其為老師。哲學所的人談起他,對他的孜孜不倦、嚴謹執着的治學態度和對邏輯學、哲學的貢獻也敬佩有加。

八十年代初,乾麪胡同宿舍前院平房要全部拆遷,準備蓋樓房。沈有鼎家也屬於拆遷之列。我每天上班或上街都要經過前院平房,有好長一段時間,前院平房一家一家都搬走了,唯獨沈有鼎一家不走,理由是他家書多,給他新分的房子太小。現在想起來,沈有鼎就是北京最早的「釘子戶」。不過,當時沈有鼎不走,沈有鼎家邊上的其他平房也沒有拆掉,平房的水也沒有停。後來,沈有鼎還是搬走了,我已經離開了哲學所,因為不在一個單位上班,就再也沒有見到他了。然而,三四十年前的陳年舊事,至今沒有忘懷。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四月廿二日)

星期六, 4月 14, 2012

搖湯圓


Tod Chang:元宵節不只有放烟火點花燈,中國人的節慶少不了吃,元宵吃湯圓是大人小孩都歡喜的甜點,芝麻餡,豆沙餡,花生餡,寒冷的冬夜裏來上一碗,又暖又甜蜜,難怪是人人都喜歡元宵節!

這幅「搖湯圓」兒歌圖,畫得極好,摘自1959年兒童樂園147期。小時候很喜歡在市場邊看湯圓店家「搖」湯圓,所謂「搖」,其實是把很多搓成丸子形狀的湯圓內餡,放在一個約1.5米大小直徑的圓形扁平竹籮裡shake,邊搖邊加糯米粉,漸漸地湯圓越滾越大,十分有趣。

(臉書「兒童樂園 The Children's Paradise」羣組二0一二年二月六日)

星期四, 4月 05, 2012

李敖二題

民國六十九年初版本「李敖題贈關中」四季版《李敖全集》
文自秀

說實話,我曾經有一段時間非常喜歡李敖,這裡指的一段時間是我15-18歲唸高中的時候,一般人可能很難想像,15歲時爸爸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就是四季版的《李敖全集》,從小被冠上品學兼優的我曾經因為書包裡帶著李敖的書到學校,差點被教官記大過^_^

父親買給我的《李敖全集》,在十八歲那年因為家裡發生變故便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其實這麼多年下來,我有兩度失去過所有的藏書)。這套後來再購買的套書和父親當年買給我的版本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多了李敖送給關中的簽名,上回翻出來讀它是在關中先生痛失愛女之時,當時我選擇沒有PO出來,是因為李敖批評關中為女痛哭有失大官的體面,我實在不想雪上加霜又引話題。

住在北京的那段時間,常在鳳凰衛視看到李敖,覺得老了之後的李敖更顯刻薄世俗,十幾歲時所喜歡的縱然早已物換星移,但是記憶卻總是那般的美好,不是嗎?


民國六十九年初版本版權頁


李敖題贈關中簽名


民國六十九年四季版初版本《李敖全集》


李敖攝於1979年11月,當時四十四歲
總是自稱大師的他好像很喜歡這張照片


個人覺得李敖其實骨子裡很傳統,但他確定是獨白界大師。


1961年時才26歲的李敖
這張照片猛一看還蠻像歌神張學友的^^


李敖與他的恩師姚從吾教授
姚先生的遼宋金元史學絕對是權威第一人


(文自秀臉書二0一二年二月十八日)

巧遇李敖
傅月庵



下午心血來潮,突然想到台大店看看。一進門,就碰到李敖先生了。總有7、8年沒見面,沒想到他還記得我,當下叫出我名字,兩人站在店中央,就聊了起來。聊舊書聊舊書店聊身體聊寫作……。他依然紳士,客氣而熱絡,知道我身體不好,孩子還小,不停叮嚀要保養,還教我如何減肥:「過午不食,半夜餓了,喝杯不加糖的豆漿或吃顆蘋果。」

他自言老了,我打趣說:「蔣介石、蔣經國而今安在?」他樂極了,虧蔣家「一門七寡」,直說「活得比敵人久最重要!」像個頑童似的。但畢竟年輕受過牢獄之苦,走路確實不如以往矯健。幸而腦筋還很靈光。「我最近在寫中國思想史。」我一聽大樂:「老師終於下手了!」「是啊,以後要出足《李敖大全集》,100冊,現在才40冊。還不夠!」

少年時代最敬佩的人。無論時光如何流轉,世道怎樣變遷,啟蒙恩情,不敢或忘。我可以不同意他,但不能不感謝他。沒有他,實難鍛鍊成就今日之我哪。老師,請多多保重~

(傅月庵臉書二0一二年四月三日)

星期三, 3月 28, 2012

曲波之真偽

大飛:上次拍了幾本書,有本曲波的簽名。有人說是代簽的,搞得齋主也不敢認,剛才沒事,在網上找了些圖片,大家幫忙看看,到底是那個像是曲波的,那個是她老婆劉波的。

這是我書上的。



這是在網上搜出來的,來源於曲波拍賣專場。



還有這個。



這個。



這些圖片都是來源於:

拍賣時間:2005-10-15
拍賣地點:昆明翠湖賓館金色大廳(昆明市翠湖南路6號)
拍賣會專場:曲波先生收藏專場
拍賣會:2005秋季藝術品拍賣會
拍賣行:雲南典藏拍賣集團有限公司

這個帖子只是為了搞明白我的曲波簽名到底是曲波自簽還是別人代筆。至於別的話題請別在這嘮。謝謝!

孔網木頭與蜜蜂的。



這是長期以來經常會出現的,大家普遍認為對的。



大概資料就是這些,請玩名人墨蹟的高手指教!謝謝。

Ratty:曲波同志僅有小學文化,估計最後一個字體較為難看的應為對的。一家之言,僅供參考。

空心齋主:在濟南基本沒有出現過曲波的簽名書,不知為什麼,我真的有些糊塗,因此不敢確認,我也在求證。

《林海雪原》作者曲波雕像落戶海林



空心齋主:一點線索。



http://www.chnqmp.com/bbs/dispbbs.asp?boardid=58&id=3390

大飛:呵呵,小書商說看了些資料,是劉波代簽的。俺只能贊同了^_^

海藍藍:空心齋主先生發的曲波信札,可以說明問題。上面拍賣行的劉波書法,可以證明字跡清秀的簽名本,都是曲波夫人劉波代筆。代筆而已,不能稱之為「贗品」。

這裏,也上傳兩部我收藏的曲波簽名本給大家作為參考。

《林海雪原精彩故事》,曲波簽贈改編者李紅。



《山呼海嘯》(上、下2冊全),曲波簽贈本,曲波並署劉波。



這裏,還特別要感謝一下孔網雛菊mo兄指點:)

布衣論壇二0一一年六月廿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