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9月 27, 2012

噴水

無題
傅月庵



我們不是噴水的那方
也不是讓人不敢噴水的一方
我們就是被人朝臉噴水的那一方
若不還手,終究被看衰洨

即使簡陋、無論口徑大小
必得勇敢還手,死命噴回去
原因無它,為了一種尊嚴

我們不是讓人不敢噴水的中國人
也不是噴弱不噴強的日本人
我們就是被噴水的台灣人
若不自覺,終究被當成玩偶操弄

所以,就算用舀的,就算一杓水,也得潑回去!
弱者本來擁有無多,尊嚴說什麼也得有。
記得啊,台灣人!記得啊,我的同胞們!

(圖片下載自網路)

傅月庵臉書二O一二年九月廿五日)

無題
林皎碧訳

我々は、放水した者ではない、
放水してはまずいと思わせた者でもない  
我々は、顔に放水された者なのだ、
反撃しなければ、馬鹿にされてしまう。

どんなに粗末な道具であっても、口径が大きくなくても、
勇気を奮って反撃し、必死に放水し返さなければならない。
それは、他でもない尊厳の為なのだ。

我々は、放水してはまずいと思わせる中国人ではない、
弱い者には放水し、強い者には放水しない日本人でもない、
我々は、放水された台湾人なのだ、
それを自覚しなければ、いいように操られる人形になってしまう。

だから、たとえ柄杓一杯の水でもいいからかけ返そう!
そもそも、弱い者は多くを持たない、だが尊厳だけは持たねばならない。
自覚せよ、台湾人!覚えておけ、我が同胞たちよ!

林皎碧:因為有日本朋友問,傅月庵寫的內容到底是什麼?也因為是自己弟弟寫的文章,就不管是否有著作權問題,直接翻譯、直接就貼出來了。若是翻譯有誤,請大家指正。

傅月庵:有個懂日文的姊姊真不錯。就是要給日本人看的,別吃人夠夠;也是給中國人看的,說到底,我們還是得靠自己!當然,有人要翻成英文也無妨,那就讓美國人知道,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拿台灣人當什麼?媽的,帝國主義豬玀!

林皎碧臉書二O一二年九月廿七日)

星期三, 9月 19, 2012

念黃裳

老先生
傅月庵

老先生90多了。幾年前去看他,他已耳背,我嘰哩聒拉說了一堆,他只笑,也不點頭,想了想,「篤篤篤」碎步進內室,又搬出一堆書來。我一看,都是久聞卻不得一見的珍本,大樂,嘰哩聒拉又放肆亂說了。

第二次去看他,老先生還是話少,且有點冷。疑他元氣不足,留下伴手,沒得嘰哩聒拉便走了。隔天,友人說,老先生昨晚來電話:「今天那人,上次來過?」「對啊,台灣那個。」「那不好意思了,我沒怎理他,忘了人啦。」——很有意思的老先生,一整個醇厚。今日收到友人寄來,他所題贈的兩本新書,其中之一還是毛邊本。長者賜贈,未敢或忘,因誌之以為念。

傅月庵臉書二O一一年八月五日)



第一次拜訪老先生,他坐在他那出了名的「妝台」邊所拍。

傅月庵臉書二O一一年八月五日)



「來燕榭」的「燕」,指的是已過世的老太太,老先生口中的「小燕」。老先生「有情」出了名,今世少見。

傅月庵臉書二O一一年八月五日)



老先生法書,他的毛筆字特好!

傅月庵臉書二O一一年八月五日)



海峽兩岸,一蝶一裳,老而彌醇,都以「可人」著稱。

傅月庵臉書二O一一年八月五日)

妝台
傅月庵



8月21日下午5點。黃裳先生寓所。

此次穿行大江南北,由京徂滬,最重要的事,不是爬長城不是搭高鐵,更不是參加上海書展出席這個那個會、見這個那個人,而是探望黃裳先生。

老先生與「茉莉」緣深,每年歲末公益募書,總不理會萬里間關,迢迢寄來他的簽名佳冊,參加義賣,且回回高價拍出,為活動增光,為弱勢團體掙錢,功德無量。

此年老先生二度進出醫院,一度告危。隔岸問病,分外忐忑焦急。夏初得知病情漸趨穩定,方始安下心來。經與茉莉同仁商量,特別由我代表渡海探望,一二伴手禮之外,要緊的是寫有書店全體同仁祝福話語的一張大卡片,集氣也聚義,希望以此感恩之心,為老先生添福添壽,更享天年。

老先生躺臥床上,氣色很不錯。唯耳朵不行了,大吼無用,僅能筆談。看到卡片,或知怎麼回事,笑了。握著他的手,無從說什麼,我也只是笑。本想與他拍照留念,老先生不便起身,便自作罷,隨手拍下有名的「妝台」替代。

文革期間,老先生景況困窘,為了果腹,連書桌都賣掉了。此後寫作,無論是「思想匯報」或隨筆散文,都在這張「典型『封、資、修』的標本,拍賣行、舊貨行都不要的」梳妝台上完成。老先生隨遇而安,「沒有覺得有什麼不方便,自然也並不覺得飄飄然。唯一的缺點是太小,放不下幾疊書。客人來訪,有時也會覺得奇怪,不像正規的書桌。我並不說破,一直安心地使用著。」

1980年代,老先生在報紙上寫專欄,便取名「妝台雜記」,90年代出了一本同名書籍。此後,「妝台」與「榆下」幾成黃裳專用,僅此一家,別無分號了。

時光荏苒,妝台依然,深願主人也得如此,堅固永好!

傅月庵臉書二O一二年八月廿三日)

念黃裳
傅月庵

此年8月21日黃昏,上海陝西村紅磚老公寓。「上海書評」知名編輯人陸灝領著我去拜訪黃裳先生。我是6天前由台北出發,在北京盤桓數日後,搭乘高鐵南下到滬。此行最重要一件事便是探望黃裳先生病情。

年中,從陸灝處得知老先生進出醫院,狀況一度危急,隔海聞訊,一直牽掛著。六月欲行不果,七月叨念不斷,總算到了八月,得暇此行了。聽說老人家胃口還行,帶了台灣肉鬆、鮪魚鬆各一,讓他下粥吃,另一重要物件,則是寫有幾十句祝福話語的大卡片。這一切,無非千里送鵝毛,卻是我所任職的茉莉二手書店同仁對老先生最大的溫情與敬意。

黃裳先生一輩子愛書近乎癡,造次於是,顛沛於是。換言之,口袋裡有錢無錢都要買書。生平裡,他似乎不怎麼缺錢(不代表不曾缺錢),但每一分錢都很實,都得靠一字一句寫稿、翻譯,甚至轉賣所藏愛書、手跡才得來。因私人手頭有限,也無公家當靠山,他的收書遂無法像許多大學者、大富人家,閉門家中坐,書店伙計自動送書上門來(他成名後或許有此待遇,但肯定不多),而是得自己到舊書店、到廢紙收集站,一本一本翻尋,一處一處淘揀而得,這種斷爛朝報裡披沙瀝金的經驗,他的文章裡多有述及,無待多言。因為愛逛且一聽到消息就沒命跑去揀擇,日子久了,人頭熟了,他認識許多書店老板,彼此論交,成了所謂的「書友」。

逛舊書店淘舊書、與老闆結成書友,老實說,也不是多麼了不起的事,半個書癡都做得到。黃裳先生讓人敬佩的是,儘管花錢且往往是花大錢買書,他卻心存感恩,飲水思源,總念念不忘這些賣過好書給他的小生意人,書目題跋要提一提,訪書文章得說一說,甚且還專門寫文章懷念,於是〈老板〉、〈記郭石麒〉、〈記徐紹樵〉等都成名篇了。一介書賈,生逢亂世,若非藉著黃裳先生一枝筆,誰還會記得楊壽祺、孫實君……等名字呢?說到底,中國當代藏書家亦多矣,論標舉「書友」不遺餘力,老先生當屬第一人。僅此一事,其宅心仁厚亦可知矣。

也或許因為這一仁義之心,自我轉到二手書店工作,每逢年底舉辦「歲暮珍本舊書網路義賣」,只要有所請,黃裳先生總會欣然題簽其新作,以為拍賣標的。尤其2008年台灣「八八水災」為患,台北數家舊書店聯合義賣,老先生更是不辭萬里迢遙,特別寄來手稿景印線裝本《前塵夢影新錄》一函四冊,並以毛筆親題「書本有情為台灣」數字,共襄盛舉。此書限印500套,先生分得當有限,卻慷慨贊贈,其濟弱扶傾,千里誦義之摯情,真感人也。

進入公寓前,電話裡得知,老先生狀況不太好,僅能於病榻接見。入門後,屋內擺設、書物無大改變,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先生躺臥床上,看是陸灝便說:「你都不來看我!」陸灝連忙大聲喊冤,直說才來看過,他記錯了。老先生兩耳俱聾,大約也沒聽清楚陸灝「冤情」。幾人轉以筆談,我寫下姓名,註記台灣來的,並把卡片打開,一一指點,老先生看了看,嘴角似乎抿開笑了。同行另一友人也解開包袱內多本舊書,一一翻展,老先生見到書,眼睛一亮,頻頻點頭。拜見前後不過10多分鐘,看到先生氣色頗佳,聲音宏亮,遂安心告辭。誰知歸來才過旬日,便接到遠行消息。

黃裳先生之逝,舊書界自是少了一位良師益友,從更寬廣的視野來看,則是中國文人藏書傳統又弱了一些,氣脈更微薄了。傳統文人蒐藏書畫善本,講究的是「藏讀寫」三事,尤其點校題跋,更稱雅道,是文人賞玩自娛,消磨時光的文雅癖好。黃丕烈藏書題跋是眾所熟知的,另如《庚子消夏錄》、《江村消夏錄》、《辛丑消夏錄》等書更是。黃裳先生的書話,實際上繼承明清文人這一脈絡而來,甚且過化存神,與時俱進,將之轉換為現代散文,自成一家之言。此中文化沈澱,絕不可小覷。先生此去,是即一代雅道見頹之日。哀哉慟也!

傅月庵網誌《天上大風》二O一二年九月十日;傅月庵臉書二O一二年九月十一日)

附錄:黃裳在茉莉的義拍

前塵夢影新錄(手稿景印作者題署本,共四冊)

編號:聯合義賣3-1 出版時間 2008年6月1日初版
出版社:廣西師大出版社 出版地點 桂林
作者:黃裳
備註:結標價:23000元,茉莉二手書店謝謝您的愛心^^

蠹魚頭評註:黃裳先生,中國當代最負盛名藏書家,年逾米壽,精神彌堅,猶孜孜不倦於書話文章,每有出,傳誦海內外。黃裳先生蒐書起於三○年代,明刻元槧宋本,無不網羅。文革時,轉成四舊禍端,抄家收沒一空。八○年代,舊書未歸,老先生居常思念,百般無奈之中,「就記憶所及,陸續編寫亡書目錄」,仿照清代藏書家徐子晉《前塵夢影錄》體例,毛筆手書於明清故紙之上,追念得書經過、書坊故事,評點版刻優劣、前人得失。深得「過屠門而大嚼」之趣,一代書人癡情之態,盡付文中。

1989年,此稿由齊魯書社排版印行,受限成本,內容頗有刪減,且僅印千本耳。2008年,廣西師大將此手稿盡數影印出版,一函四冊,限印五百部,「宣紙線裝,古趣盎然,加之黃先生書法佳妙,開卷朱墨燦然,娛人心目,堪稱書林佳品。」

此次台灣受災,老先生聲聞得知,特別找出一部,並親署「書本有情為台灣」等字,響應義賣。隔海救苦,情深義摯,感人至深。誠願功德迴向,老先生永保安康,歡樂無憂!

  

來燕榭書跋(作者題簽,增訂精裝毛邊本)

編號:2012-1-31 出版時間 2011年6月初版
出版社:中華書局 出版地點 北京
作者:黃裳
開本:特16開精裝本
頁數:454
提供:黃裳先生
備註:已售出。結標價:5000元,茉莉二手書店謝謝您的愛心^^

蠹魚頭評註:

黃裳先生,中國當代最負盛名藏書家,年逾米壽,精神彌堅,猶孜孜不倦於書話文章,每有出,傳誦海內外。黃裳先生蒐書起於三○年代,明刻元槧宋本,無不網羅。每有所得,「喜作跋語,多記得書始末,亦偶作小小考訂,皆愛讀之書也。未嘗理董,近始寫為一冊,佚失孔多,有待續補。三十年來,耗心力于此者何限,甘苦自知。此冊頗似日記,舊游蹤跡,略具於是。」

1999年,此冊出版,海內外轟傳一時,即上海古籍版《來燕榭書跋》;2010年,北京中華書局請允重印此書,老先生感其情意,「遂檢舊篋,見劫餘零星散稿,所存諸書影印,增訂以為附編。」是為此增訂版。布面精裝,圖文俱佳。付印之日,編輯特檢數數毛邊本,以為先生餽贈之用。

老先生自「八八水災」義賣後,與茉莉二手書店情義相結,每逢歲末,必隔海響應,贈書義賣。此次更以毛筆親署「書本有情」四字,情深義摯,感人至深。誠願功德迴向,老先生永保安康,歡樂無憂!

  

 

星期六, 9月 15, 2012

說張愛玲集外文

說張愛玲集外文
陳子善

張愛玲長篇小說《小團圓》橫空出世後,有記者採訪筆者,談到今後張愛玲作品的發掘,筆者認為主要有兩個途徑:一、張愛玲中、後期作品和書信的整理,有待張愛玲遺囑執行人宋以朗先生的努力。這已由《異鄉記》、《易經》和《雷峰塔》英、中文版和《張愛玲私語錄》等書的先後出版得到有力的證明;二、張愛玲早期即一九四O至五O年代初的作品,應繼續在上海報刊尤其是小報上查找,甚至手稿的發現也不無可能。這也已由〈炎櫻衣譜〉、〈年畫風格的《太平春》〉等文的出土得到了證明。

而今,張愛玲的又一篇集外文〈寄讀者〉在湮沒六十六年之後重見天日了。這篇僅三百二十二字的短文由北京趙國忠、眉睫先生發現,原文連同他倆精彩的考證文字〈張愛玲集外文《寄讀者》與《誠報》〉已發表於《現代中文學刊》二O一二年第四期,原文並將收入《張愛玲全集》散文卷平裝本,筆者就相關問題再稍加發揮。

〈寄讀者〉發表於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五日上海《誠報》第二版,署名「張愛玲」。《誠報》是份八開四版的小報,創刊於一九四六年八月十五日,停刊於一九四九年四月三十日,幾乎貫穿整個國共內戰時期。此報注重文學創作和文壇掌故,在該報上發表過連載小說、「名家點將小說」的就有還珠樓主(李壽民)、孫了紅、秋翁(平襟亞)、蘇青、馮蘅(司明)、王小逸、捉刀人(王小逸)、田舍郎(陳亮)、張宛青、周鍊霞、範煙橋、丁芝、譚維翰、徐淦等位名家。最後兩位生前筆者均有過交往,可惜不知他們均是《誠報》作者,無從請益。

張愛玲與上海小報的關係,筆者已作過多次梳理,當始於淪陷末期的一九四四年十二月,終於中共接管政權之初的一九五二年一月。沒有小報,也就沒有〈鬱金香〉、沒有〈十八春〉(〈半生緣〉)、沒有〈小艾〉…。已知張愛玲發表過作品的小報有一九四九年之前的《力報》、《海報》、《小報》、《小日報》和一九四九年之後的《亦報》,現在又增加了《誠報》。雖然已在一九四五年以後,張愛玲發表作品已很不容易,雖然不滿五百字,是短制而不是長文,但創刊不久的《誠報》究竟有何能耐約到了張愛玲的文章,還是值得探究。

然而,查找的線索在哪裏呢?《誠報》當年的作者絕大部份都已作古,隱入歷史,那位寫了〈自從有了張愛玲〉、率先提出「張派」觀點的王蘭兒也下落不明。她是《誠報》「名家點將小說」〈當太太出去的時候〉的作者之一,也曾在一九四九年二月二十日至四月三十日《誠報》連載小說〈心上人〉。筆者由此想到了認識王蘭兒、已八十七歲高齡的報界前輩吳承惠先生,於是於八月七日上午撥通了吳先生的電話。

據吳承惠先生回憶,他一九四七年秋曾短暫地應「承包」《誠報》經濟版(即第四版)的友人之請,擔任該版的編輯。這是本職工作之外「撈外快」的兼差,他每天下班後從提籃橋趕到二馬路(九江路)西藏中路口的誠報社拼編經濟版,約一個小時就完工走人。當時誠報社辦公室裏放三張辦公桌,中間坐的是主編黃也白;右邊坐的正是編輯王蘭兒,王蘭兒不但是《誠報》作者,更是文藝編輯;吳先生則坐在左邊。吳承惠先生就這樣一度與《誠報》主編黃也白、編輯王蘭兒有同事之雅。不過,他並不知道他到誠報社幫忙之前,《誠報》發表過張愛玲的作品。這段回憶真是至關重要,解開了張愛玲為何會給《誠報》撰稿之謎。

黃也白非等閒之輩,他是漫畫家,也是有名的小報報人。上海淪陷時期他就主編過《力報》,向張愛玲約過稿。張愛玲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五日專門給黃也白寫過一封信,表示對小報「向來沒有一般人的偏見」,認為「只有中國有小報,只有小報有這種特殊的得人心的機智風趣」。同年十二月八日、九日,張愛玲又在《力報》連載〈羅蘭觀感〉一文,這也是張愛玲在小報上發表的第一篇作品。這封信和〈羅蘭觀感〉早已收入張愛玲的全集。綜合吳先生的回憶和已知的黃也白與張愛玲的文字交,作出如下的判斷應該是符合史實的:抗戰勝利以後,黃也白新編《誠報》,又向張愛玲約稿,張愛玲遂以〈寄讀者〉付之。

張愛玲當時或許也正需要借《誠報》發出自己的聲音,她已整整一年沒有發表作品了。〈寄讀者〉雖短,卻清楚地向讀者交代了兩件事。

第一件,表明心跡。上海淪陷時期,張愛玲確實賣文為生,而且也確實由此紅遍淪陷區文壇,但正如〈寄讀者〉中所說的,她「從來沒有寫過違背良心的文章,沒拿過任何津貼,也沒出席過所謂『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她對讀者抱有信心,〈寄讀者〉開頭就說:「我總有這種信任的心──我覺得對於能夠了解的讀者是甚麼事都可以解釋得清楚的」,同時也承認「最近一年來似乎被攻擊得非常厲害,聽到許多很不堪的話,為甚麼我沒有加以更正,一直沉默到現在,這我在《傳奇》增訂本的序裏都說到過,不想再重複。」這篇序就是置於《傳奇》增訂本卷首的有名的〈有幾句話同讀者說〉。二個多月後,《傳奇》增訂本問世。細心的讀者一定會驚訝地發現,〈寄讀者〉中的有些話與〈有幾句話同讀者說〉相似乃至相同,有幾句等於重說了一遍,特別強調。這在張愛玲創作中是頗為少見的,由此可知張愛玲對這些「攻擊」的憤懣。

第二件,預告新書。《傳奇》增訂本即將出版,張愛玲為此在〈寄讀者〉中說:「這次《傳奇》增訂本新加進去八萬多字,內容與封面的更動都是費了一番心血在那裏籌劃着的」。與初版和再版的《傳奇》相比,《傳奇》增訂本增收〈留情〉、〈鴻鸞禧〉、〈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和〈桂花蒸 阿小悲秋〉五篇小說,〈中國的日夜〉一首詩,也即張愛玲所謂「新加進去八萬多字」。而新換上的晚清「時裝仕女」與「現代人」獨特組合的封面設計,〈有幾句話同讀者說〉中也作了生動的說明,近年更成為中外研究者探究張愛玲小說現代性的一個重要入口。

但是,令張愛玲意想不到的是,《傳奇》增訂本還未出書,「忽然發現市上有粗製濫造的盜印本」,以至她聲明:「我總得盡我的力量去維護自己的版權,但我最着急的一點,還是怕那些對我的作品感到關切的讀者,卻去買了那種印刷惡劣,舛誤百出,使我痛心的書」。這是張愛玲首次公開譴責盜印本。後來,她到了香港和美國,也在〈《張愛玲短篇小說集》自序〉、〈關於《笑聲淚痕》〉等文中一再對盜印本和冒名偽作予以揭露。

張愛玲作品的盜印本,一直被張愛玲研究者忽視,連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都長期把偽作《笑聲淚痕》歸入張愛玲作品而不察。其實,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自魯迅、郁達夫、茅盾、巴金等以降,他們的許多作品都被盜印過,張愛玲又豈能例外?有一個頗有說服力的例證。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七日,沈從文主編的天津《益世報.文學週刊》第四十一期發表少若(吳小如)的書評《傳奇》,對張愛玲這部小說集給予精到評價,該文也是一九四五年之後張愛玲研究的重要收穫。但是查閱原刊,發現一個有趣的細節。文前有一行字交代所引用的版本:「傳奇 張愛玲著 上海雜誌社三十四年二月六版」,換言之,作者依據的是一九四五年二月上海雜誌社第六版《傳奇》。但所有已知史料均證明《傳奇》只有一九四四年八月十五日初版本、同年九月二十五日再版本以及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作為定本的增訂本三個版本,何來這第六版?顯然,這是北方不法書商的盜印本。因此,張愛玲在〈寄讀者〉中所強烈批評的使她痛心疾首的盜印本,理應進入張愛玲作品版本研究者的視野。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八月十九日)

星期三, 9月 12, 2012

新文學舊書三十年

新文學舊書三十年
陳子善



《雜拌兒之二》封面


《雜拌兒之二》環襯俞平伯墨蹟

所謂「舊書」,至今尚無公認的確切的定義。線裝古籍(含民國時期的線裝書),當然可包含在廣義的舊書之中,但現今討論舊書,線裝古籍另行單列,是並不納入其中的,就像大學和大型公共圖書館大都設有古籍部,卻無舊書部一樣。又或謂可以「近代文獻」名之,可是1949年以後的出版物也早已進入舊書流通領域,有些藏家已經以收藏1949年以後某個專題的舊書為己任。可見要界定「舊書」,還真不那麼簡單。因此,限於篇幅,本文所討論的就以民國時期印行的新文學「舊書」為主,兼及其他。

1950年代公私合營後,個體舊書業不復存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上海僅有一家國營的「上海舊書店」,除了福州路總店,就筆者記憶所及,尚在四川北路、提籃橋、南京西路、靜安寺、淮海中路等處設有門市部,負責收購和出售各類舊書。但民國時期舊書是嚴格控制的。福州路總店內又有內部書刊門市部,所謂店中之店是也。內部書刊門市部門禁森嚴,必須憑單位介紹信才能進入,介紹信又講級別,來頭越大,進入的範圍就越大。

當時民國時期舊書標價甚廉,大多數都是幾角錢一本,只要你有資格進入內部書刊門市部,眼光獨到,再加上運氣好,就一定能覓到寶貝,這在姜德明、倪墨炎等新文學書刊收藏家的著述中有大量的記載,令人神往。余生也晚,因研究興趣在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對新文學舊書也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總算及時趕上末班車,有幸買到一些。例如沈從文代表作《邊城》1933年10月生活書店初版本,且有作者毛筆題簽,價0.60元;巴金著散文集《憶》1936年8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本,有作者鋼筆題簽,價0.70元;楊絳譯《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散文作品》1948年9月商務印書館初版本,也有譯者毛筆題簽並鈐印,價僅0.20元;唐弢著雜文集《識小錄》1947年12月上海出版公司初版本,係作者題贈傅雷者,價0.60元,等等,而今視之,簡直恍如隔世。

有趣的是,筆者購買民國時期新文學舊書其實不是從上海始,而是起自北京。1970年代末在北京參加《魯迅全集》注釋定稿工作,星期天無事到離人民文學出版社不遠的中國書店燈市口門市部流覽,一次見到一大批魯迅研究著作,從臺靜農編《關於魯迅及其著作》1926年7月未名社初版本到荊有麟著《回憶魯迅》1947年4月上海雜誌公司復興一版,總共有三十餘冊,欣喜若狂,全數購下,記得花去十七八元,佔去我半個月的工資,當時算是豪舉了。直到數年前,我才發現這批書全是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先行者、唐弢稱之為給過他不少幫助的趙燕聲的舊藏。北京的舊書店當然以琉璃廠和隆福寺最為有名,下面還將談到。

1980年代中期,上海舊書店舉辦過幾次大型舊書展銷會,文史哲一應俱全,一種書十幾幾十本複本也不在少數,記得王獨清譯但丁《新生》和辛笛新詩集《手掌集》都有一摞。展銷會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姜德明先生還專程從北京飛來淘書,當然是滿載而歸。但是書價已在悄悄提升了,雖然幅度不是很大。且從這一時期筆者所購書中舉幾個例子。謝六逸著散文集《茶話集》1931年10月新中國書局初版本,係作者題贈本,價1.50元;趙景深著散文集《文人剪影》1936年9月北新書局再版本,也係作者題贈本,價1.80元;韓侍桁評論集《參差集》1935年3月良友圖書公司精裝初版本,作者簽名編號本,價3.00元,等等,就可說明問題了。

隨着改革開放的深入和市場經濟的興起,舊書業一統天下的局面遲早會被打破。約從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起,北京潘家園舊書市場和上海文廟舊書集市均應運而生,而且不斷發展,尤其是前者形成了聞名海內外的規模效應,李輝、謝其章、趙國忠、方繼孝等學者和藏家都在潘家園舊書攤上有重大的發現。筆者人在滬上,到潘家園的次數屈指可數,理所當然成了文廟舊書集市的常客,一連七八年每到週末必起早趕去文廟搜書,在亂書堆中揀寶是一樂,與賣主討價還價,鬥智鬥勇也是一樂,確也時有斬獲。書價當然也水漲船高,起初購一本傅雷譯《幸福之路》(羅素著)1947年4月南國出版社再版題贈本,缺一頁封底,價僅2.00元,到購梁宗岱題贈林語堂的《詩與真》一集1935年2月商務印書館初版本,就已是數百元了。值得欣慰的是林語堂舊藏中的許多稀見舊書,胡適題贈林語堂的《神會和尚遺集》初版本、周作人題贈林語堂的《陀螺》初版本,以及豐子愷、楊騷、劉大杰、章衣萍、謝冰瑩、黃嘉德等等的簽名本,還有有名的《晦庵書話》中提到的宋春舫獨幕趣劇《原來是夢》,褐木廬1936年5月初版自印本,非賣品,只印五十冊,「印數奇少,遂入『罕見書』之列」,均收入筆者囊中了。

就是國營的舊書店,也開始了各種經營。記得九十年代初陪同台灣學者秦賢次、吳興文兄等到京選購新文學舊書,就在琉璃廠「海王村」流連忘返。這「海王村」到底什麼性質筆者至今弄不清,大概是個人承包的。拿出來的舊書真多,令人眼花繚亂,又可從容地挑選,大宗的為秦兄所得,現在都已捐贈給台灣「中央研究院」了,只要讀一讀十六開本兩大厚冊的《秦賢次先生贈書目錄》(2008年7月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編印)就可明瞭。筆者當然也蒐集了不少,如胡適著《嘗試集》1920年9月亞東圖書館再版本,係作者題贈北京大學圖書館者,價25.00元;卞之琳第一部新詩集《三秋草》1933年5月5日初版,沈從文發行,價16.00元;廢名短篇小說集《桃園》1928年2月古城書社初版本,價35.00元,更有俞平伯毛筆題請「玄同師誨政」的《雜拌兒之二》1933年2月開明書店初版本,當時為吳兄所得,前幾年友情讓於筆者,等等。價格比前一階段又明顯高出了不少,只比舊書集市的買賣交易稍低了。而在上海,名噪一時的「福德廣場」個體舊書店群和現仍存在的新文化書店,則又是別種經營模式。

舊書市場的再次重大變革就是拍賣的介入了。猶記九十年代後期北京中國書店主辦古籍和舊書流通研討會,筆者應邀出席,會後緊接着舉行中國書店首屆舊書拍賣會,筆者仍然參與,首次舉牌爭奪,拍下施蟄存毛筆題贈「從文我兄」的其第一本散文集《燈下集》1937年1月開明書店初版本、林庚毛筆題贈「子龍兄」(陳世驤)的新詩集《春野與窗》北京文學評論社1934年初版本等書,前者1300.00元,後者800.00元,所費不菲。當時還健在的施蟄存先生得知筆者拍得《燈下集》後,還批評道:你花那麼多錢幹什麼?!

然而,舊書拍賣迅速升溫,很短時間內就形成不可阻擋之勢。內地各大拍賣公司都闢有古籍善本拍賣專場,民國時期新文學舊書的拍賣開始時大都依附其後,近年也已出現新文學舊書拍賣專場了。北京「德寶」2010年春季拍賣會,古籍文獻專場第十部分「新文學•紅色文獻」中,不少新文學初版本的起拍價就高得令人咋舌。胡適《嘗試集》初版本10,000元,劉半農輯譯《國外民歌譯》再版毛邊本6,000元,滕固《迷宮》再版毛邊本4,000元,張愛玲《流言》初版本10,000元,等等。不妨再舉一個較典型的例子,劉半農編《初期白話詩稿》1933年北京星雲堂刊珂羅版線裝本,有棉連紙本和毛邊紙本兩種,係新文學史上首次影印作家手稿,在現代文學版本史上佔有特殊的位置,被譽為與徐志摩《愛眉小劄》線裝本同是「愛書人望眼欲穿的獵物」(姜德明語)。此書棉連紙本2009年北京「泰和嘉城」春季拍賣會上起拍價8,000元,到了2011年北京「德寶」春季拍賣會上,同樣是棉連紙本,起拍價已變為50,000元了,短短兩年之內翻了六倍多!儘管其中不無炒作之嫌,但新文學書刊拍賣價格不斷飆升卻已是不爭的事實。

幾乎與舊書拍賣同時,網路舊書買賣乃至拍賣也開始紅火起來了。孔夫子舊書網的崛起又是一個標誌性事件,標誌着舊書市場已無遠弗屆。而今大部分民國時期普通舊書的買賣都已在孔夫子網上完成,每天都有多多少少各種各樣的舊書通過孔夫子網找到它們的新主人。周氏兄弟編譯的《城外小說集》公認是新文學舊書中的極品,最先就出人意料地出現在孔夫子網上,因網上拍賣火速達到價格上限,又戲劇性地轉移到拍賣會上,才以300,000元的高價成交。筆者也曾在孔夫子網上購得熊式一英文劇本《王寶川》1934年英國Methuen & Co. Ltd初版簽名本和蕭乾英文論著《苦難時代的蝕刻》1942年英國George Allen & Unwin Ltd初版題贈本。而且,借助網路的威力,舊書買賣已經擴展到更大的國際平台上,筆者友人就從Abebooks網上幸運地購得張愛玲題贈陳世驤的英文長篇小說《北地胭脂》初版本。另一位友人贈送筆者的日本國際文化振興會1940年印行周作人《日本之再認識》精裝單行本(中文版),這冊周氏著作中的特殊版本也是向日本神保町的舊書店網購的。網路舊書買賣的前景已無可限量。

然而,新文學舊書的升值空間雖然還遠遠不及古籍善本,卻也已相當可觀,各種問題也就紛至沓來。偽造舊書固然不像偽造字畫那麼容易,但仍常出現魚目混珠的現象,1980年代上海書店曾依據原版影印一套一百多冊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本是嘉惠學林的好事,但近年在網上選購往往就會以這幾可亂真的影印本冒充原版本,筆者就曾上當受騙。同時,偽造簽名本、藏主去世後補鈐名印等等也已時有所聞。2011年「嘉德」秋季拍賣會上拍的香港藏家珍藏周作人寄贈新文學著作三十三種三十四冊,其中有周作人本人的著譯初版或再版本二十四種二十五冊,劉半農贈周作人著作初版本兩種,徐志摩、俞平伯、廢名著作初版本各一種等等,絕大部分都有周作人題詞。如周作人在劉半農著《揚鞭集》上冊1926年6月北新書局初版線裝本扉頁毛筆題詞:「半農著作劫後僅存此冊,今日重閱一過,覺得半農畢竟是有才情的,我們均不能及。去今才三十餘年,求諸市上幾如明板小品,不可多得矣。今以轉贈耀明先生 知堂時年八十 一九六四年六月十八日。」這樣的題詞,筆跡真,內容真,甚至可當周作人集外小文來讀,根本不可能造假。正因為如此,這批珍貴的題贈本以300,000元起拍,競爭至650,000元才成交,頗得新文學藏家青睞。

簡要回顧新文學舊書三十餘年買賣歷程之後,或可作如下的小結:從單一的國營舊書店到如今的舊書店、個體書攤、網路買賣和拍賣會拍賣共存,各顯神通,互相補充又互相推動。但不必諱言的是,拍賣興盛發達之後,稀見之書撿漏之類的可能性已越來越小了。一般而言,在眾多新文學舊書中,初版本、毛邊本、名家簽名本、特裝本、線裝本、自印本、經過收藏大家如唐弢、姜德明等著錄的版本等等,現在都已成為新文學舊書藏家的新寵。但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界卻很少關注新文學舊書的發掘、流通和拍賣,對藏書界不斷出現的新的書刊史料往往不聞不問,這種狀況大不利於文學史研究的拓展和深入,亟待改變。

(原刊東方早報,轉貼自孔夫子舊書網《夫子書話》欄二O一二年九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