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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6月 15, 2012

新詩品種層出不窮

新詩品種層出不窮──介紹「小說詩」、「日誌詩」、「鬼扯詩」、「廢話詩」……
向明

廿一新世紀隨身跟進帶來的所謂「後現代」,真不知這「後」何時會「後」完,創新的點子這麼層出不窮,腳步遲滯者多會眼花潦亂得跟隨不上。當年「後現代」初始時,詩的這個品類多出了好多新的命名,譬如「都市詩」、「情色詩」、「政治詩」、「下半身寫作」、「詩到語言為止」等等所謂後現代現象寫作詩種。而現在在所謂「跨界」或「跨領域」等詩戲譃運作的勇猛鼓舞下,又多出了一些詩的新花樣,更讓人感到要趕上這個後現代真難,再用功、再用力氣的人也仍然會感到掉隊落「後」老遠。

台灣剛剛出現了兩個詩的新品類,先是所謂「小說詩」,繼而是「日誌詩」。前者是由青年詩人「煮雪的人」出版《小說詩集》,來挑戰小說與詩各自的規範,達到兩者融冾調和,成為一種新興詩體,亦如早年「散文詩」的出現,然後至今仍存在然。而由老詩人藍雲出版的《日誌詩》,則是另一種詩的挑戰,他的「日誌詩」並非以詩的語言來記每日的生活瑣碎,而是挑戰自己的智力與耐力,堅持做這種「每日必交卷,交卷必是詩」的苦工,對一個七十好幾的高齡詩人而言,必是一種重大的考驗與折磨,然而他做到了,已經出版呈現在讀者面前接受指點。

就在此時,一位學院派主力詩人,曾經在學生時代得過九屆全國學生文學獎的唐捐博士,突然伸出了來自日本摔跤絕技的「金臂勾」,寫出了一本令人難以招架的《金臂勾》詩集,秀出了台灣詩壇真正具震撼性的跨語言,跨文類属性的一種怪誕詩,評家李進文認為他延續了魯迅在《復讎》中所言「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乾枯」,可視之為怪誕的升級版。另一早就在BBS網路時代即是跨界先鋒的青年詩人鯨向海,在為《金臂勾》一書的推薦語中、更語驚四座的說:「有史以來最不堪的金鋼變形超屌體與最瘋狂的十八層地獄亂入鬼扯詩」,自此我終於又發現了一種新詩體「鬼扯詩」。

「鬼扯詩」也罷,跨界,跨文體寫詩也行,我總認為我們台灣的詩還是在詩的正常軌道上求超越求進展,縱然常常語言奇特,意象駭人,但總還是一種創新,不像在此同時,大陸詩壇出現了爭論極大的「抄襲詩」和「廢話詩」,就顯得有些發展得離經叛道了。

先說「抄襲詩」,大陸知名的《詩選刊》雜誌舉辦2011年年度詩歌獎中的「先鋒詩歌獎」,被一位80後的女詩人代雨映獲得,發佈後一位名叫衰老經的評者以題為〈一個詩歌嫩模的橫空出世〉為題揭發了出來,副標題為「兩年不過卅首,首首都是抄別人」。他將三十首得獎詩巨細無遺的公佈出來,並標明抄襲的出處,多為大詩人、名詩人的作品。其中有一首中的詩句居然係偷自我們台灣名散文家簡媜女士的散文名篇〈四月裂帛〉,真是胆大妄為之極。最不可思議的是,這麼明目張胆的通盤抄襲,居然能通得過那麽多知名大評審的法眼,而贏得先鋒詩歌的美名。有一位漢家先生看過這些抄襲作品之後撰文說,令他驚異的是「代雨映抄襲合成後的詩歌,具有着驚人的風格一致性。也就是說,這些東拼西凑的文字、居然能歸攏於一统一的語言風格和意境。」他感到可怕的是,到底什麽是好詩?散文分行會產生怎麼樣的詩歌效果?怎樣評價「類詩歌」文體的價值?都是值得反思的問題。

代雨映抄襲事件之後大陸詩壇掀起新一輪的語言狂歡,叫好者有之、漫罵者有之、寬容者有之,看熱鬧者有之。最後代雨映在三月三十日公開道歉,聲稱藝術沒有獨創性,就意味着剽窃。我這個路人甲,在網路留言版上道出了我的感概,我說「對每一個『橫空出世』的大詩人、天才詩人我都一直保持懷疑態度,尤其現在有那麽多偷懶、鄉愿、不負責的主編、評審或專家在掌權,更有一批專業的造神部隊,連泥菩薩都可塑成靈驗的太乙真人,叫我如何不謹慎一點去相信這是不是真的原創。」

再談所謂「廢話詩」,先把這首惹起風波的詩錄在下,大家看看是不是「廢話」:

〈對白雲的讚美〉 
鳥青

天上的白雲真够白啊!
真的
很白很白非常白
非常非常十分白
極其白
賊白
簡直白死了
啊~~~~

前衛青年詩人鳥青十多年前寫的這首作品不知怎麼被人挖了出來,引來不少人的調侃,有人直言「鳥青體的詩,是廢話說到最够『廢』就能成詩。」由於全是形容詞堆砌的大白話,人人看得懂、人人似乎也可以寫,於是模倣此一體的詩便滿天飛,大陸各行各業都有廣告詞在學鳥青體的詩,就像娛樂圈的打歌一樣被操作得火紅。於是「廢話詩」這一詩的新品種便風行了起來。當然撻伐之聲便也四起,有人說這是形成對詩命名的一個尷尬笑話,如果鳥青體的「廢話詩」能够成立,那就等於取消了詩歌的基本形態。然而詩的基本形態早就被胡適之先生推翻了,現在寫的都是所謂「自由詩」,「廢話」不就是「自由意志」下的自由談笑麼?倒是鳥青自己一點也不在乎,他說「其實我受爭議最大的詩並不是這首〈對白雲的讚美〉,而是十二年前寫的〈月下獨酌〉,我將李白的名詩〈月下獨酌〉後面再加上一句『這首詩是李白寫的』,誰能說它不對?」對此,香港詩人廖偉棠表示他另種看法,他說「這樣的所謂詩,唯一價值就是顯示作者的語言貧乏程度,已經達到極限。」鳥青馬上反駁「在廖那裏詩還是被技巧化,即使技巧,表現宏大也是過時的。」

有人發現這「廢話詩」其實是三四年前備受爭議女詩人趙麗華的「梨花體」的翻版,趙詩也是白到等於扯談的大白話。怪不得第一個站出來力挺鳥青的便是趙麗華。她言辭犀厲的說:「近來有些傻瓜喜歡對詩歌說三道四。我早在十年前就對這首詩驚為天人了。這樣的詩歌是對以往過度修辭、故作高深、抝口詰牙的詩歌的一種反撥,是對宏大敍事和假大空的主流話語體系的一種巔覆;是對一切所謂能指、所指、詩意、寓意以及強加於詩的陳腔濫調的比喻的徹底切除。」

趙麗華這番話其實是與當年韓東、于堅、王寅等人提倡「口語詩」,所謂「詩到語言為止」的主張相類似,也是對那些繁複的修辭主張,藝術主義等反感,想讓詩歌和現實生活靠近一些,因而在語言方式上,拒絕特別書面化的語言、傾向於以口語寫作。於是于堅,韓東等這些「口語詩」派的大詩人也表示肯定〈對白雲的讚美〉,于堅還說這首詩我以前就說好,現在又看見更多,他的好詩真少。韓東口氣很凶,他說「你說那不是詩,那是你的無知。」四川一位年輕詩人何小竹指鳥青這首詩是「反詩」,是詩人之所以成為詩人必經的過程。詩不像小說可以参考前人的典範,詩歌每首都必須創新。他認為這首詩是鳥青對詩語言的新發現。

看起來「廢話詩」果真是對艱澀修辭推砌的所謂「現代詩」的一種反動了。其實這本也是很正常的現象。只是我這路人甲一直認為,無論在詩字前面加上任何指涉的形容詞,「政治詩」也好,「情色詩」也罷,「廢話詩」也無不可,前題是必須仍然是詩,不能光有政治,盡是情色,廢話連篇,毫無詩語言的含蓄、張力等美學成份。究竟詩的口語化並非下里巴人的自來腔、順口溜,詩仍應是一種經過修飾整理有深度的文字藝術。

2012/4/6

(原刊自「全國新書資訊月刊」五月號第160期,轉貼自向明臉書二O一二年六月二日)

星期二, 3月 27, 2012

詩人如何丈量時間

詩人如何丈量時間
向明

青年詩人林德俊在〈遊戲把詩搞大了〉之廿的文章中(載《明道文藝》2011年12月號)提出了「詩人如何丈量時間」這樣的大哉問。他舉出向明,羅智成、杜十三及林金郎等人詩中所呈現的時間感各有不同,他將這幾人的詩各依其属性予以歸類。向明在2003年七十五歲時寫了〈老來〉一詩,他將之作了這樣的分析,現先看這首八行小詩的原貌:

離子宮太遠了
而墓塜,就在緊鄰
這一前一後的
黑暗世界
不覺的,正慢慢拉近
像兩片厚重的幕帷
遮住中間
空白的一生

他說「詩人將子宮與墓塚形容為兩片黑暗世界,中間乃人生舞台,當舞台上的帷幕慢慢收攏,便是一生將盡了。此詩乍讀之下予人悲觀之感,因這一生所獲竟是空白;但多咀嚼幾遍,猛然一覺,其實這首詩相當淡定地透視了某種真理,畢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能把此生視為空白,那是放手而自在,倒讓人想起《般若波羅蜜心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理了。向明此詩,呈現出一種極致濃縮的時間感。」

我這首將近十年前所寫的短詩,發表時沒什麼反響,中間經過這麼久,也沒誰提起過,肯定已石沉大海,如其他好多短命的詩一樣,好像從來沒有這回事。誰知毫無預警的,被林德俊在「遊戲」中將它從千千萬萬首詩中搜尋了出來,予以提拔分析,也算這首短詩命好,暫時成了出土的陶甬。

我寫此詩時正好渡入七十五歲。人能從七十五個春秋中熬過來,不能不說也算命長。尤其我們這七老八十的一代,這七、八十年歲月中所含納的,所經歴的,相信不是空前,也是絕後;相信今後我們這古老的國家也絕不可能會再有什麽辛亥革命、軍閥割據,日寇入侵、焦土抗戰,跟着戡亂剿匪,倉惶撤退來台,幾乎國亡家覆,這一連串的大禍,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便接踵而來,造成中國歴史上從來沒有過的這麽長久的兵連禍結,極不安寧。而我苟延殘喘的能從中活到七十五歲,還能寫詩描述〈老來〉,應該還算健康的了。

然而我這首詩卻這麽簡陋的將這老來的一生,像將兩片帷幕拉攏在一起,便算閉幂了結,中間那麽豐富精彩的「節目」,但未見端倪,還說那遮住的中間是「空白的一生」,這過程是不是太「極簡藝術」了些?太方便行事了些?

我這「極簡」的傾向,我這「方便行事」的習慣,可能與我的凡事不想拖泥帶水,不願盡興放肆有關。我很喜歡李白那首〈朝發白帝城〉:「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两岸猿声啼不住,輕舟己過萬重山。」李白突然聽到皇帝老子赦免他流放夜郎,急從白帝城放舟東下江陵的喜悅心情,藉沿途匆匆而過的景緻,將空間之遼遠,與時間的急速,壓縮在僅僅只有廿八個字的七言絕句中,既充份表達了暢快愉悅的心情,更表達了時空速變的驚詫,如此輕巧,如此輕快,讀來真令人感覺混身自在。我認為好詩便應有此「片言明百意,坐馳役萬景」的張力與痛快,原不必費時將細節頎長描述。德俊說我這詩呈現出一種極致濃縮的時間感,我確實是在朝這向努力的。

(原載人間福報副刊二0一二年二月廿七日,轉貼自向明臉書二0一二年三月廿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