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1月 27, 2012

錢鍾書與宋淇的交往

錢鍾書與宋淇的交往
馮睎乾


宋淇致錢鍾書書函,信中杜撰「意思」對話。


錢鍾書回函,信中引蘇格蘭方言對話。


錢鍾書致宋淇信函,論桑塔格作品。

宋淇為錢鍾書設計「逐客書」樣式

去年十二月,偶爾在微博上讀到一則熱門笑話,題為《外國人漢語水準測試》,「意思」一詞之妙,讓人噴飯。無巧不成話,1981年1月21日宋淇給老友錢鍾書寫信,為博閱者一粲,也杜撰了一個類似的笑話。他說:

前數月曾虛構一笑話,一友人在美結婚,隨後回港拜望岳父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當場塞了他一封見面錢。

泰水:「意思意思。」婿(推卻):「那怎麼好意思呢?」泰水(一定要他收下):「小小意思。」婿(連忙收下)「太不好意思了。」

友人是電影導演,問他如此對白精彩否?他說廣東人未必能體會,洋人一輩子弄不明白。

寄出信後,宋淇不久便接到回覆。在信裏錢先生這樣說:

所示「意思」對話,極妙!因憶蘇格蘭人誇其方言之簡而義蘊富,有一例。。“Customer (inquiring the material of a plaid) : Oo (wool) ? Shopkeeper : Ay,oo (yes, of wool). C : A’oo (all wool)? S : Ay,a’oo( yes, all wool). C : A’ae oo (all same wool)? S: Ay,a’ae oo (yes, all same wool).”(E.B. Ramsay, Reminiscences of Scottish Life and Character, 1857, p.130) 告資譚助。

這段英文的中譯是:「顧客(詢問一條毛呢長披肩的質料):Oo(羊毛)?店主:Ay,oo(是的,羊毛)。顧:A’oo(全羊毛)?店主:Ay,a’oo(是的,全羊毛)。顧:A’ae oo(全一樣的羊毛)?店主:A y,a’ae oo(是的,全一樣的羊毛)。(E .B .拉姆齊《蘇格蘭風俗志》,1857年,第130頁)」

早在2004年,我已留意宋以朗的英語博客《東南西北》,但當時尚未見面。是年二月,他以「Besieged Fortress」(《圍城》)為題寫了一篇長文。在博文內,他首次公開了家藏的《管錐編》照片,清楚可見冊一扉頁有錢先生的題款,寫着「悌芬畏友存正」。「悌芬」即宋淇,錢鍾書《槐聚詩存》就收了兩首贈宋悌芬的詩。第一首是1942年的《贈宋悌芬,君索觀〈談藝錄〉稿》:

微言妙質得誰知,年少東來信起予。
將母嘔心休覓句,紹翁剖腹肯留書。
人癯恰辦竹兼肉,文古能窮柳貫魚。
疏鑿詩中慚出手,君家緒有茗香餘。

(自注:君先人宋春舫先生藏西籍書甚富;《中州集》卷十元遺山兄敏之詩自注:「先人臨終有剖腹留書之囑。」)

吳修齡謂「詩中有人」,所以要瞭解錢鍾書如何看宋淇及兩人相交之始,莫如從此詩入手,這裏我只好強充一下解人。首聯出句的「微言妙質」,化自王安石《思王逢原三首》之二「妙質不為平世得,微言惟有故人知」,當中的「妙質」又出《莊子•徐無鬼》,借喻難得的知音,全句大意就是慨歎曲高和寡。

提起王逢原,竟令我想起一件軼事,不妨在這裏穿插一下。據《王直方詩話》,王逢原因為厭惡絡繹不絕的訪客,曾大署其門曰:「紛紛閭巷士,看我復何為?來即令我煩,去即我不思。」惜依然請謁不衰。錢鍾書晚年也有王逢原的煩惱,宋淇計上心頭,便為老友設計一個「逐客書」的樣式,供他覆信時隨意套用。宋淇在1983年12月6日給錢鍾書寫道:

先生寫好一封信,對外間一切要求均加婉卻,上邊的稱呼空出待填,最後簽名下是否可留一點空白以及蓋印以示隆重,其尺寸大小即依函中所附之影印副本,不妨寫得較來函字多一點,高一點。寄來後,晚即可去代影印二百份。

但錢鍾書畢竟不是王逢原,七十多歲的他其實一點也不狂,所以在1984年2月28日回函中絲毫不介意以「道德懦夫」自居:

倘以印就form作「逐客書」,必招鬧挑釁,且流傳成為話柄,由話柄而成為欛柄。畏首畏尾,兄當笑我為moral coward也。

錢鍾書奉稱宋淇「大通人」

言歸正傳,首聯另一句的「年少東來信起予」,依然是襲用王安石成句,來歷是《示公佐》的「殘生傷性老耽書,年少東來復起予」。宋淇比錢鍾書年輕九年,當時二十二三歲,故稱「年少」。他其實自北平來滬,地理上不算「東來」,但錢先生素來主張作詩忌死心眼兒,曾對楊絳說「做詩只是做詩而已」(語見《我們仨》),我們解詩的也不必斤斤計較。他刻意用王安石語,可能是暗伏王詩上句的「耽書」,以示自己愛書成癖。由於此詩涉及《談藝錄》,故「起予」二字便比王荊公下得更貼題:所謂「起予」,正是孔子稱讚子夏談詩能「發明己意」,見《論語•八佾》:「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自1938年起,宋淇寫了不少西洋文學評論,發表於《文哲》、《燕京文學》、《西洋文學》等,其好友吳興華曾稱他為「批評家中的王子」。錢鍾書第二句讚揚宋淇鑒賞文藝的才華,誠非虛譽。

頷聯「將母嘔心休覓句,紹翁剖腹肯留書」是詠宋淇的性情、嗜好及家學。出句「將母」見《詩經•四牡》,指奉養母親;「嘔心」則用李賀故事(見李商隱《李賀小傳》),這裏指宋淇身體欠佳,卻耽於創作,嗜詩更甚於命。其好友吳興華就曾說過,跟他在大學時「玩命念英國文學恨不得要賽過英國人」(語見吳興華致宋淇書,可參看拙作〈吳興華:A Space Odyssey〉,載《萬象》,2010年6月號)。全句是錢鍾書對年輕詩人宋淇的忠告,即勸他要愛惜身體,好侍奉母親,切忌嘔出心肝去作詩為文。

抗戰期間,宋淇確實在內地得了肺病,所以錢先生才有此一句。按宋以朗說,當時沒有盤尼西林,宋淇便接受一種琉黃療法,結果引致後來幾十年疾病叢生──他曾對好友張愛玲說「凡是希奇古怪的病我差不多都生過了」(語見《張愛玲私語錄》),而晚年給金庸和董橋寫信時,更幽默地署名「五湖廢人」(是《射雕英雄傳》一角色的別號),歸根結底也是與當年治理肺病不當有關。那療法到底是怎樣呢?《大漢公報》(1922年1月25日)曾有一段簡介,我懷疑宋淇的做法也大致如此:

德國名醫格魯倫,新發明療肺病法。其法以一種西加利樹之油,與硫黃木炭濕合,此混合物置於一特別酒精燈上,使之蒸發,患者吸入此蒸氣,能殺滅肺患之微菌云。

對句「紹翁剖腹肯留書」,錢鍾書已有自注。「藏西籍書甚富」的宋春舫(1892-1938)幼號「神童」,曾留學歐洲,攻讀政治經濟學,精七國語言,青島有他的著名藏書樓「褐木廬」,收藏了大量的西洋戲劇典籍,他因而被譽為世界三大戲劇書刊藏家之一。這句詩的意思,是稱許宋淇能繼承父志,廣蓄書籍。但宋以朗認為父親喜歡閱讀遠多於藏書,所以不肯定錢的詩句是否反映事實。

頸聯「人癯恰辦竹兼肉,文古能窮柳貫魚」是錢鍾書夫子自道。出句的用典來自蘇軾《於潛僧綠筠軒》。照字面上講,是說自己這麼清癯,正宜栽竹烹肉,好消俗慮、快朵頤。當然,我們知道錢先生儘管吃肉,卻不見得真喜歡像王子猷般看竹,所謂看竹食肉,不過是從「人癯」引申出來,聊以自寬。落實到生活去講,也可借喻錢鍾書跟宋淇這類文人雅士吃飯暢談,一掃悶氣。楊絳在《〈傅譯傳記五種〉代序》記述了當時一個片段:

抗戰末期、勝利前夕,錢鍾書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會見傅雷和朱梅馥夫婦。我們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飯後經常到他家去夜談。那時候知識份子在淪陷的上海,日子不好過,真不知「長夜漫漫何時旦」。但我們還年輕,有的是希望和信心,只待熬過黎明前的黑暗,就想看到雲開日出。我們和其它朋友聚在傅雷家樸素幽雅的客廳裏各抒己見,也好比開開窗子,通通空氣,破一破日常生活裏的沉悶苦惱。到如今,每回顧那一段灰黯的歲月,就會記起傅雷家的夜談。

傅雷是錢、宋的共同朋友,那些「破一破日常生活裏的沉悶苦惱」的夜談,相信宋淇也有參與。至於頸聯對句「文古能窮柳貫魚」則由黃山谷《再答冕仲》化出:「他日過飯隨家風,買魚貫柳雞着籠」。而所謂「文古」則有兩義:古典指《石鼓文》,其中有「其魚維何,維鱮維鯉,何以貫之,維楊與柳」四句(這是蘇、黃的讀法);今典則指用文言書寫的《談藝錄》。「文古能窮」,也暗用了歐陽修(梅聖俞詩集序)的「詩之能窮人」一語。曰窮曰瘦,此聯雖寫淪陷年間的困境,但自嘲而不失豁達,言「文古」則益顯傲岸,是百分百的錢氏本色。

尾聯「疏鑿詩中慚出手,君家緒有茗香餘」先是自謙,再稱頌宋氏家學淵源。「疏鑿」一句,典出元好問的論詩絕句:「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末句「茗香」,指跟宋淇同宗的宋大樽(字茗香),乾隆年間人,著有《茗香詩論》。文人贈詩用對方同宗的典故很常見,這「茗香餘緒」句按字面直說當然可以,但未免流於文字遊戲,所以我們不妨這樣理解:其父宋春舫精於西洋文藝評論,風流餘緒披於宋淇,致令詩人也「慚」於與他商畧文章。

讀畢此詩,再對比一下錢氏另一首《答悌芬》,宋淇的才識如何,相信已可見一斑了:

海內文章孰定評,觀書月眼子能明。
年來漸似歐陽九,不畏先生怯後生。

(自注:歐公語「不畏先生嗔,都怕後生笑」,見《寓簡》卷八。)

其實認識宋淇的人,都明白錢鍾書呼他「畏友」並不是客套話。有學問者天下多的是,但有學未必有才,有才也未必有識,然而宋淇則屬於三者兼備的一小撮人。他自幼受多才多藝的父親薰陶,興趣極廣,除文學外,還喜歡欣賞電影、平劇、音樂、美術、芭蕾舞;長遇良師益友(如吳興華、夏氏昆仲、張芝聯、徐誠斌等),日得切磋學問。此後涉獵不同的專業、工作領域,既經營過賣藥和進出口生意,也當過文學雜誌(如《燕京文學》、《人人文學》、《文林》等)和翻譯期刊編輯(香港中文大學的《譯叢》)、電影編劇(《南北和》、《有口難言》)、填詞人(如姚敏作曲、林黛主唱的《有口難言》)、製片、大學校長私人助理、翻譯教授等,一身而兼為詩人、散文家、評論家、翻譯家和紅學家(《紅樓夢識要》收錄了他最重要的紅學論文),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還精通股票買賣,得以在八十年代把資金越滾越大,更可在1987年的股災前全身而退,難怪連張愛玲也稱他為「投資聖手」──可惜他這樣的異人在今天卻知音不多,大部分著作也絕版多時,不禁令人唏噓。記得張愛玲說過,宋淇是「古今少有的奇才兼完人與多方面的Renaissance man」(語見《張愛玲私語錄》);而錢鍾書則不但在四十年代稱他後生可畏,即使在四十年後也依然對他賞識不已。錢在1983年8月27日致宋淇書說:

弟愈老愈覺才識比學問更重要。A nounce of mother wit is worth a ton of clergy,王荊公所謂「學究」與「秀才」之別,於兄即欲以「大通人「之尊號奉稱。

那句西諺的意思是:少許天生的睿智,抵得上大堆書本的學問。錢鍾書未必敬重張愛玲,但後者所謂的「文藝復興人」與前者的「大通人」根本沒有區別,可見這兩位在淪陷區同期走紅的奇才,不管在其它方面如何南轅北轍,至少在這一點上是心靈相通的。

關於與蘇珊•桑塔格的信函往來

宋淇於解放後移居香港,跟錢鍾書的聯繫斷了三十年,直到1979年彼此才恢復通信。今日藏於九龍加多利山宋宅的那疊錢氏來函,就是從那時開始直寫到八十年代末的。

2008年頭我上宋家,宋以朗先生二話不說,便慷慨地讓我看了吳興華、錢鍾書兩代大才子的信札。拱照着宋家世代的,從來都是文化界最明亮的繁星,於是加多利山的宋宅總勾起人一種美麗的幻想:這不比塵世的刻意經營的文學博物館,大作家的手稿擱在這兒不會淪為標本,而是一直悄無聲息地活着,受靈氣滋潤,直到某天被你無意一翻,便漫天滿地的化作蝴蝶,翩然舞入那超時空的蟲洞,然後輕盈抵達那太虛幻境,到時錢鍾書、吳興華、宋淇等便一個接一個地登場,所有對話都是格言和引文,最後張愛玲也來了「噢,你也在這裏嗎?」

始料不及的,是這場思想的盛宴還邀請了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宋以朗寫信向宋淇推薦蘇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Illness as Metaphor),因為他覺得熱愛文學的爸爸大半生都與「希奇古怪的病」糾纏,大概會欣賞有作者能把疾病跟隱喻掛鈎起來。上文提到宋以朗2004年一篇談錢鍾書的博文,其中幾句就透露了這件軼事(原文是英語,以下為我的中譯):

我記得曾寄過蘇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給父親,之後他問錢鍾書對它有何看法,結果便收到一堆有關癌病的古籍引文,用來詰難或反駁桑塔格的觀點。

錢對桑塔格這麼不以為然,不禁令人想起堪稱「西方錢鍾書」的神級書癡布魯姆(Harold Bloom )對桑塔格的輕視:文化評論家卡米兒•佩莉雅(Camille Paglia)本是「桑迷」,七十年代曾師從布魯姆,一次布魯姆教授就在她的論文上眉批:「不過是桑塔格腔調!」(Mere Sontagisme!)這句別開生面的評語,既充分展示出他偶像約翰生博士(Samuel Johnson)的霸氣,也無疑打中了「坎普」(Camp)祖師奶奶的死穴:熱衷表演,太自覺的賣弄,往往流於膚淺。我於是不禁好奇,錢鍾書要「詰難或反駁」桑塔格,到底會亮出什麼技驚四座的高招呢?可惜宋以朗當年沒有引用錢的原信,我仿佛在看東邪西毒華山論劍,但僅僅聽到一聲「看招」,兩大高手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錢鍾書、桑塔格一東一西,都是當代最博學的「秀才」,「中華文化昆侖」可以力壓「西方文學良心」嗎?

1981年1月,宋淇致函錢鍾書推薦桑塔格,還寄了一些書給他。錢鍾書在1月19日回信說:

Susan Sontag書尚未來,其‟Notes on Camp”, ‟Against Interpretation”等文,弟於Partisan Anthology,20th-Century Lit. Crit.:A Reader中讀過,矜小聰明,亦不失為可觀也。

‟Notes on Camp”即《坎普札記》,‟Against Interpretation”即《反對闡釋》,都是桑塔格的名作,錢鍾書在兩部西方文選中早就讀過了。事實上,有大量例子證明他一直留意着西方前沿的思潮:七十年代初在幹校,錢的桌子和牀上都堆滿英、法、德、意文的報紙雜誌(林書武《與錢鍾書在幹校的日子》);據李慎之說,「現在的時髦青年老愛掛在嘴邊的『解構』(deconstruct),原來還是錢先生應別人之請翻譯的」(李慎之《千秋萬歲名 寂寞身後事──送別錢鍾書先生》);1983年,趙毅衡見到錢鍾書,後來在《有罪推定式的「文學批評」》一文中記錄了當時的情況:

在一個場合又見到先生,說起當時剛受注意的薩伊德(Edward Said)《東方主義》。「薩伊德之於阿拉法特,就如瑪律羅之於戴高樂」。先生亮出談鋒,讓我們一愣。「西方人寫到東方,說壞話,是『東方主義』;說好話,也是『東方主義』」。說完,當然是莫測高深的錢式微笑。

既然錢鍾書對西方當代思潮如此熟悉,那麼他對桑塔格的批評必有一些洞見,這就是我亟欲一看那封信的原因。1981年5月,宋淇又給錢先生寄書,並附信說:

此書乃小兒寄來,大概是現代年青人喜愛的作家之一,故「承子命」讀之,免得「代溝」越來越深(「代溝」的譯名已約定俗成,為大家所接受)。

「小兒寄來」的正是那本《疾病的隱喻》,四年前那場戛然而止的華山論劍,我終於看到下文了。錢鍾書1981年6月5日覆信說(〔〕內的中譯是作者所加):

Sontag書極伶俐,然正如其Against In-terpretation,偏鋒甚銳,而立說未圓。例如tuberculosis〔肺結核〕誠如所言藉metaphor〔隱喻〕以逃避慘痛現實;cancer〔癌症〕則on her own showing〔據其所示〕似未可相提並論。Tuberculosis:病婦成為十九世紀末文學中典型(La femme fragile〔脆弱女郎〕)(見《管錐編》753頁注5),告兄資談助,聊補Sontag書所未及云。

《管錐編》引文見於論《太平廣記》卷二六二《不識鏡》一則,內容其實跟癌症沒任何關係,只是文末寫道「歐洲十九世紀末詩文中有『脆弱女郎』一類型,具才與貌而善病短命」,並附注:“Ariane Thomalia, Die”Femme Fragile“ : ein literarischer Fauentypus der Jahrhundertwende, 1972.”(按:“Fauentypus”当作“Frauentypus”,三聯書店2007年新版的錢鍾書集仍未校正);此注只引了一部德文著作的名稱,中譯就是《脆弱女郎:世紀之交的一個文學女性類型》。錢鍾書後來對此則札記有所增訂,但跟他的桑塔格評論沒多大關係,這裏一概從畧。不得不承認,錢鍾書這寥寥數句實在很反高潮──後來我才明白,宋以朗2004年的博文沒有參考原信,只是根據宋老先生之言轉述,難免不夠準確,所以根本就不該有什麼「高潮」,一切只是我的幻想而已。

◎馮晞乾,香港學者,發表有《張愛玲的牙牌簽》《初評〈小團圓〉》等。

南方都市報二O一一年四月十二日;馮睎乾新浪博客二O一一年四月十七日)

張敏儀:念勞思光

因為計算不準交通時間,十一月十日早上六時四十分就到達台北市第二殯儀館。景仰堂倒已經佈置好了,白色鮮花圍繞,保安人員作例行檢查,因為一會兒總統要來。

我站在勞思光老師照片前,有那麼一點點激動。我竟然無意中成為第一個鞠躬的人。照片裏的眼睛好像看着我微笑。

多少年了,老師。我真後悔近年到台北沒有去看你。一半是因為總是來去匆匆,另一方面,也許是潛意識認為我那些乘桴浮於海的日子沒有甚麼值得說。感性日多,智性日少,對不起老師曾經說過我有骨氣的話。

其實我並不算他的正式學生。那時中文大學四年制,有大一英文,大一中文,大一哲學,很重要的通識課。據說有一個理科生第五年還留級,就為大一英文。那時英文系主任是牛津來的Dr. Hensman,外號「白髮魔女」,執法甚嚴,不及格沒有人情講。

全部一年級生都要上的課,分成幾班。那時不知道自己幸運,派到勞思光的一班。
那時年少無知,只見他身材瘦小,架着眼鏡,永遠穿西裝,打一個領結,大家叫他「魔術師」。他那一口湖南國語,其實十之七八聽不懂,可是擠滿課堂的人,就是「感覺」到他講學的熱誠,眼睛閃着光,真像魔術一樣,令到自己也哲學起來了。他也知道這班小混混其實聽不懂,下課就派幾頁講義。拿到手的借給別人抄,再不就找個好欺負的去影印,那時影印可慢得很。

一年級之後沒有再上他的課。我一直寄宿,在校園內聽到人說魔術師來了,就跑過去嘻皮笑臉地揮手,他也不介意。

我上大學是逍遙派,認為讀書不等同上課。看書時也看窗外,看着看着就坐到草地上,坐着坐着就跳上火車出城看電影去了。

這樣的一個人,後來竟然當上最嚴肅的一份工作,才真正和老師認識。

一九八三至八五年,中英會談香港前途,我由香港電台借調到新聞處。那時香港人知道這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將要結束,雖然不能直接參與,紛紛組織起來。
Hong Kong Observer是一群學貫中西的青年才俊,秦家聰,陸恭蕙,吳崇文,胡紅玉,于品海等,當時算是壓力團體,香港政府還開了檔案。

「香港前景觀察社」就是勞思光,董千里,徐東濱,陸鏗,李怡,胡菊人,談錫永等。

當時還有李柱銘,放下御用大律師的尊貴,投身香港前途,一往直前,寵辱不驚。他加入李鵬飛領導的各界才俊團,和張鑑泉等一起上北京表達意見。

前景社因為是經過國共內戰的前輩文人報人,對中國主導特別關心。書生論政固然是應有之義,而且身體力行,擔起公共知識分子的責任。

老師一向敢言,他的弟子關子尹記老師行誼的文章〈豈只學者風範,更乃國士胸襟〉盡道老師自《中國哲學史》至《歷史之懲罰》、《中國之路向》之行文立論,具經世意義。

我當新聞處長期間,工作長困中環。老師有兩次長途跋涉由沙田出來和我單獨談天。他對香港前途的憂慮,對人和事的分析,是勞氏獨家的精闢熱誠。每次我上的不是哲學史,是歷史和人生。有一次他具體地提到一個名字,其實我也所知不多。他表示擔心,但也承認不由人定。

現在回想起來,不知道為甚麼他提起「剛柔並濟」,還說了個笑話。其實老師是很有幽默感的,這些年來我卻忘得一乾二淨。

正在回想,其他人來了。我看見師母,告訴她金聖華寫她為老師藥膳補身,令他晚年身體大好。她立即告訴我一個方子,說「你們都要補補」。

老師三大弟子劉(國英)關(子尹)張(燦輝)陪同師母師妹作家屬謝禮。台灣每一間大學都參加公祭。我們中文大學代表也不少。校長沈祖堯在真正公私兩忙的日子來回十多小時。馬英九總統致褒狀後和校長握手,兩人一般高大,校長不用彎腰,老師看到一定滿意。

張劍虹也是放下工作飛一趟,真正尊師,也代表李怡。遠在多倫多的蔡文端剛好在高雄講學,也乘捷運來了。我們幾個,加上崇基院長梁元生,算是代表哲學系以外的中大人。

小思老師說過中大不識寶,沒有把勞思光從台灣請回來,也沒有為退休後長居中大的劉殿爵開研究生班。

我看劉國英悼老師的文章,特別提到老師畢生只有一個學士學位。他四六年入北京大學哲學系,四九年離開大陸,五二年台灣大學哲學系畢業。他從來沒有再找一個銜頭,上一代的人治學,才不把這放在心上。

可是現在的大學以此為聘用準則,想起錢穆,唐君毅,牟宗三,也在制度下受到委曲。他們三位加上勞思光,劉殿爵,學問之大,如日月之光,俱往矣,真正哲人其萎。

中大最突出的校友丘成桐說過,「起大樓容易,要有一個大師很難」。尤其是人文科學,日漸收縮,大學之道,不寬不明。

過了幾天,我早已計劃秋山獨行,重訪京都紅葉。走過許多寺院,上了一些未上過的山。買了一根木杖,一步一步地走。最後回到苔寺,重臨一遍心經。一字一字,漸漸心平氣和。

看着滿天紅葉,忽然覺得高興了,因為老師從來不是悲戚的人,他是入世的智者,瘦小的身軀是個智庫,像月宮寶盒,隱隱生光。

再見了,大魔術師。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十一月廿五日)

解到多情情盡處——湯顯祖

解到多情情盡處——湯顯祖《牡丹亭‧還魂記》
傅月庵



「玉茗堂開春翠屏,新詞傳唱牡丹亭。傷心拍遍無人會,自掐檀痕教小伶。」湯顯祖寫下這詩,大約是在1600年前後某次喝醉酒後,這一年恰當萬曆28年,他51歲,二年前結束15年宦海浮沈,棄官回到了故鄉江西臨川。此時的湯顯祖,對於世事早已看淡,終日在那間「文史狼籍,雞塒豚圈,雜沓庭戶」的玉茗堂裏「蕭閒詠歌,俯仰自得」。在剩下10多年的生命裏,他把殘餘的熱情寄託於藝術的創作,詩文之外,還要寫出《南柯記》、《邯鄲夢》,加上此前的《紫釵記》、《牡丹亭‧還魂記》,構成了傳唱千古的「臨川四夢」。

「臨川四夢」裏,最孚盛譽的當屬《牡丹亭‧還魂記》,它的確切創作時間,至遲不會晚於1598年,也就是他決心脫離政治圈的那一年,湯顯祖似乎把對於政治的失望厭倦,完全轉而寄情於此劇了。據說他「運思獨苦。一日,家人求之不得,遍索乃臥庭中薪上,掩袂痛哭。驚問之,曰:『填詞至「賞春香還是舊羅裙」之句也。』」如此苦心孤詣,刻意經營的結果,遂使得這齣講述官家小姐杜麗娘遊園驚夢,傷情致死,芳魂鍾情不散,終於找到夢中情人柳夢梅,並起死回生的戲齣,才一問世,便「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

由於湯顯祖在劇中對於深閨少女婚姻愛情不得自主,深表同情,對於杜麗娘打破社會道德習俗約束,熱烈追求理想中的愛情,再三致意。在〈題詞〉裏甚至直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因此除了文人之外,這部戲格外受到閨閣婦女的喜愛,湯顯祖還在世時,便有一位十七歲的少女俞二姑因嗜讀《牡丹亭》,抑鬱難解,惋憤而終,湯顯祖聞後有感,寫詩悼念:「何自為情死?悲傷必有神。一時文字業,天下有心人」;還有馮小青者,遇人不淑,傷心而死,也留詩自悼:「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閒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痴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至於演這齣戲演到傷情倒地而死、吳吳山三婦合評出版《牡丹亭》,更在在說明了這齣戲的影響力。

《牡丹亭‧還魂記》因為名氣實在太大了,戲紅書也紅,常時暢銷,明清兩代鐫刻不絕,至今所見至少就有24種不同的版本。其中又以萬曆45年(1617),書前有清遠道人即湯顯祖題詞,石林居士銷夏軒題記的刻本,最稱佳善,由題詞頁末「程子美刻」字樣判斷,此本或出自徽工之手。晚明徽刻,繕雕雅致,圖刻精美,窮工極巧,故為世所重,價值與時俱增。

這一近四百年前的刻本,飽經火水兵燹,歷劫而存者,屈指可數。1949年,其中一部,隨着國府輾轉來台,深藏於南海路植物園旁的中央圖書館善本室裏,1961年,包括周文中、許常惠、楊英風、鄧昌國、蔣復璁、昌彼得、蘇瑩輝……等先生,出錢出力,取借央圖原刻本,交由台北滄海書屋景印出版,裝幀悉尊原式,有包角、有襯紙、有函套,限印五百部,薪傳有據,風流足式,確為時代見證。

40年過後,老成凋零,斯文消歇,發心印書的人,一如解情寫書的人,也多半都已走了。五百部書不知都散落何方?藏在誰家?解到多情情盡處,寒夜摩挲,書存人去,然後才知道,「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湯顯祖這戲文寫得真是深刻!

(2003年舊文,電腦無存檔,『遠流博識網』網頁已刪除。今午偶遇網上,補攝書影,留此以誌雪泥鴻爪。^_^)

傅月庵臉書二O一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星期一, 11月 26, 2012

醉舞狂歌數十年

醉舞狂歌數十年
林青霞


楊凡鏡頭下的林青霞

我是個夜貓子,經常是天亮了才熄燈,熄燈前有時候會接到一通電話,我接起電話也不問對方是誰:「Habaday早安!」對方一定是個輕柔的男音:「Habaday晚安!」然後雙方哈哈大笑。Habaday是我和他的暗語,這個暗語代表多重意思,好玩、好笑、生氣、快樂、可說的、不可說的都隨着說話語氣的轉變用這個做暗號。暗語的由來是,在愛林未滿一歲時,楊凡教她唱生日快樂歌,她因咬字不清,把Happy Birthday唱成Habaday,從此我和楊凡就拿這個做暗語。因為我晚睡晚起,楊凡早睡早起,我睡覺的時間正是他起床的時間,平常找不到適當的時間聊天。有一天天剛亮,他打電話給我,講了一個鷹與狼的故事,他最愛在電話裏跟我講電影情節:「一位武士和美女相戀,被巫師下毒咒把武士變成狼,美女變成鷹。武士晚上是人,白天變成狼;美女白天是人,晚上變成鷹,他們兩人只有在月亮隱去太陽升起時才能同時變成人,但是只有很短的相聚時間,那部電影是《Ladyhawke》。」我說:「那你是武士囉。」以後他就經常在月亮隱去太陽升起的時候和我聊天。

認識楊凡是在一九七七年我來香港拍《紅樓夢》的時候,《明報週刊》找我拍封面,由楊凡攝影。拍攝當天我穿着一條深藍緊身牛仔褲,上身不鬆不緊的白底紅色橫條Polo衫。他不聲不響從房裏拿出一件白底藍直條大襯衫叫我換上。那是他的襯衫,我拿在手上有點遲疑。那大襯衫罩在我瘦瘦的身上竟然挺灑脫。於是我瞇着眼迎着風扇,一頭長髮隨風飛揚,楊凡順着音樂節拍輕盈的按着快門。他總是有本事讓被拍者感到輕鬆自然。

二O一一年我寫作出書的時候,楊凡還未正式下海,短短的一年裏他竟然出了兩本書。在他寫作之初,有一天和我喝下午茶,他眼睛閃着光,不停的在我身上打轉,問這問那,兩人離開等電梯的時候,他說,我要寫你。到家沒多久,他打電話來興奮的說已經寫了一部份,我要他念給我聽,念到一半我說:「楊凡,我哪有那麼晚起床。」「啊呀!晚睡晚起是藝術家與美人的特權,何況你既是藝術家,又是美女中的美女,加多幾小時絕不為過啦!」這個楊凡,為了達到目的甚麼話都說得出來。「你給我提早兩個鐘頭。」「這樣子我就不寫了。」「不寫拉倒。」掛了電話我用簡訊傳去四個字「猴巴擺媚?」(廣東話「好巴閉?」,意思是「好了不起嗎?」)。

我和楊凡就像童心未泯的孩子,兩個人有時吵吵鬧鬧,很快又和好如初。楊凡是個有心人,知道我開始看書了,就送我一個放書本的木架子,讓我看書的時候不用手持厚重的書。知道我想寫作了,就送我厚厚的稿紙,他說:「我知道你還有很多話想說,你就透過這小方塊把它寫出來吧!」

看了《蘋果日報》他寫我的那篇〈今夜星光燦爛〉,反而被他最後一段打動,那段寫的是他自己。「回顧我的一生,不學無術,憑着自己的小聰明,闖蕩江湖。事逢幸運,薄得名利,花甲之年,本應罷手,以享天年,然而因緣際遇,把握機會,將自己的經歷做個回憶。……因為性格剛烈自私,是處不多,如此長篇道來,只希望讀者看到。走過的路和交往的友人情誼,得到某些啟示。」還真有曹雪芹feel。其實楊凡才真正的有話要說。他一生傳奇,透過《楊凡時間》和《花樂月眠》裏一篇篇動人有趣的故事,除了描繪出許多不為人知的名人軼事,也把自己璀璨的一生勾勒得有聲有色。

楊凡對畫很有鑑賞力,手上的每一張畫都價值連城,十五年前他送了幾幅畫給法國博物館,只記得有一幅是張大千的六呎青綠潑彩《湘夫人》,還有一幅是明朝畫家唐寅的《抱琴歸去圖》,其他的我就不記得了,但肯定張張都是精品。法國政府頒發騎士獎章給他,我剛好也在巴黎,就一起去出席盛會。他穿着一套深色絲絨西裝,胸口配上紅寶石胸針,內襯粉紫襯衫,領口打着絲絨領結,活脫脫一個小王子。在法國總統宣讀楊凡對法國文化上的貢獻時,我看着眼前的景象,心想,這個總統一定沒想到,眼前這位小王子,幾十年前因為在香榭麗舍大道上跳中國民族舞蹈被法國警察抓去關了一夜的事。

最近楊凡賣了幾幅畫,變成億萬富翁,他打電話跟我說:「有一件事你聽了一定很高興。」我以為他要告訴我他的畫賣了多少錢。「我不拍戲了。」我聽了真的很高興:「恭喜你啊楊凡。從此不用為你操心了。」

他倒真的說到做到,收拾行囊到處旅遊,過着閒雲野鶴的生活,這會兒他正在巴黎給《壹週刊》寫文章。我在電話裏說了許多讚美的話,說他能夠真正的做到瀟灑兩個字,不簡單,簡直可以媲美莊子了。他被我誇得正不知說甚麼好的時候,我說:「不過,你有一個缺點。」他屏住呼吸,「記仇!」我連珠炮式的發表言論:「你真夠狠的,就因為我怪你未經我同意,把我、你和法國總統頒發騎士獎章拍的照片,刊登在蘇富比的拍賣書上,你的新書《花樂月眠》裏,就連一張我的照片都不放。」說完我們兩個哈!哈!哈!哈!笑個不停。他說:「青霞,你一定要把這一段寫下來。」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十一月四日)

星期五, 11月 16, 2012

紅樓夢的第一位英文譯者──馬禮遜

紅樓夢的第一位英文譯者──馬禮遜
杜愚翁

熟悉基督教史、紅樓夢翻譯史或中西文學交流史的人,看了本文的標題恐怕不免愕然。世人知道的馬禮遜(Robert Morrison)是第一位來華的基督教傳教士,翻譯了中文聖經,也編印了第一部中英文字典,他甚麼時候也翻譯了紅樓夢?而且向來公認的紅樓夢第一位英文譯者,不就是1830年發表作品的德庇時(John F. Davis)嗎?

沒錯,馬禮遜在1813年已翻譯了一部份的紅樓夢,比他的中文學生德庇時早了十七年。在倫敦大學東方及非洲研究院(SOAS)圖書館的檔案庫中,堆放着幾百個馬禮遜所屬的倫敦傳教會檔案紙盒,在中國部分的一個卷宗裏,就收藏着馬禮遜的紅樓夢譯稿和其他作品。歷來翻閱馬禮遜檔案的人不知凡幾,但大家重視的是他的聖經與傳教作品的翻譯,似乎無人關注這些已經沉睡了整整兩百年的紅樓夢譯稿。

馬禮遜到中國當然是為了翻譯聖經而非紅樓夢,但是他為了譯經而進行周全的準備,為求全面性地掌握中國語文的特性,並深切瞭解中國人的思想與中國的社會,他在學習語言的過程中,在中文教師的指點協助下廣泛地閱讀,並就不同類型的文本從事翻譯,紅樓夢譯稿正是因此產生的作品之一,其他還有三字經、大學、佛道兩教文獻、皇帝聖旨、勸世文、詩詞格言,以及尺牘範文等等。

1811年1月中,也就是馬禮遜來華將近三年半後,他將聖經以外的各類譯稿寄回英國,1811年3月9日倫敦傳教會的理事會議通過決議印刷出版,三個月後包含七篇譯作的Horæ Sinicæ (中國通俗文獻譯本)問世,這是馬禮遜第一種英文出版品,當時他還沒翻譯紅樓夢。

1814年1月中,馬禮遜又將前一年內自己的各類英譯稿寄給倫敦會秘書崔席(S. W. Tracy),並表示有意出版,共十二篇,紅樓夢譯稿為第十一篇,另外包含文昌帝君勸諭十條、另兩部小說的節譯、勸止溺嬰惡習文、婦科疾病論、太上感應篇等。馬禮遜在信中說自己實在沒有時間謄抄一遍,也沒能修訂或更正錯誤,因此他手寫的這些初譯稿有些凌亂,塗抹刪改處也不少。

其中的紅樓夢譯稿有十四頁,加封面共十五頁。封面標題為「節自紅樓夢」,並有馬禮遜題記,表示他翻譯的這部份內容是當時中國社會一幅真實而可悲的畫面,欠缺防止社會壓迫的機制,甚麼事都可以金錢購得,只要有能力也願意付錢,任何犯罪都能為所欲為,可見馬禮遜不是只從文學欣賞的角度理解這部小說。譯稿的內容是第四回賈雨村上任金陵應天府後,徇私枉法審理薛璠打死馮淵的故事,譯文前的標題為「節自名為紅樓夢的一部小說」,與封面所題畧有不同。

閱讀馬禮遜的紅樓夢譯文,相當流暢通順而易於理解,比他的中文聖經好得太多了,這應當是紅樓夢譯文是他的母語所致,至於他翻譯的技巧和方式如何等等,還有待進一步依據他翻譯的中文底本來研究。

馬禮遜是根據甚麼版本的紅樓夢翻譯的呢?他自從來華後,非常注意蒐藏中文圖書,在他的日誌和書信中經常有買書的紀錄,1823年他回英國休假時將中文藏書一併運回,還親手編製了目錄。這些書幾度輾轉易手後,現在也由倫敦大學東方及非洲研究院圖書館收藏,多達一千零一部、約一萬冊線裝書,經史子集都有。其中紅樓夢120回本兩部,後、續、復夢各一部,那兩部紅樓夢各是1811年與1818年的東觀閣刻本,從出版年代而言,1811年這部應當就是他據以翻譯的底本了。

馬禮遜在1814年初將紅樓夢等譯稿寄回英國後,就如石沈大海沒了下文,查遍倫敦會的理事會議紀錄也看不到處理的蛛絲馬跡。奇怪的是理事會在兩年前主動為他出版中國通俗文獻譯本,何以這次他表示有意出版,理事會卻毫無動靜,也不曾將稿退還,而他也沒有索回。

不論未出版的原因究竟如何,這一耽擱的結果是馬禮遜錯失了紅樓夢第一位英文譯者之名。他既然志在救人靈魂傳教,而非文學翻譯傳世,又已享有最早傳播基督教來華和創編中英文字典等重要的歷史地位,他也許不會太介意在紅樓夢英譯上的失落。但是,如今他兩百年前的手稿俱在,年代也確切可考,則追本溯源,紅樓夢英譯的開端應該從1830年往前推到1813年才是!

檔案如是說二O一二年十一月十二日)

馬禮遜字典《五車韻府》的重印

馬禮遜字典《五車韻府》的重印
杜愚翁

第一位來華的基督教傳教士馬禮遜編纂的中英文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在1823年由英國東印度公司在澳門的印刷所印成,是最早的中英文字典,有歷史性的重要意義和地位,到1865年時有人在上海重印其第二部分〈五車韻府〉單行,書名就稱為《五車韻府》。

歷來的研究者對《五車韻府》的重印者及重印方式各有看法,例如復旦大學歷史系和出版博物館合編、上海百家出版社於2010年印行的《歷史上的中國出版與東亞文化交流》論文集中,有香港大學中文系教授馮錦榮的〈姜別利(William Gamble, 1830-1886)與上海美華書館〉一文(頁271-320),其中關於墨海書館與《五車韻府》的一段文字(頁309),大致是說馬禮遜所屬的倫敦傳教會上海佈道站在1865年決定重印〈五車韻府〉,但因倫敦會上海站的墨海書館已於1861年賣掉印刷設備而停業,於是交由美國長老會的上海美華書館代印,在同一年完工出版;馮文並舉熟識姜別利的長老會上海傳教士惠志道(John Wherry)所撰《姜別利事略》(Sketch of the Work of the Late William Gamble)的內容為證,說《五車韻府》確是美華書館所印。

馮文的說法已經逐漸流傳開來,例如復旦大學歷史系司佳教授的〈《五車韻府》的重版與十九世紀中後期上海的英語出版業〉(《史林》2009年第2期,頁6-13)一文,就引述了馮文的說法;接著華東政法大學屈文生教授的〈早期中文法律書詞語的英譯研究〉(《歷史研究》2010年第5期,頁79-97)一文,又說關於《五車韻府》的重印及出版傳播可參見司佳一文。如此輾轉相沿下去,馮文所謂《五車韻府》是美華書館重印的說法很可能會成為定論。

但是,當年主持重印的倫敦會上海站傳教士慕維廉(William Muirhead)留下的文書顯示,《五車韻府》是由墨海書館重印而非美華書館,而且墨海書館也不是在1861年賣掉印刷設備而停業的。在現存的倫敦會華中地區的檔案中,有一封慕維廉在1865年12月8日寫給同會秘書梯德曼(Arthur Tidman)的信,內容就是關於此書的重印事宜。慕維廉表示,過去五年來墨海書館一直由自己經手管理,其間印刷了十萬部新約與《五車韻府》一書,這些都已完成,結束墨海書館是一樁明智的事,他自己也可以脫身去做其他更適當的事。

慕維廉在信中進一步說明,《五車韻府》重印前,已取得馬禮遜兒子即當時英國駐煙台領事馬理生(Martin Crofton Morrison)的同意,因此不會有版權上的問題。慕維廉又說,《五車韻府》的重印本共生產五百部,每部售價銀十兩,對傳教士的售價則是較低的十元。慕維廉並隨函寄出六部重印本給倫敦會,供未來派往中國的傳教士參考使用,又另寄五十部給倫敦的Trübner公司,並給予這家公司兩年英國獨家經銷的權利,這正是《五車韻府》的書名頁上,除了印有1865年上海墨海書館重印,還有Trübner公司字樣的緣故,幾年前有研究者因為書名頁出現這家公司的名字而認為本書是在倫敦印刷,其實是不正確的推論。

另一方面,在美華書館所屬的美國長老會外國傳教部檔案中,也有一封和重印《五車韻府》有關的信,由主持美華的姜別利在1863年9月19日從上海寫給在紐約的外國傳教部秘書婁瑞(Walter Lowrie),信中提到:「倫敦會上海站正在印刷馬禮遜字典的又一版。」這應該也能說明誰是《五車韻府》的重印者了。此外,遍查外國傳教部檔案中所有姜別利寫給婁瑞的信,從來就沒有提到美華書館代印《五車韻府》的事,而美華書館每年的年報都會列出自印和代印的書單,其中也從來沒有出現過《五車韻府》一書。

至於馮文舉以為證的惠志道所撰《姜別利事略》內容,其實和《五車韻府》根本毫無關係,惠氏說的是1874年美華書館所印的衛三畏(Samuel W. Williams)《漢英韻府》(A Syllabic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而非重印的馬禮遜《五車韻府》,惠氏很清楚地說是Dr. Williams(衛三畏)的字典,在馮文中卻移花接木變成了Dr. Morrison(馬禮遜)的字典。

檔案如是說,但願關於《五車韻府》的重印者與重印方式不會再有爭議,也衷心盼望過去的錯誤說法不會再繼續流傳下去。

檔案如是說二O一二年十月十七日)

星期日, 11月 04, 2012

淫者見淫──閒談《紅樓夢》裏的污言穢語

淫者見淫──閒談《紅樓夢》裏的污言穢語
傘男

前言

紅樓夢常看常新。但對紅樓的理解卻各有不同。偉大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學家、憤青家、看誰誰不順眼、逮誰罵誰家周樹人先生曾經說:「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的是排滿,流言家看的是宮闈祕事。」不才,就是這道學家中的一個。且對書中人物的髒話,尤其感興趣,每每讀到,常啞然失笑。古人雲,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故閒來無事,且將書中的污言穢語一一歸納,無他,解悶而已。

放屁

「放屁」,是紅樓夢中出現頻率非常高的一句髒話。其實說它是髒話呢,也並不完全準確。很多時候,它更像是一個表達情緒的語氣詞。總之,在紅樓夢中,上到高官老爺,中到夫人小姐,下到丫鬟奴才,均都是「屁不離口」。我們來看,書中第一個「放屁」的就是賈雨村,出現在第四回。當時雨村剛升了應天府,就有馮淵的家人來告薛大呆毆傷人命。雨村聽後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你看,放在今天,雨村實際相當於一個大法官,在法庭這樣嚴肅的場合下說「放屁」,怎麼聽也有些不雅。而雨村自己,在書的後面,基本上幹的也都是「放屁」之事,以致平兒後來罵賈雨村為「餓不死的野雜種」。

鳳姐也說「放屁」。而且說的次數比較多。當然,除了「放屁」,鳳姐還有很多髒話。後面我們會提到。先看第七回,鳳姐要會會賈蓉的小舅子秦鐘,賈蓉說秦鐘靦腆,見了沒的讓鳳姐生氣。鳳姐就說:「他是哪吒,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去,看給你一頓好嘴巴子。」這是第一次,第二次呢,還是罵賈蓉。當時賈蓉求鳳姐答允賈薔下姑蘇採買戲子的事,賈蓉就悄悄對鳳姐說有什麼想要的,可以讓薔兄弟辦了來。鳳姐就笑道:「別放你娘的屁!我的東西還沒處撂呢,希罕你們的鬼鬼祟祟的?」這裏呢,插一句,就是賈蓉跟賈薔的關係,雖然是遠房堂兄弟,但關係有些不純潔,書裏說他們兩個「最相親厚,常相共處」,而且引得下人「造謠誹謗」,以至於賈珍都聽說「口聲不大好」,後來命賈薔搬出去了。鳳姐第三次說「放屁」在第六十七回,當時尤二姐事發,鳳姐訊起了家童,興兒不敢說,鳳姐就問:「完了嗎?怎麼不說了?」興兒回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鳳姐就啐道:「放你媽的屁,這還什麼恕不恕了。你好生給我往下說,好多着呢。」

王夫人也說「放屁」。第二十八回,寶玉說王夫人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後來寶玉說一丸藥要三百六十兩銀子,王夫人就說:「放屁!什麼藥這麼貴?」可見,這裏的「放屁」基本上都是昵稱了。

如果說結了婚的奶奶說「放屁」還可以理解,那未出閣的小姐們說「放屁」就多少有些意外了。帶頭的就是林黛玉。在第十九回中,寶玉來看黛玉,要跟她歪在一處,寶玉說沒有枕頭,要枕在一個枕頭上。黛玉就說:「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着。」仔細一想,林黛玉說「放屁」,這個畫面實在好笑。當然林黛玉並不是唯一說「放屁」的小姐。第三十一回,湘雲與自己的丫頭翠縷論陰陽,翠縷道:「這麼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闢地,都是些陰陽了?」湘雲笑道:「糊塗東西,越說越放屁……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翠縷又問:「這也罷了,怎麼東西都有陰陽,咱們人倒沒有陰陽呢?」湘雲說:「下流東西,好生走罷,越問越說出好的來了!」

既然小姐們都說「放屁」,那丫頭奴才說「放屁」就更不在話下了。比如七十三回晴雯就曾罵查夜的人:「別放謅屁!你們查的不嚴,怕耽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寶玉的跟班茗煙也被老婆子罵過「放屁」,趙姨娘也曾說「這事也值一個屁!」等語,這些我們就不一一列舉了,總之,「放屁」這個不怎麼雅的詞,在紅樓夢中是相當「吃香」的。

吃屎

一般說來,不好聽的話基本都跟「下三路」有聯繫。「放屁」如此,「吃屎」亦然。不過這個詞在紅樓夢中出現的不多。第六回劉姥姥跟女婿狗兒鬥嘴,說「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親近他,故疏遠起來」,這是「拉屎」,「吃屎」在第六十八回,當時鳳姐大鬧寧國府,讓尤氏下不來台,又吵着要見賈珍,賈蓉就跪下說:「這事原不與父母相干,都是侄兒一時吃了屎,調唆叔叔做的,我父親也並不知道。」至於第七回中,焦大被灌馬糞,吃的可就是「真屎」了,不能算髒話,當然焦大吃屎,也是因為自己嘴裏不乾淨,可憐他,當年死人堆裏喝馬尿,老了還被主子的孫子灌馬屎,想來可悲,不過古往今來,誰又不如此?幫太祖打江山,都想着撈個好處,但到頭來,見幾人曾善終?

王八羔子、禽獸、畜生

都是「動物」的意思,所以放在一起,總之「不是人」。第七回焦大醉罵是紅樓夢中很著名的情節。自然也少不了焦大爺的污言穢語,他先罵管家賴二:「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二十年頭裏的焦大爺眼裏有誰?別說你們一起子雜種王八羔子!」後來又罵到主子身上:「我要往祠堂裏哭太爺去。那裏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這裏的「爬灰」,我們都知道,一般指的是賈珍與秦可卿,不過「養小叔子」實在不好說,雖然鳳姐跟賈蓉等有曖昧之言行,不過賈蓉是大侄子,不是小叔子,而可卿與寶玉雖然在夢裏有魚水之歡,但寶玉是小叔叔,不是小叔子,也差了一輩,因而具體這個「養小叔子」的人是誰,大概焦大自己也說不清,其實也不必說。不過「養小叔子」的雖然不好找,「養小姨子」的卻可以找到一個:賈珍跟尤氏姐妹,但嚴格說起來,也不能算,一來不是「養」,只算「輕薄」,二來也不是親小姨子,尤老娘是二婚,二姐、三姐都是頭窩裏帶來的。

被罵成「禽獸」、「畜生」的還有賈瑞這個風流蠢貨。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打起了鳳姐的主意,鳳姐心裏想的是:「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裏有這樣禽獸似的人呢。」後來又對平兒說::「這畜生合該作死。」最終,賈瑞到底死在了鳳姐手裏。紅樓夢,尤其是前八十回,毫無疑問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巔峰,我們大多探討的是它寫的如何如何好、怎麼怎麼好,但也該注意到有個別章節確實寫得有點差強人意,當然文字功夫那是好的沒話說,但在立意、情節上有可待商榷的地方,比如這裏的賈瑞照鏡子精竭而死,以及後面趙姨娘馬道婆扎小人、害寶玉鳳姐「叔嫂逢五鬼」的故事就不夠太好,我的意思是,這兩個情節的像徵意義過多,現實說服力卻不大,你說扎小人我信,但真能「逢五鬼」就有點扯了,和初始的神話仙境也無關,封建迷信害死人,偉大如老曹也不能免俗。

此外要注意這幾個詞都是罵男性的,除此之外,還有「下流種子」、「下作種子」或「黑心種子」等也是用來罵爺們的,多是長輩指責後輩不爭氣,相對來說語氣比較軟,字面上也沒那麼髒,經常挨罵的有賈璉和賈環這兩個人,例子這裏就不舉了,書裏很多。

老貨

很多人講《紅樓夢》是借賈寶玉的眼睛為封建社會的女人翻身,這個有一定道理,不過女人前面要加上「年輕」、「漂亮」跟「未婚」。結了婚,沾了男人的臭氣,你就變成了「混帳」(寶玉罵周瑞家的),不漂亮你就是「蠢貨」(黛玉評論傻大姐),不年輕呢,對不起,你就是「老貨」了。

寶玉的奶媽李嬤嬤就是個典型的「老貨」,雖然算起來,這老娘們也不過四十多,無奈好年華已去,曾經追着她喝奶水的二爺,現在改追丫頭吃胭脂了,風頭都被小她一輩的「狐媚子」搶去,也怪不得李嬤嬤來氣,時間催人老,可李嬤嬤偏不愿退出歷史的舞台。所以寶玉吃酒,她要管,被薛姨媽笑說:「老貨,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許他吃多了,就是老太太問,有我呢。」黛玉也對寶玉低聲嘀咕:「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後面丫頭就更不客氣了,直呼李嬤嬤:「好一個討厭的老貨。」這裏可以看出,黛玉之不得人心,一部分原因是她跟下層勞動人民隔的太遠,後面奚落嘲笑劉姥姥最厲害的,也是她,姥姥「母蝗蟲」的外號,就是拜黛玉所賜。為什麼說黛玉比較刻薄呢,因為黛玉的嘲笑是純粹的鄙視,沒有壓根的同情與善意在裏面,這一點還不如被下人稱作「烈貨」的鳳姐。賈府主子的奶媽,名義上是奴才,但面子還是蠻大的,比如賈璉的奶媽趙嬤嬤,鳳姐賈璉就都對她比較客氣,當然這也可能是趙嬤嬤比較會來事,不過李嬤嬤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吃了幾個包子(寶玉留給襲人的)、喝了一碗牛奶、飲了兩口好茶,然後就被寶玉罵着要攆出去,這奶媽當的,確實比較窩囊,甜奶水餵出個白眼狼,比較失敗。

小蹄子

上年紀的叫「老貨」,年輕的就是「小蹄子」了。「小蹄子」這個詞在紅樓夢裏算是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罵人」詞彙了。不過多數情況下,「小蹄子」只是一個熟人間無傷大雅的玩笑之語,有親近之感,無貶損之意。多數用於「平級」之間,如丫頭對丫頭(晴雯對秋紋:沒見過世面的小蹄子!/平兒對琥珀:我把你這嚼舌根的小蹄子!),主子對主子(尤氏對鳳姐:我把你這沒足夠的小蹄子!);也常見於較親近的主奴之間,最典型的是平兒與賈璉、鳳姐,比如第二十一回,平兒抓住了賈璉偷情的把柄,向賈璉炫耀,賈璉想奪,平兒就跑,於是賈璉笑說:「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來,我把你膀子撅折了。」後面鳳姐又開平兒的玩笑,平兒有些氣,不打簾子就出去了,鳳姐就說:「平兒瘋魔了,這蹄子認真要降服我了,仔細你的皮!」本來向平兒求歡不成的賈璉聽後,就喜的「倒在炕上拍手笑」,一副其樂融融的幸福家庭3P圖。

不過,「小蹄子」到底是個罵人的話,如果關係不那麼親近,那聽起來也是相當刺耳。第四十四回,替賈璉把風的小丫頭被鳳姐抓住,鳳姐就命平兒:「拿繩子鞭子,把那眼睛裏沒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又如「老貨」李嬤嬤跟襲人鬥寵,罵道:「我也不要老命了,索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強如受那娼婦蹄子的氣!」好在襲人只是李嬤嬤眼裏的「小蹄子」,沒什麼大事,晴雯就不那麼走運了,得罪人太多,先是王善保家的告密,說晴雯:「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於是王夫人就說:「我一生最嫌這樣人,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果不其然,晴雯這「小蹄子」下場比較凄慘,攆出去沒幾天,就死了。還得說句題外話,就是紅樓夢裏死個人特別隨便,往往是有個小病,染個風寒,就臥牀不起,沒幾天就一命嗚呼,這個一來可能反映出我國古代的醫療水平確實有待提高,更何況奴才輩的大多還沒有「醫保」,二來也反映出曹老先生對人命不那麼尊重,讓你死你就得死,筆下毫不留情,少了點人文關懷。

小娼婦、小淫婦、小妖精、狐狸精、狐媚子

紅樓夢,除了最常見的「小蹄子」,小娼婦、小淫婦、狐狸精、小妖精就是最常見的罵人口頭禪了。不同的是,小蹄子可以用在主子之間開玩笑,但這些娼婦淫婦妖精無一例外都是用在奴才身上,雖然趙姨娘也算是半個主子,但比她更大的主子罵起她來也是毫不在乎。應該說趙姨娘是個很可悲的人物,曹雪芹寫這個人物,也包括賈環,寫得有些太不堪,過於臉譜化,是整部紅樓夢過百號人物裏為數不多的瑕疵之一,因為你把她寫的一無是處,反倒讓人生出一些同情。你看她,主子不愛奴才不畏,生個兒子無用,生個女兒雖有才,卻不把自己當親娘,時時怕別人說她是庶出。王夫人恨她(因為賈政老下榻在趙姨娘屋?),王熙鳳斥她,老祖宗罵她,幾個掌權的女人明裏暗裏都罵過她「死淫婦」或「死娼婦」,那些專門看主子眼色行事的小奴才自然也不把她放在眼裏,雖然她們還不至於直接罵趙姨娘「淫婦」或「娼婦」(畢竟還是半個主子,而且還有探春),但卻也特別強調她半個奴才的身份,最典型的莫過於芳官跟她對罵,說「姨奶奶犯不着罵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兒罷了!這是何苦來呢!」一個實際地位比丫鬟還低的小戲子都敢把趙姨娘說成這樣,可見趙姨娘多不堪,也多可憐。此外,趙姨娘還被罵過「趙不死的」和「老東西」等。趙姨娘雖然性子可憎,但不可能長的醜,這個新版的趙姨娘能嚇死賈政,怎麼可能還常住在她屋裏?

剩下被罵小娼婦小淫婦小妖精的雖然全是奴才,但大多也是有頭有臉的,比如襲人、晴雯、平兒、金釧,當然也有真正的小淫婦,比如鮑二家的。說起來對襲、晴、平這樣位置的人來說是很難做的,你不得主子歡心,比如晴雯,就會被主子罵,如王夫人;你得了主子歡心,比如襲人,就會被奴才罵,如李嬤嬤;就算你主子奴才兩面都討好,到頭來也免不了被罵被誤會,比如平兒;尤其對晴雯來說,她既不得主子歡心,也不得奴才歡心,「個人主義」非常嚴重,所以下場也是最慘的。

晴雯被辱主要集中在抄大觀園,先是王善寶家的告狀,說晴雯動不動就立起兩個騷眼睛罵人,王夫人就罵晴雯小蹄子,並說記得眉眼像黛玉,及至見了晴雯,又說「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我看不上你這浪樣兒」又對鳳姐說「這樣妖精似的東西我竟沒看見」,直到最後把晴雯芳官佳惠等都攆出去,還說「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這個王夫人可以說在整部書裏是最可恨最迂腐最無能最無趣最無情也最變態的一個主子太太,當初也是她一個耳刮子罵金釧「下作小娼婦」,從而導致後者跳井,可她又偏偏掌權,而且還所謂心善向佛,書裏說她「天真爛漫」,她自己也口口聲聲說「一切為了寶玉」,實在是諷刺至極,猶如今日綠壩,名為保護,實為戕害,而害人者尚還不知,自以為在做好事善事,真可惡。

襲人因病躺着,「老貨」李嬤嬤來了,見襲人不起,於是罵起來,而且一罵就是全套的:「忘了本的小娼婦!我抬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一心只想裝狐媚子哄寶玉……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罷了……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還哄人不哄人?」別人見了來勸,她又罵「索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強如受那娼婦蹄子的氣!」其實就襲人為人處事來說,並沒怎麼怠慢李嬤嬤,只是李嬤嬤年華已去,在寶玉面前不再吃香,才找襲人撒氣,而襲人是不會罵髒口的,不過是覺得委屈哭而已。很多人不喜歡襲人,不過站在襲人的立場,其實襲人並沒錯什麼,她只是封建了一些,個性使然。指責襲人是特務是不公平的,其實襲人對晴雯等也不錯,當然她還是維護自己頭牌丫頭地位的,比如寶玉將枯死海棠比作晴雯,襲人就說:「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她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這是襲人無情的一面,但也不能說這是她的真面目,封建思想如此。她也並不知道,雖然在現實世界中,她排在晴雯前面,但在太虛幻境裏,她是排在晴雯後面的。

所有被罵淫婦娼婦中最冤枉的莫過於平兒,她一心一意服侍鳳姐,卻不料碰到賈璉與鮑二家的偷情,背後說浪話被鳳姐聽到牽怪,不但罵鮑二家的「好淫婦」,說平兒跟她是「娼婦們一條藤」,還甩手打了平兒,平兒有冤無處訴,又不能打鳳姐,只好打鮑二家的,也罵鮑二家的淫婦,賈璉理屈,卻也不能打鳳姐,又不好吞聲,故也拿平兒出氣,罵「好娼婦!你也動手打人!」四人人亂作一團,最後以鮑二家的吊死結束。多少有些突兀,好似鮑二家的縱然知恥也沒有理由這麼剛烈,不過紅樓夢就是這樣:金釧、三姐、司棋、鮑二家的等,受點侮辱,特別是男女之間的原因,說死馬上就死,非常可憐,不能不說有封建的烈女傳在荼毒。而高鶚的續作裏竟然還有巧姐讀烈慕賢良的篇章,以曹雪芹對紅樓眾女性的悲憫之情懷,想來這絕非曹公本意,因而是敗筆無疑。

小淫婦、小娼婦也並非全部用在罵人,有時也可以表達親昵。比如第二十一回賈璉與平兒嬉鬧求歡,被平兒拒絕,賈璉就急的彎腰(何其形像!一看就知作者肯定是男的)恨道:「死促狹小淫婦兒,一定浪上人的火來,她又跑了。」平兒笑說:「我浪我的,誰叫你動火了?」非常有情趣的場景。

當然,書中出現娼婦、淫婦的地方還有很多,這裏不能一一例舉,基本上可以說有女人掐架的地方,就必有娼婦淫婦之詞。而且也要指出,罵這些話的人,多數是結過婚的,至少是有性經驗的,主奴倒沒有區分,都可以罵。但未婚的小姐、公子以及大多數丫環這種話都是罵不出口的,甚至聽也不能聽(比如鴛鴦在老太太跟前訴冤,李紈就趕忙帶着小姐們退出),她們能說的,最多也就是放屁、老貨、小蹄子而已。

(我日,下面的竟然因為詞太髒,不讓發,只好處理後明天發了──真噁心。有本事文化部把紅樓夢裏的髒字都刪掉,出個永遠純潔版,那樣也不用擔心別人受污染了,真的真的很噁心。想想大清朝,這樣的髒字都讓出版,想不到我和諧社會竟然不讓發一個網上帖,曹雪芹活在當今也會吐血。想想就來氣,洗洗睡了,多謝支持!)



肏,這個詞不但難聽,看上去就很「髒」,「入肉」,虧老祖宗們怎麼想的。不過話雖如此,人人都離不開肏,而且還很形像,所以誰也別假正經,裝不認識。不過有時肏並不實指,有時只是個語氣詞,相當於英語的FUCKING,只起個強調的意思,比如鳳姐說平兒「原來是你這小蹄子肏鬼」,又如李貴罵茗煙:「偏你這小狗肏的知道,有這些蛆嚼!」都是這個意思,相當於國罵「他媽的」。

當然在紅樓夢裏,肏更多的是作為實指,即做動詞用,屬於最髒的詞之列。最先是第九回,金榮鬧學堂,捉住秦鐘與香憐,說他們「親嘴摸屁股,一對一肏,撅草根兒抽長短,誰長誰先幹。」茗煙就罵他:「我們肏屁股不肏屁股,管你雞巴相干,橫豎不肏你爹罷了!」——最髒的話從頑童嘴裏說出來,尤其可愛。其實想想不過都是一羣小學生,竟然為肏屁股爭風吃醋,實在好笑,也看出清朝對「肏屁股」這件事,還是很寬容的,而且也比較普及,都從娃娃抓起了。

第十二回,賈瑞被鳳姐設計陷害,大半夜等半天,好不容易來了人,他抱住就啃:「我的親嫂子,等死我了」,接着就抱到炕上親嘴扯褲子……硬幫幫的就想頂入,去不想燈光一閃,原來是賈蓉賈薔在捉弄他,賈蓉還笑說:「瑞大叔要肏我呢。」——這個情節多少有點讓人難以相信:就算賈瑞再猴急,黑夜再漆黑,但抱住一個大活人,還親嘴扯下褲子,難道會連男女也分不清?當然也有可能賈蓉穿了鳳姐的衣服,也有可能因賈蓉本來就長得清秀,身形像女人。別忘了,他跟賈薔還有些說不清呢。

不知道是不是肏聽起來太不堪入耳,總之曹公用到肏字的地方並不多,大致都在上面幾處,不過與肏字有相近之意的「攮」字卻用的比較多,比如「囚攮的」「狗攮的」,在書中比比皆是,而且主子有時也用,可見攮比肏要文雅一些,不那麼直接,當然聽上去也少了一點「刺激」。

雞巴

雞巴一詞在紅樓夢裏寫作(毛幾/毛巴),和(毛必)相對應,都強調了男女私處「毛」的重要,另一對相互應的詞是「屌」和「屄」,二者都強調肉,不過紅樓夢裏屄常見屌不常見,而雞巴也只出現過三次,且都是從非常粗人嘴裏說出來的,稍有地位的人一般會用「囚攮」的來代替(囚:毬),可見無論過去現在,這個詞在「文明人」聽來都是極不堪的。最出名的一處當然是薛蟠行酒令時那句石破天驚的「女兒樂,一根雞巴往裏戳。」語驚四座,真乃千古名句也。其實薛蟠話語雖粗,但細想幾個紈绔子弟聚會,有妓女(雲兒)戲子(蔣玉菡)相陪伴唱,以限韻作詩罰酒做令,比之當今陪吃陪喝陪睡,已經是相當雅了。當然,薛蟠是俗的,但也是率直的,誰又能說薛呆子沒幾分可愛呢?「一根雞巴往裏戳」,多直接,如果你覺得刺耳,想聽悶騷的,也有雲兒為你唱:豆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裏鑽,鑽了半日不得進去,爬上花兒打秋千。肉兒小心肝,我不開時你怎麼鑽?

另兩處出現雞巴的地方都與同性戀有關。一處在第九回,估計這是說髒話最多的一回了。寶玉秦鐘與香憐玉愛互通情意,被金榮捉住,說他們「肏屁股」,寶玉秦鐘不服,但這種肏不肏的粗話他們是說不出口的,於是寶玉的小廝茗煙就替主子出頭,茗煙是個非常會來事口舌也非常犀利的小家伙,只見他一把揪住金榮,問道:「我們肏屁股不肏屁股,管你雞巴相干,橫豎沒肏你爹去就罷了!」聽聽,這髒話說的真是又可愛又可氣,茗煙的形像一躍而出,曹雪芹真不愧是大師,寫小姐哭哭滴滴雅到極致,寫下人污言穢語也俗到極致,不能不讓人佩服。最後一處雞巴出現在第七十五回,邢大舅與賈珍一伙喝酒作樂,輸了些錢,作陪的兩個小麼就都不理他,書上說這兩個孩子都不滿十五歲,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孌童,邢大舅不高興,於是就有人對兩個小麼說:「舅太爺不過輸了幾個錢罷了,並沒有輸掉雞巴,怎麼你們就不理他了?」眾人大笑,在外面偷聽的尤氏也一邊罵一邊趕緊走了,實在是聽不下去。可見,至少在曹雪芹所寫的那個年代,同性戀或者孌童是非常普遍的,幾乎是爺們們聚會取樂時的常備節目,不管是鬧學堂還是開PARTY,找幾個清秀的孩子一起作陪唱戲「親嘴摸屁股」玩玩,好似是一種時尚,雖然也不是很「有臉」,但看上去也無所謂,不僅僅是寶玉秦鐘這種脂粉氣濃的公子,連好色的賈璉粗俗的薛蟠邢大舅都是不免的,這在今天很難想像。



在紅樓夢裏,能從嘴裏說出「屄」字來的,都屬於罵人界的大師級人物,全書只有三個人達到過此種境界,分別是:鴛鴦、趙姨娘與春燕的娘何婆。

鴛鴦是很會罵人的,只是平常顯不出來。可是她嫂子一來「報喜」,鴛鴦的罵工馬上就開動,而且上來就語出驚人,她嫂子先說「橫豎是好話」「天大的喜事」,鴛鴦啐了一口,就罵:「你快夾着屄嘴離了這裏,好多着呢!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女兒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細品品,鴛鴦罵人是很有水平的,不光有屄字當頭,還有諧音等藝術手法,而且還知道鑒賞名畫,真是了不得。當然這種帶屄字的髒話她只當着襲人平兒說,看到寶玉意外聽到後,她馬上就裝睡,很可愛。後來她對老太太削髮起誓也很不尋常,雖然沒有髒字,但句句扎人心,特別是最後幾句:「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後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着,從嗓子裏頭長疔!」聽着讓人揪心,何必對自己如此毒呢?

趙姨娘罵人也很有水平,只是礙於身份,不好明着罵。但罵起自己的兒子來也是毫不客氣。第六十回,她罵賈環:「你這下流沒剛性的,也只好受這些毛丫頭的氣!……這會子被那起屄崽子耍弄也罷了,你明兒還想這些家裏人怕你呢。你沒有屄本事,我也替你羞死了。」趙姨娘罵人的話雖然有屄,但比起鴛鴦來,卻顯得粗俗過多、靈活不夠,只是為髒而髒,缺乏藝術性,不過也已經很難聽了。

但要說最會罵屄字罵的最出彩的,莫過於小丫頭春燕的娘何婆。她先是受了乾女兒芳官的氣,後來又因親女兒春燕折柳枝編東西得罪了自己的小姑子而氣惱,於是罵道:「小娼婦,你能上去了幾年台盤?你也跟那起輕狂浪小婦學,怎麼就管不得你們了?乾的我管不得,你是我屄裏生出來的難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們這起蹄子到得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該死在那裏伺候,又跑出來浪漢子。」一邊又抓起柳條子,直送到春燕臉上,問到:「這叫作什麼?這編的是你娘的屄!」——還能說什麼?關於何婆小說只有這一段,但封何婆為紅樓夢裏的罵人之王,可謂是當之無愧!鴛鴦趙姨娘在何婆面前都要低頭,畢竟她們屄來屄去的,罵的都是別人,而何婆,她超越了自己,達到了一個無我的境界——誰敢不服?拿她的屄來!

貼燒餅

貼燒餅,是古時的隱語,暗指同性間的性行為,即同性戀。馮淵「好男風」,這是文雅的說法,直接說貼燒餅,就很不客氣了。其實不知道為什麼是貼燒餅,可能是古時候咱這沒三明治,否則三明治是更貼切的同志代稱。同志在紅樓夢裏非常普遍,不光寶玉秦鐘玉菡湘蓮這些人有,連賈璉薛蟠忠順王北靜王都跑不了,當然這裏說同性戀有點不合適,更確切的說是同性間的性行為,而且無論從作者行文還是書中人物,似乎都覺得沒什麼了不起,非常自然,也沒見誰有心理障礙,或對自己的性傾向出現困惑,很有些古希臘的風格。你看寶玉一會跟妹妹談情,一會跟襲人雲雨,一會跟秦鐘「算賬」,一會跟蔣玉菡交換汗巾子,都那麼自然,那些姐姐妹妹知道了也不吃醋。賈璉欲火上來了,會找清秀的小廝,薛蟠看上了小柳,小麼作陪着大舅,北靜王與寶玉曖曖昧昧,忠順王為一個小戲子大弄肝火,為啥呢?儼然一個同志世界。當然也少不了拉拉,藕官與藥官,假鳳泣虛凰,也是非常凄美的事。但是也要注意,紅樓夢裏這些同性性關係大多是不對等的,比如賈璉會找小廝,但不會找寶玉,寶玉也不會找薛蟠,北靜王更不會找忠順王,如此等等,除了性格不合彼此不來電的原因,也暗含着貼燒餅對多數人來說只是一種夜生活樂子,上不了台面,不能作真,更不是一種可持久的生活方式。

說回貼燒餅。頑童鬧學堂一回,純粹就是一羣小男孩為了貼燒餅爭風吃醋。先是薛蟠起了龍陽之興,混進學堂,勾搭上香憐玉愛,後者又與寶玉秦鐘眉目傳情,被金榮捉到,這個金榮說髒話也是很厲害的「貼的好燒餅,你們都不買一個吃去?」「先讓我抽個頭兒,咱們一聲兒不言語」「明明撞見他兩個在後院子裏親嘴摸屁股,兩個商議定了,一對一肏,撅草根兒抽長短,誰長誰先幹。」當然後面這個話,是金榮自己編的。親嘴摸屁股,雖然有可能,但也不至於拔草根抽簽決定誰先幹,難道不會剪子包袱錘?這是笑話,但金榮也夠壞,捉住別人貼燒餅不說,他自己也要貼,可惜一怪出身不夠硬,二怪臉蛋也沒人家俏,到最後只落得被眾人圍攻的下場,也夠可憐。

紅樓夢裏貼燒餅的事很多,但貼燒餅這個詞出現的地方並不多。除了上面提到的那處,另一處出現在第六十五回,說的是賈璉偷娶尤二姐,喜兒隆兒壽兒幾個小廝伺候,白瞧着主子養二奶,自己心裏也癢,發洩卻沒個去處,與鮑二家的(鮑二後娶的)挑逗又不成,灌了幾回酒,喜兒醉了,就說:「咱們今兒可要公公道道的貼一爐子燒餅,要有一個充正經的人,我痛把你媽一肏。」——看,喜兒的話裏似乎含着怨氣,其實要貼燒餅並不怪,怪的是為何前面要加一個公道?難道喜兒就是那個被賈璉拿來出火的小廝,因為總是被貼燒餅,所以感覺不公平?

結語與其他

以上羅列的是紅樓夢裏較常見的污言穢語,並不完整,有疏漏,但相信最髒的應該是包括了。紅樓包羅萬像,最可貴的是無論你從何種角度,都可以發現紅樓的魅力。這種魅力是永恆與立體的。只是談談紅樓夢裏的污言穢語,就可以寫出很多,有些污穢話,其實並沒有帶髒字,但也很「淫穢」,比如賈璉對鳳姐說:「我昨晚不過是要改個樣兒,你就為什麼那樣扭手扭腳呢?」非常有情趣。當然還有些「淫穢事」,字面是看不出的,只能仔細品會,比如可卿死,賈珍哭的像個淚人;秦鐘與智能偷情,被寶玉捉住,然後二人夜裏「算賬」,卻偏不說如何算,只說「記不真切了」,故意讓讀者猜,很有意思。

當然這裏我們閒談的只是「污言穢語」,並不完全包括紅樓中人的整體性生活,不過若延伸畧畧研究,也很有趣味。只從上面那些髒話,已可以看出很多端倪。從小娼婦淫語浪態壓倒娼妓到小頑童爭風吃醋搶肏屁股,幾乎無所不包。若說書裏沒提到什麼,我看只有羣P與口淫,好像很奇怪,中國古代男人動不動就三妻四妾,但很少見到幾個妻妾一起上牀的場景,多數都在爭寵鬥心機。紅樓夢金瓶梅都如此。又比如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要不就是二院點燈,要不就是三院點燈,從來不說今晚大家都在某院集合,很奇怪。只能解釋妻妾有別,哪怕都是小老婆,也有貴賤之分,一起上牀幾乎是不能想像的,封建倫常真很奇怪。你能想像王夫人跟趙姨娘晚上睡一起共同伺候賈政嗎?我懷疑皇帝老子想羣P也是不能的,想想也很可憐,不知道現在那些允許一夫多妻制的中東國家怎麼樣。另外就是口淫,好像都沒怎麼提,連暗示也沒怎麼有,別管異性間、同性間,好像只有一個方法,比如寶玉分別抓住過秦鐘、茗煙與智能、萬兒苟合,但都是一個姿勢,其它提到雞巴、貼燒餅的地方,也只有一個肏屁股,從來沒說過吹喇叭弄簫什麼的,當然我這些想法比較齷齪,紅樓夢雖包羅萬像,但畢竟不是《金賽性學報告》,我只是從閒談污言穢語的角度,感覺有些遺憾。

最後要說的是,以上列出的這些髒話,多是出自前八十回,後四十回的污言穢語非常之少,除了小蹄子、小妖精什麼的出現過幾次,其他的幾乎沒有,更別說什麼令人眼前一亮的新詞,從這個角度來說,高鶚要比曹雪芹假正經不少,按喜兒「要有一個充正經的人,我痛把你媽一肏」的說法,高鶚娘估計要倒楣,希望她平安。

(全文完/傘男作於08、09)

天涯社區二OO九年七月三十一日)

星期五, 11月 02, 2012

讀書這麼好的事

讀書這麼好的事
蔡峯


豆瓣書店

今天放假,自由活動,背上包,套上毛衣抵擋着帝都的寒風,便是憧憬了那些書店的燈光,倒了一號線和四號線,在中關村出來,很明顯早晨九點鐘對於它而言,太早了,冷清的幾乎沒有人,我並不衝着電子產品,我是想去中國書店中關村店的,穿過幾個路口,在一條仿古的街道上看到了中國書店的招牌,後面才發現其實有三家門面,在路口的那家有三層樓,中間的兩家對門,而只開了一家,管書的店員抱怨說一個人怎麼管得過來兩個店面。

雖然聽着他和熟人用北京話嘮嗑,天文地理、國家大事、明星八卦,我還是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幾本民國的雜誌上面,書少但品相很好,買了本民國書和一本魯迅書信集,價格辣手也只能咬咬牙,店員拿過兩本書用中國書店的包書紙一裹拉過一段塑膠繩紮好遞給我,動作熟練麻利,欠身謝過就推門走了。在那家大店面的中國書店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只是隔着玻璃對着那幾本善本拍了照片。

下一站是穿過北大,去萬聖,本來猶豫要不要去北大逛逛,還是去了,濃濃的學術氣氛,還有那些老式的磚瓦樓,未名湖,若是早個十年,對於此,我該有多衝動,現在對於此的,自己就是一個旅客,拍拍照片,看一眼就忘卻了,就為了告訴自己這是北大。

萬聖在成府路上,離北大的東門不遠,兩層樓的萬聖符合我對於優秀書店的所有期望,裝飾簡潔而有特色,有logo,有故事,店員談論的不是明星八卦,能夠回答顧客專業的問題,暢銷書和學術書籍能清楚分離,最後一點是我沒有想到的,能夠有簽名本出售。在等待店員幫我尋找簽名本的時候,來了一名老師,大概是某本書的譯者,讓店員幫忙留了些書說是要去送人,來了個老店員,談論了書的內容,自然不做作,或許這才是一家書店內在的氛圍吧,模仿不來。沒有買普通本,買了七本簽名本,沈昌文、何帆、許知遠等,原價不打折,還特意蓋上了萬聖的藍色logo印章,雖然時間不長,卻已經喜歡上這裏,濃郁的學術氣氛,沒有太多的裝飾特色的佈置,更重要的是談吐得體的店員,幾句下來或許可以稱為書友,在外面凜冽的寒風中,坐擁書城,該是多幸福的。

豆瓣在萬聖對面,稍稍簡陋,簡易的書架上有留言,還有毛筆手書的豆瓣書店條幅,兩名店員忙着收發快遞,豆瓣其實有細節,細心的在不同類型的書上面貼了紙條,如「關於書的書」,還留了兩枚印章給顧客蓋章留念,壽山石,印泥卻用了普通的財務印泥,若是朱砂會好許多,轉了一圈,正好遇上一對夫婦挑書,林達的近距離看美國系列沒有湊齊,在小聲討論,大概也是未名湖畔的老師亦或是清華園的把,我沒有買書,買了本豆瓣自己製作的筆記本,黑白布面,寫了兩個中文「憤怒」。其實我覺得如果說萬聖還有一種溫暖氛圍的話,豆瓣流露的是苦苦支撐的悲壯,小小的店面連轉身都困難,倒是讓我想起了家裏樓下不再經營的城市之光書店,山人將沒有賣完的書用牛皮紙熟練的打着包,一捆捆疊起來,最終卻將自己困在其中。或許僅僅是我的感覺吧,將要離開時我看見庫房裏面亮着橘色的燈,透射出來,在白色的書脊上留下斑駁而溫暖的希望。

在五道口吃了漢堡、喝了咖啡提神,倒地鐵去什刹海、恭王府、南鑼鼓巷、鼓樓轉了轉,本想給女兒買件玩具,找尋不出,皆不中意。

夜色彌散時,匆匆趕至隆福寺街上的中國書店,推門就被告知還有五分鐘打烊,只能掃一眼善本就推門出來。往南走,過人藝,又去燦然書屋,上次去打烊了,這次還有時間,店較小,書也不多,兩個店員聒噪,講相聲倒合適,買了本中華書局的小精裝就匆匆走了,暗生失望,他們大概沒有把書店當作是一種愛好吧,僅僅是朝九晚五的工作?竟然還對顧客購書的書目評價一番,大概是錢多人傻云云,唉,空有了一塊好牌子。

打道回府路過王府井書店,從這名頭進去看了,原來就是新華書店,惡俗,轉身便走。

看了自己在4sq上面的check list,書店已經十個了,還想去pageone轉轉,晚上整理行李,拉杆箱多半空間已經被書佔據,預算嚴重超支,估計回家跪書是逃不掉了,但願跪平裝的,精裝版太硬,也不捨得。不過讀書這麼好的事,偶爾放縱一下,更是多了嬌嗔,少了橫眉。

六十三克二O一二年十月廿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