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12月 17, 2011

父子對話

父子對話
傅月庵



「爸爸,我睡不著,我好餓。」(不到30分鐘前,你剛灌下一瓶牛奶好不好?)

「是肚子餓還是肚子痛?講好!」(我又想起可怕的(((腸套疊))))

「是餓啦。我肚子好餓。」

「怎麼餓?」

「就是好餓好餓啦。我睡不著,我好餓!」

「是不是有東西在肚子裏跑來跑去的樣子?」(沒關係,看恁爸怎麼治你。)

「是啦,就是那樣。我肚子好餓好餓!」

「嗯,沒錯,那個東西就是『餓』。來,我摸摸看。」

「……。真的好餓好餓。你摸到了沒有?」

「嗯~好像有三隻,跑來跑去,難怪你會好餓好餓。」

「那怎麼辦?」

「幫你抓啊。過來!」

(我把手在他肚子摸索半天,順勢一揪)

「一隻。抓到一隻『餓』了!」

「爸爸,你好厲害!」

「還有兩隻。通通抓到才厲害。」

(連揪兩次,小寶樂得吱吱叫。)

「都抓完了。還餓嗎?」

「好像不會了。爸爸好厲害!」

「不餓了就快睡吧!」(知道恁爸的厲害了吧。挖哈哈哈~)

「爸爸,我的『豆宅』有尖尖東西,我睡不著啦!」(咦~又來了!)

「哪裏?我摸摸看。」

「有沒有?」

「喔,有啦,剛剛抓得太快。『餓』的衣服卡在那裏。」

「那怎麼辦?」

「怎麼辦?再抓一次啊。」

(如法炮製,再揪一次!)

「你看,抓出來了。聞聞看,是不是衣服的味道?」

(我把手放他鼻子底下,愛完我就跟你玩!)

「對,是衣服的味道。爸爸好厲害!」

「好啦好啦,快睡覺吧。」

「爸爸,我跟你說喔,還有一隻餓在我肚子很裏面。你都沒抓到。」(耳邊又響起陣陣兒子的聲音。拜託,5分鐘不到,哩嘛幫幫忙,恁爸上班很累咧。)

「不過,你不用抓,我不餓了。」

「為什麼?」(我也很好奇。)

「就是我剛剛放了屁阿,他就跑出來了啦。」

「……」(靠!恁爸又輸給你了。)

傅月庵臉書二0一一年十二月十六日)

星期日, 4月 17, 2011

假牙傳奇

假牙傳奇
莊若



這是文壇軼事,不關鼻子以下,口腔以內那個東西的事。

假牙不以為自己是「作家」吧。

反正「作家」這名銜是別人給的,我硬要叫你作家,你也沒辦法呀。

我認為,陳文瑞(還是不習慣叫他假牙)的散文,詩,小說和影評,是本國數一數二的好,怎可能不是作家呢?

他寫過一本星馬港台都暢銷的詩集《我的青春小鳥》,曾在《中國報》撰寫影話(每星期換筆名,以「寄自倫敦」識別。)以及短篇小說專欄「比基尼」(筆名「三點」,可見有多「色」。)

「比基尼」是我讀過最荒謬、最好笑的小說集。希望有日他良心發現(讀者可望穿秋水。)把小說最好連影評都結集出版──那才叫「文壇盛事」呀。

文學獎

對《椰子屋》以外的讀者來說,他是以「台北雙眼皮」得首屆「花蹤」散文首獎成名(筆名莎貓,不過我最想讀的,是他未得獎小說「根據童話」,寫人口膨脹問題呢。)

他也拿過「鄉青」文學獎,根據得獎作品「敬告知交」改寫成劇本,再拿下台灣某劇本大獎(筆名陳貓)。

當年有份大陸文學刊物,轉載他《蕉風》上刊登的名作「爛仔正傳」;朋友知道了都笑:「喂,現在有十億人口看你的小說了喎。」

83年我在《學報》剛認識他時,他是專寫「快活谷」的「老黑瘦」。加入《椰子屋》時,他是陳放任;改編童話時匿名(文章也只題「童話」兩字。)寫專輯、特稿,影話使用過的筆名,有胡德物次(「肥仔水」名牌。)波瓦地葉(寫貓。)、腳底按摩、美得過火、有房出租(寫影話或選電影十大。)等等。

他也寫藝術評介,寫音樂(他可是鄉村音樂專家,偶像為桃莉芭頓。)當然懂音樂。廿來歲時他的一貫裝束是:闊短褲,白汗衫,綠色布帽,趿木屜,你可想像他提着小提琴箱,穿過茨廠街,去會館學音樂時的奇景。

他住在14區一間後尾房(也是「椰子屋」的大本營。)練琴不用譜架,拉一條晾衣繩橫過房間,把樂譜像衣服那樣夾着就是了。

他曾經「遊學台灣」一個月,去澎湖,跟一名老匠學做泥人。學成歸來,做了幾串,放在「紫籐」和中央藝術坊寄賣。他可比陳瑞獻的「花縱」獎座,更早創作出非鳥非魚的造型。

有一期《椰子屋》以素人畫家洪通的一幅畫做封面,他不想轉載,一筆筆耐心重畫,畫的兔子毛都站起來。

不過,這些都是廿年前的事了。這一位邁克筆下的「流浪詩人」,去國多年,我只見過他幾次。上一次見面,是幾年前在谷中城男廁(嘿,人生何處不相逢。)

「呵,你回來了,」我跟文瑞說:「那麼巧,剛好,鴻鴻要找你。」

「哪一個鴻鴻?」他問。

「台灣的鴻鴻。」我答。

「哦,」他斜眼看我:「鴻鴻找我做什麼?」

怱怱走出廁所。

鴻鴻是台灣名作家,無意發現假牙詩集,驚為天人。鴻鴻在部落格大力推荐,要尋找他的資料。當時我(還有小他)雞婆,上網補註了幾行字。

其實《我的青春小鳥》中許多作品,是他在倫敦時,匿名寄來《椰子屋》刊登的,沒有地址,筆跡是加愛的,弄得我一頭霧水,不曉得他是誰。

斜眼

斜眼看人,是陳文瑞的招牌表情。

他跟我一樣是馬六甲人,比我年長二到三個星期,同樣雙魚座。我有一位同學吳德華,從小學一年級到中六都跟我同班,只在中學跳了一年,到培風跟他做同學。吳德華後來跟我聊起,說記得他老是「斜眼看人」,老師很不喜歡。

據說,陳文瑞也是當年學校烹飪班裡的唯一男生。

烹飪

我吃過文瑞煮的菜兩次。第一次是他拿了「鄉青文學獎」,借拾一果的家請客。每一道上的菜,都要我們(座上還有牛忠,梅淑貞,方榮,公羽介,韻兒等人。)猜是什麼名字,「貼士」是;每道菜名都是戲名。

你們也來猜猜,我僅記的幾道菜/謎題是:

1)磄蒿、西洋菜等屬性偏冷的蔬菜,以菊花(煮涼茶那種)煮成的一鍋湯。

2)馬六甲土產「煎加碌」(Cincaluk)涼拌的蔬菜沙律。

3)蠔油、糖等等配料炒蘋果與牛肉。

4)榴槤。

(答案在本版找。)

另一回,忘了他不曉得為什麼要請加愛還是林若隱(如今「若隱若現」的詩人。)吃飯,我再次做陪客。菜式仍舊花樣百出,記得有一道,是用黑糯米熬煮排骨(放鹽,不加糖。)配搭小而乾硬的梳打餅;但見紫色糊成一團,林若隱打死都不肯吃。

其實味道蠻不錯的。



十多年前中央藝術坊有家小小的咖啡館,叫「做我的朋友」,每張桌面都放一個藝術家的名牌,當作桌號,比如這張叫畢加索,另一張叫高更。咦。「誰是陳文瑞?」有顧客不服氣尖叫起來。嘿,其中一張桌子,名牌正寫着「陳文瑞。」誰叫陳文瑞是老板們的老同學?或許他老同學也同意,沒有人比他更像藝術家吧?

陳文瑞在MIA修讀商業廣告。我有幸看過他的畢業作:模擬印度電影節的海報,傳單與戲票(他喜歡印度人。)他比誰更像藝術系學生,從來不求商業美術的細緻、平滑和工整。

如今他應該還在畫畫,報上看過他一幅圖畫的照片,畫嘴巴大得像臘腸的土女。

影話

記得評《英倫病人》時,文瑞寫了一首詩(後來放入詩集。)那可能是報章娛樂版空前絕後,絕無僅有的一首詩吧?

還記得他寫《鐵坦尼號》,以傑克的口吻跟露絲東拉西扯,最後一段(大意)是:

「你一定很奇怪,我說了那麼多,還沒跟你提起過,這電影拍得好不好?」

「我不是已經教過你,怎樣吐口水了嗎?」

哈哈哈,笑得我。

他寫的東西,什麼都可能沒有,絕不會缺少趣味。

別以為他文筆輕鬆,一定也寫得輕鬆,其實他寫作蠻嚴肅的,非常環保,稿紙兩面密密麻麻,改了又改,讀了就扔的娛樂稿,寫得堪比文學巨着。

有一回,我見他跌坐房內,神色凝重。問他在幹什麼?他(又)斜眼看我,說:「寫腹稿呀。」一副很奇怪我為什麼要問的樣子。

哎,寫陳文瑞,其實可以十萬八千字,如果誰要做「陳文瑞專輯」,無須做訪問,只須找每一位認識他的朋友,坐下來聊他即可。肯定資料豐富,「笑聲一籮筐」。

連不認識他的朋友也有故事好說,當年他離任「國泰」美術員後才上任的公關Yvonne(如今已是GS大頭。)每提起他辭職後每一層樓同事送「一梳蕉」的軼事,就樂不可支。

答案:1)「今夜的湖畔會很冷」(台灣電影。齊豫唱同名主題曲。)2)「綠蟻安睡的大地」(德國大導何索名作。)3)「唐朝豪放女」。4)「肉蒲團」。

臉書回應

馬吉:當年去吉隆坡,在那伊紀國屋書店買到假牙詩集。

莊若:馬吉:你真幸運呀,我們都找不到了。回報給你一些資料:當年PageOne中文部的負責人是彭早慧(友聯舊人《蕉風》第二任主編彭子敦之女。彭子敦現在香港吧?)也是「大夢書房」的老板,與假牙是老友鬼鬼。彭早慧曾任《中國報》總編輯,現在是《光明日報》總編輯。

張錦忠:去年底在PJ與阿慧Miss Moy友彬敘舊,跟阿慧提及假牙詩集,我似乎記得我有,怎麼可能沒有,可是又沒印象。真的是老了。當年文瑞「來台遊學」,跟我一道來吧,後來我南下讀書,就放任他一人游台灣。好像他是去鹿港小鎮拜師學藝吧,不是澎湖。

「他喜歡印度人」?是的,他給過我一本淡米爾字母描紅習字簿。

莊若:張錦忠:你說過你沒有呀,上次見你忘了影印給你。是不是澎湖,要查他在椰子屋的那篇文章了。我記得他說與一名長得像張艾嘉的妓女住同一座旅館。有人說他抗拒科技。不是的,蘇旗華報料說他有蘋果電腦上網,不過用筆寫稿而已。他也用錄影機拍「小電影」。

(原刊星州洲日報二0一一年四月十六日;轉貼自莊若臉書二0一一年四月十七日)
(圖片來源:林悅網誌「我的私房地圖」二0一一年四月十六日)

瓊瑤與我

瓊瑤與我
林青霞

 

瓊瑤姊和我的命運,都是因為同一本書而改變了自己的一生,而這本書令我們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成了名。

十七歲那年,高中畢業,走出校門,脫下校服,燙了頭髮,走在台北西門町街頭,讓星探發現了,介紹給八十年代電影公司,電影公司送我一本小說──《窗外》。

小說第一頁:

江雁容纖細瘦小、一對如夢如霧的眼睛、帶着幾分憂鬱。

兩條露在短袖白襯衫下的胳膊蒼白瘦小,看起來可憐生生。

小說第二頁:

江雁容心不在焉的緩緩邁着步子,正沉浸在一個她自己的世界裏,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世界。

我當時心想,這不就是我嗎?我天生纖細瘦小、敏感、憂鬱,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三歲。初中三年加上高中三年,每天上學和回家都得走上十分鐘的路。而這十分鐘我總是陶醉在自我的幻想世界中,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看完《窗外》,我深深感覺,《窗外》正是為我而寫的,而江雁容這個角色捨我其誰呢?

八十年代電影公司導演宋存壽果然確定由我飾演《窗外》裏的江雁容,當時母親堅決反對我走入娛樂圈。我想拍的意願正如小說裏江雁容愛老師康南那樣的堅定,母親為此臥床三日不起,最後還是拗不過我。轉眼間三十九年過去了,當年母親拿着劇本(劇本裏所有接吻的戲都打了叉)牽着怯生生的我到電影公司的畫面,彷彿就在眼前。

拍攝《窗外》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戲裏江雁容最要好的同學周雅安,正是我高中的同窗好友張俐仁,拍這部戲就彷彿是我們高中生活的延續,對我們來說沒什麼難度,導演直誇我們演得自然。記得有一場我喝醉酒躺在老師康南床上的親熱戲,我不讓張俐仁看,她爬上隔壁牆很高的窗台上張望,我怎麼也不肯演,導演沒法兒,只好把她關起來,為了這個她氣了我好幾天。

雖然母親和我在劇本裏打了許多叉,最後導演還是拍了一場接吻戲和許多場夫妻吵架的戲,因為我剛從學校畢業,很怕老師和同學們看到會笑,所以好希望這部電影不要在台灣上演,沒想到正如我當年所願,《窗外》一直到今天都沒在台灣正式上映。

瓊瑤姊總是一頭長髮往後攏,整整齊齊的落在她筆直的背脊上,小碎花上衣襯一條長褲。第一次見到她,她就是這樣打扮,那是我拍《窗外》四年後的事。她和平鑫濤到我永康街的家,邀請我拍攝他們合組的巨星電影公司創業作《我是一片雲》。平先生溫文爾雅,他們二人名氣都很大,態度卻很誠懇,我們很快就把事情談成了,我大大的鬆了一口氣,拍拍胸口說見他們之前好害怕好緊張,他們也拍拍胸口說見我和我父母之前也好害怕好緊張,結果大家笑成一團。

從七六年到八二年,我為巨星拍了八部瓊瑤姊的小說,《我是一片雲》、《奔向彩虹》、《月朦朧鳥朦朧》、《一顆紅豆》、《雁兒在林梢》、《彩霞滿天》、《金盞花》、《燃燒吧,火鳥》。之前的七二年至七六年已經拍了四部不是巨星製作的瓊瑤電影,《窗外》、《女朋友》、《在水一方》、《秋歌》。可以說我的青春期,我生命中最璀璨的十年,都和瓊瑤姊有着密切的關係。

少女情懷總是詩,那十年我如詩的情懷總是和瓊瑤小說交錯編織,那些忙碌的歲月,除了在睡夢中,就是在拍戲現場飾演某一個角色,生活如夢似真,偶而有幾個小時不睡覺不拍戲做回自己的時候,我會跑到瓊瑤家傾吐心事。瓊瑤姊總是奉上一杯清茶,優雅的坐在她家客廳沙發上,耐心的傾聽我的故事,我們時而蹙眉,時而失笑,她寫出千千萬萬少男少女的心事,所以我們也有許許多多共同語言,有時一聊就到半夜兩三點。有人說瓊瑤姊的書是為我而寫,我倒認為是因為我的性格和外型正好符合瓊瑤姊小說中的人物。

那些年母親經常為我的戀情和婚姻大事而操心,不時打電話給瓊瑤姊了解我的狀況,瓊瑤姊形容母親愛我愛得就如母貓啣着她的小貓,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才能安全。最近重新翻看《窗外》,原來瓊瑤姊也是這樣形容江雁容的母親。

從十七歲飾演《窗外》的少女,到現在擁有三個女兒的母親,我很理解江雁容的情感,也能體會江母愛女之心切。心想如果我和女兒是這對母女我會怎麼處理。於是我推開愛林的房門,她正坐在書桌前對着電腦做功課,一頭如絲的秀髮垂到肩膀,望着她姣好清秀的臉孔,我看傻了,她今年十五歲,出落得有如我演《窗外》時候的模樣。我坐到她身邊跟她講《窗外》的故事。「如果你是江雁容的母親你會怎麼做?」我很茫然。「年齡不是問題,我會先了解那個老師是不是真的對我女兒好。」「他們年齡相差二十歲啊!」她看我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想笑,小手一擺淡淡的說:「我是不會交這個男朋友的──。」

瓊瑤姊從來沒有跟我談起她的愛情故事。但是,有一次聽平先生說,瓊瑤姊寫完《煙雨濛濛》後,從高雄到台北接受他安排的記者訪問,一週後瓊瑤姐回高雄,平先生送她去車站,居然跟着她坐上火車,一直送到台中才下車。雖然車上談的都是公事,平先生說,那時,大概就不自覺的喜歡了瓊瑤。或者更早,是他第一次讀到《窗外》小說的手稿時,看完後無比的激動,如獲至寶,就已經被那故事裏的江雁容打動了。

二0一一年四月八日

蘋果日報二0一一年四月十七日)

星期六, 4月 16, 2011

假牙吐真言

假牙吐真言
鴻鴻

讀假牙詩集《我的青春小鳥》樂不可支,忍不住抄下跟大家分享。想買詩集的趕快去Page One搶。寫信給出版社大夢書房可是沒有回音。誰知道假牙在何方的望留個字條~


我的青春小鳥/假牙著/大夢書房/2005年8月

假牙不知何許人也。我在101大樓的Page One買到這本陌生的詩集,只知在馬來西亞出版,作者生於一九六二。摺頁簡介留下一句:「假牙討厭你。」但扉頁開宗明義又說:「獻給所有我不曾愛過的人」。一路讀下去,這種故做瀟灑的恨世態度,和隨着叛逆而率然坦露的真誠,正是他詩中一以貫之的迷人之處。

《我的青春小鳥》封面設計成小學練習簿,語言也散射直爽的快感。九十四首詩一部分是書寫天倫(或反天倫),一部分是書寫愛情(或反愛情),剩下則是諷世(或悲憐)。他擅長格言式的短詩,意象美麗大膽,令人擊節。如〈春天〉:

春天是忍住小便的新娘
春天是忍不住小便的新娘
他寫家庭的〈鄉愁〉,在網路上廣為傳誦:

那年去非洲旅行
他爸爸被獅子吃掉
他媽媽被鱷魚吃掉
他弟弟被黑豹吃掉
他妹妹被蟒蛇吃掉

現在每逢想家
他就去參觀動物園
寫愛情的〈童話後遺症〉:

多年以後
她吻他時
感覺仍像吻一隻青蛙
寫絕情的〈新衣〉:

請不要
在我肩上哭泣
寫人世滄桑的〈在巴剎看見一個彈吉他的人〉:

他賣唱維生
要把他的小狗撫養長大
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這類小人物的自嘲嘲人,每每有悲涼的喜感,如〈毛蟲〉:

如果我沒有被吃掉
我將變成一隻美麗的蝴蝶
〈地球是圓的〉則從「眾裏尋他千百度」看見荒謬的喜感:

她千辛萬苦來到世界的盡頭
看見隔壁賣菜頭粿的阿嫂
短詩是假牙的強項,比起許多長篇累牘不着邊際的詩人,假牙飛鏢一樣的短詩着實狠準可喜。他的長詩有時較為鬆散,但也常能展現更多佈局的功力。例如〈演員訓練班〉一開始要求演員「假裝你捨不得我」、「假裝你很難過」、「假裝你很難過馬路」、「假裝你捨不得我同時很難過馬路」,一路發展到「請假裝真的」、「請真的假裝」、「請假裝真的假裝」、「請真的假裝假裝」……然後換題目,要演員想像自己是雲、雨、樹,以各種語言談情吵架,以各種明星姿態演動作或調情戲。在操演完這些艱難的課題之後,最後告知同學,整容專科就在門外候教,暗示一切苦練都是白搭,只有外貌才是登龍憑仗。當然這不只是談演員而已。

我覺得他雖憤世嫉俗,對混亂人世還是充滿禮讚,證據是那首故做天真的〈天堂〉:「每個人都有翅膀/胖子的要特別訂造/鼻子敏感的沒有羽毛/光環每天由印尼女傭擦到亮亮」,我們就明白,一個人的天堂可以是別人的地獄。而沒有仇恨的天堂裏,「在凡間是敵人的/規定在此必須大被同眠/睡到冰釋前嫌為止」,則不啻是酷刑了。

假牙也熱中修辭趣味,比如到動物園「抽象」、喝一口「薪水」,給語言帶來新鮮感。但往往,看似機靈的文字遊戲,實寓含世故的人生觀察,例如他的〈情人〉:「情是真的/人是假的」。他和名詩對話的〈淫婦〉:「你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既然美麗──/咱們一起錯下去吧」。還有「觀音在罌粟的田裏」──真的是〈難為情〉。

可以看出假牙遍讀名作,但他卻能自由出入,不受羈絆,展現自己獨特的思考與價值觀。尤其難能的,不僅運筆俐落,張馳自如,不帶文藝腔,還大開文藝腔的玩笑。但他的真誠也是無比動人的,例如寫失戀的〈慰問書〉和〈你不再愛我〉,都極口語又極深刻,堪為全天下失意人的安魂曲。

四十三歲才出這第一本詩集,雖必有不同時期的作品,但編選的目光確乎是蒼涼的。「一個人要走多少路/才總算不是一個人?」又一則和名句對話的文字遊戲,卻是無底的嘆息。狡黠、使壞、博君一笑,固然是假牙的看家本領,但他絕不僅是快人快語而已。像醇厚的佳釀,他的一口口餘味,總是層次豐富。再看看這首〈無題〉:

他是一個善良的人
他有一個善良的妻子
一個善良的兒子
一個善良的女兒
一隻善良的狗
一隻善良的貓
一缸善良的魚
及一排善良的盆栽

他們都覺得很餓
形式簡潔、語言質樸,諸多意味卻引人層層深入:對善良不能當飯吃的嘲諷,對中產階級生活價值的批判,甚至,對人類靈魂巨大的餓的悲憫。

全書封底除標明各地書價外,更列出出版年的數十種物價表。形式的確遊戲,卻也安然公然表明,詩作為民生必需品不可或缺之一環,廁身人世,不卑不亢。有此見識,假牙,畢竟何許人也?摺頁簡介說他「現在倫敦敦倫,偶爾在電影院睡覺。」又聲明「可喜可賀的是,這將是假牙唯一詩集,他的才華到此為止。」率爾自己蓋了棺。作為遲來的讀者,我當然希望假牙可以繼續討厭我們,繼續露出假牙說真話,但他的才華若果然盡在於此,詩壇和讀者也已經沒有理由可以忽略其畢露的鋒芒。

《文訊》2007.6月號

假鼻子:鴻鴻︰真感謝你把我丈夫的詩引介啊!我是他的太太假鼻子。

我們合起來便是米高積遜。

抽屉:假牙是马来西亚人啊~你还要知道他什么?:P

鴻鴻:我想找到他~

抽屉:希望我不会太多事。我电邮了庄若帮你问。(http://www.coconut-house.com/ or http://www.got1mag.com/blogs/johnrock.php)。他应该跟他还有联络(以前一起搞椰子屋杂志的吧)。他用过很多其他名字(陈放任、莎猫、寄自伦敦等等)。你等等看有没有人回你。

鴻鴻:謝謝抽屜,靜待佳音。

i:兩天前跟假牙去逛書局,他買了一本「好像是」鴻鴻的詩集,我問他好看嗎?他說排版很好玩,我說那我也買,他說最後一本,我說下次。上網搜尋一下,發現世界真是好玩,你應該就是那個鴻鴻,今晚我應該會看到他,我幫你轉達一下。

大夢:忽然間全世界傳來鴻鴻在找假牙的消息。好像鴻鴻找不到假牙,出版社有責。鄭重聲明,大夢書房並沒有收到任何、一切、所有相關來信。

p/s.馬來西亞人傑地靈,人文薈萃,所以偶而會冒出有收藏癖的郵差,喜愛在家裏牀底下把該派發的信當古董收藏。也有愛做環保事業的郵差,每天把郵包裏的信件送去做再生紙。

鴻鴻:哈哈,我5月18日的確有去e-mail給大夢書房
不過網路顯然較諸魚雁更不可靠

人人都說見過假牙
或剛跟他在戲院碰到
或前日跟他逛書局
或幫他賣書
但假牙卻遲未現身
我現在有理由懷疑他可能是個被有假牙的人們集體虛構的人物
未必會比福爾摩斯更真實~

Ymoon:噢~假牙是真实的
(但为什么叫假牙?)

我也见过他我也见过他
喜欢穿烂烂松松睡裤般的裤子四处走动
好可怕呀~

鴻鴻:假牙舊識全出櫃了
這裏好像假牙俱樂部

莊若:假牙人如其文,照樣精彩。
既然大夢出現,我就用不着了。
所有人都在找,有點恐怖呀。

(鴻鴻的過氣兒童樂園二00七年五月廿九日)

(另外在鴻鴻中時部落格的回應)

綺恩:Dear鴻鴻,

很高興從你這裏知道假牙的書在台灣銷售了,2年前假牙寄放在我妹那裏的10本書,我只顧着忙都還沒幫他賣完呢!假牙現在人在倫敦,在那裏逍遙好幾年了,一年多前他計畫着開始用電腦,不知進行的如何了,如果他終於上網了,那連繫他可方便了。

貼兩篇關於假牙的內容給你

http://blog.chinatimes.com/shining/archive/2005/09/30/18258.aspx

http://blog.chinatimes.com/shining/archive/2006/04/19/53894.aspx

lys:我不认识假牙,不过10多年前就很喜欢他写的东西了。他以前写小说,得过好几次文学奖;也在杂志报章上写影评,号称在伦敦全职看电影,兼职打工。写过几篇关于他和我的青春小鸟的文,譬如这篇:
http://flyagainsttime.wordpress.com/2005/12/16/%e6%88%91%e7%9a%84%e9%9d%92%e6%98%a5%e5%b0%8f%e9%b8%9f-2/

有人出版社(http://www.got1mag.com/blogs/got1mag.php)那里肯定有人认识他,他和庄若都是文艺杂志椰子屋的元老。

鴻鴻:綺恩:

如果有存書,可以拿去唐山、小小、有河寄賣。我幫忙推銷一定能賣不少!如你們不在台北,也可寄給我,我和我的出版社(黑眼睛)的書一起拿去以上幾點寄賣。

又,謝謝抽屜,幫我找到莊若,聽說假牙目前剛好回馬來西亞幾天,我試着聯絡他看看~

掃地僧:沒意思啦
看了半天誰是假牙還是不知道
人家作者簡介都碼這樣寫
假牙
本名×××
出生地×××
學歷×××
職業×××

鴻鴻:作者底細能為作品加減分嗎?
玫瑰不叫玫瑰,不還是一樣的香?

莊若:我多事,跟假牙填一填表格吧。

假牙
本名:陳文瑞
出生地:馬六甲Masjid Tanah。
學歷:馬來西亞藝術學院廣告系(在倫敦更上一層樓的,我不知道了)
職業:看電影?其他的要他自己說。

假牙來函

假牙來函
胡綺恩

我很喜歡閱讀假牙的文字,假牙是誰?麻煩請拜讀〈假牙的青春小鳥〉一文,也不知是因為字句間有着若隱忽現的笑點,還是他馬來西亞式的華文用詞風格,總之讀來就特有樂趣。

前陣子二妹說假牙從倫敦稍訊來,信中提到看見了我在部落格寫他的那篇文章,感謝我的大力宣傳讓書紅到台灣來,我妹說來語氣平淡毫無奇特之處,但是不知怎麼着,只要說起假牙這個人,我的嘴角都忍不住向上揚的厲害,齒列都露了出來,只能盡力不讓嘴笑開。

我看了假牙寫給妹的信,通常我是不看任何不屬於自己的信件,但是假牙寫的,我還真有興趣看,果真拜讀後就覺得奇文自賞太可惜,苦口婆心徵得老妹同意,讓我在網路上轉載這封信的內容,以下就是假牙來信的完整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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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阿惠:

我當然知道你的名字是沒有草頭的啦,只是為你戴上兩朵花,你就想像自己的頭頂加了兩朵花的樣子吧。

九月就收到你的信,知道你要去星加坡,本來要趕快寫信給你,但星加坡,這麼悶的城市,真沒有什麼好介紹,結果妳玩得還愉快嗎?我想若對星加坡一無所知的可能會有些新鮮感。星加坡在七十年代(三十年前!)倒是不錯的,牛車水還是髒亂熱鬧的露天市集,此外還有人妖在街上拉客的人妖街,但是這些都消失了。最近有中國(但在新加坡住了整十年)的朋友來找我,我們在唐人街的九龍茶吧喝茶,她下樓去洗手間後回來告訴我,對洗手間的陳舊感覺很不安,因為星加坡不管到哪裏,都像是五星級的酒店。那裏的政府是不念舊的,什麼都拆掉改建,幾年前政府要把國家圖書館拆掉,民眾羣起反對,說那圖書館當年是民眾一人捐一塊磚建起來的,她不僅是一個建築物而已,而是有她特殊的意義,但政府還是照拆。新加坡遊客越來越少,幣值也高,不再是購物天堂。我問朋友為什麼她選擇住在新加坡,她說她享受的是它的安全。新加坡畢竟是很安全的國家,沒什麼罪犯。

謝謝妳寄來的照片,我的天!妳竟然一點都沒變,快從實招來,那些照片有沒有電腦加工?我也很喜歡妳的貓的照片,要貼在牆上。謝謝妳姐的部落格,我朋友說我「紅到台灣去」了,當然是很有限的那種紅法。詩集在馬來西亞倒是很紅,但當然,這是以詩的標準來說,我們很掙扎地賣了四百本,據我朋友(她是書業內行人)說,這已經很好了,一般詩能賣兩百本已可以偷笑。

謝謝妳答應幫我賣書,我本來想叫我朋友寄二十本給妳,她說太多可能也覺到很有壓力,但我想妳應該可以應付,Anyway,我交給她決定,妳會收到五至十本之間的書,妳能交給書店或是茶館之類或是自己擺攤時賣,書後書價只是建議,可按照市面同類書另定,要加十巴仙,因為是「進口書」,若交給第三者賣,通常他們要賺書價的45%左右。若有賣到,我朋友說她去台中會跟妳收錢,但算了,她不可能到台中,所以你就中飽吃掉好了,或者留住,十年後我去台灣我們吃一頓。

我現在雖然有了電腦,但還沒有上網,到我會上網時,在網上跟妳聯絡,現在只有沿用這古老的方法。我現在計畫在07年中會再出一本書。我的計畫有很多,但這兩個看來是最容易成事的,所以要盡快做完,可以拋在腦後再做別的。

我在寫着這信的時候,第二天就是新年了,過兩天要北上玩,冷得半命,選錯時候。在此祝妳和家丁及所有的家人在狗年旺旺旺旺旺!

胡綺恩中時部落格二00六年四月十九日)

假牙的青春小鳥

假牙的青春小鳥
胡綺恩

二妹遞過來一本有趣的書,說是遠在倫敦的老友假牙寫的,還貼心的寄了二本來好讓我們姊妹可以各自收藏。

假牙是誰呢?他是位住在倫敦的大馬華人,曾是我妹在進修珠寶課程時的同學,妹妹在學校有羣精采又愛耍寶的同學,假牙也是其中之一。有趣的是那時我們並不知他有個筆名叫假牙,也不知道除了寫電影評論外他也會寫作,而手上這一本書還是個詩集呢!既然現在知道他有個這麼頂呱呱的文藝名字,就用這來稱呼他,真正的名字就不透露了。

我會認識假牙除了妹妹的關係外,想認識電影同好應該是最主要的原因,所以當妹妹提到這個人時我頗熱衷的想跟他做個朋友,還小小的幻想了一下他的模樣,不外乎是那種戴着藝術帽叼着煙斗留着一搓小鬍子的熟男大帥哥,厲害的是本人竟還猜中一項,的確是個熟男,噢!假牙這絕不是影射你不帥。

認識假牙一段時間後我認定他是個奇人,行為奇特又匪夷所思的人,例如,當你問他對某電影的觀點和感想時,他會很認真的告訴你他才看過三遍所以還沒有什麼想法!當每個人開心看着以小豬為主角的「我不笨所以我有話說」時,他竟在散場時哭紅了眼,他說他感動的哭了因為想起了媽嗎!奇怪,除了片頭豬媽媽被帶走的劇碼外,好像沒有其他關於親子的場景了,到底是他太細膩還是我們太冷血了?還有一次,在倫敦地牢看藝術裝置展時,其中一展區燈光昏暗他竟趁機尖聲狂叫,把大家嚇死了,我們怕被視為跟他同類,一夥人無不大步邁開奔離與他有關的可疑距離內。
當然,假牙的奇特之處也不是都屬於匪夷所思的,像他的廚藝我就覺得對人類很有貢獻,初嚐假牙自製的馬來風味泡菜,感覺連牙齒都要溢出口水,真是讚不絕口的好吃,此話一傳到假牙耳朵,不囉唆隔天又送來一罐。後來我和妹妹還吃上了癮,只好要求假牙給食譜並親自示範製作流程,呵,別人是鑽石我們可是泡菜一罐永流傳。

這樣子真性情的假牙跟我們做了很久的朋友,既使我們回到台灣,也不時稍信來讓我們忌妒一下他在倫敦的逍遙,或是努力的打包整個倫敦寄來給我妹,這次從詩集裡更讓我看到一個獨具見解幽默到家的假牙,希望他持續創作。

由於書是在馬來西亞出版的,台灣的讀者可能無緣拜讀,我在此貼出幾首比較短的詩讓大家欣賞,此舉算是免費幫假牙宣傳應該不算侵犯著作權吧!(PS:出版社大人,我已列出文章出處和作者,可不要還來告我喔。)

以下幾首詩摘自大夢書房出版的「假牙詩集 我的青春小鳥」(PS:看完時不要懷疑、不要納悶、不要不相信,這就是假牙,這真的是一首詩)

一、

偵探小說

他死後 留下一具屍體

二、

出人頭地

陞為主任的第二天
他就去醫院割包皮

三、

童話後遺症

多年後
她吻他時
感覺仍像吻一隻青蛙

四、

分享

梵谷把耳朵割下送給
貝多芬 於是聽到了
向日葵盛開的聲音

五、

鄉愁

那年他們去非洲旅行
他爸爸被獅子吃掉
他媽媽被鱷魚吃掉
他弟弟被黑豹吃掉
他妹妹被蟒蛇吃掉

現在每逢想家
他就去參觀動物園

胡綺恩中時部落格二00五年九月三十日)

星期五, 4月 15, 2011

詩的秘密

詩的秘密
梅淑貞

親愛的假牙:

印象中我從未如此公開稱呼你,因為我不知此暱稱是從何而來,好像是幾年前你回馬探親後,在朋友口中便搖身一變,從「魚骨」變成「假牙」。直到有一天我望了望你一口白玉無瑕的美齒,已經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不過從未去找那班一天到晚假牙長假牙短的唯恐天下不知的傢伙問明真假。有些真相,只要心知肚明就好,不需打爛沙盤問到篤。

就好像我在三或四年前接到你一疊從未發表過的詩稿那樣,我看時只是或會心微笑或掩嘴失笑或面紅耳熱的訕訕而笑,或是若有所思面露悲戚之色,但好像也不曾問那樣石破天驚的詩是從何而來,為何如同國家最高的機密那般,守密守得如此到家,從不向我們這些普羅大眾讀者洩露絲毫口風。

不過自《我的青春小鳥》出版後,這宗文壇,噢不,應是大馬華文詩壇,保存得最好的秘密,將會完全「暴露目標/大把純潔可愛伺機發難」(括弧內的詞句都是引自你的大作,不過是胡亂拼湊而成)。你的讀者大眾如何看待這本詩集,實在難以預測,但作為其中一名相當關注此書出版過程的小眾友人,曾經多回浩嘆其工程之艱辛與催生時間之長,前後大概不止兩年,比我們國人引以為榮的大馬之光雙子塔還要耗時費力。

但上星期終於將成品捧在手中的那一刻,驚奇其賣相之佳和份量之重,忍不住喜得眉開眼笑,彷彿與有榮焉似的。當然應該有這樣喜見初生寶寶的歡欣,因為此本從封面到內容都獨樹一格前所未見的詩集,該是出版界的創舉。相信只有好玩又玩得之人,才會不計工本的將寶貴的第一次,以小學練習簿的形式和拙樸的黃皮紙呈現,而封面和封底設計都令我笑不可抑。

由於你身在異鄉為異客(聽來有點淒涼,但你在書封面內頁的自我介紹有「現在倫敦敦倫,偶爾在電影院睡覺」之句,卻又風流快活逍遙自在得很),因此無緣親身參與眾「美麗人仕」那晚為《我的青春小鳥》所舉辦的新書發表兼詩朗誦大會,且讓我根據記憶,略略報告一二,為你止癮。

事先接到的非正式情報,當晚的朗誦主角是小睡,他還被賦予即興隨詩表演肢體動作的重任。想到你那些人體最隱秘器官全都坦坦然暴露在眼前的詩,以為小睡今次肯定會被逼得醜態百出,所以我好整以暇的抱着看好戲的心態出席。豈料詩朗誦大會的節目並非先前所說的那樣,而改成每名出席者都要輪流聲情並茂的隨詩登場。而且不知為何,我還被推為第一個出來獻聲,大概是由於我年紀最大德高望重的關係。

更可怕的是,我更被指派朗誦〈你不再愛我〉,那首幾年前我已經看過原稿的力作。此詩當然很好,但在眾人虎視眈眈之下大聲朗讀,真的相當令像我這樣平日道貌岸然的長輩有些難堪。不過在騎虎難下的情境下,我還是怪不好意思的唸出第一段︰

你不再愛我
你不再拿我的底褲來嗅
你不再吞我的精液
你不再愛我

其實過來人也無需扭扭捏捏吧,難道這不是情到濃時的指定動作么?我記得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如果以動作來形容聲音的狀況,那我當時是有些手騰腳震。過了這段赤裸裸的一關後,詩句便開始轉向文藝腔,可那是一點也不「新詩」的文藝腔︰

你不再在得空的時候想我
你不再在不得空的時候想我
我的名字對你不再有任何意義
我的身體對你不再有任何意義
我的悲歡對你不再有任何意義
我的夢想對你不再有任何意義

除了第一次戀愛便永浴愛河的情場福星,如此這般的戀愛落空失落感,相信大多數人都曾身歷其境吧?

原先我還是蠻輕快像是輕裝出發去郊遊似的,但來到這一段,眼眶已經開始濕濕的︰

我在死的時候活着
只因我假裝你已死去
我在夢的時候醒着
只因你已不在夢中

而「你給我孤單的自由/沉重的輕快」這兩句,是你擅長的矛盾語法,在書裏出現的次數多不勝數,例如〈爽爽問一下〉的「如果你吃虧了/那你還要不要來點甜品?」「如果你被拋棄了/你會不會把自己撿回來?」「一個人要走過多少路/才總算不是一個人?」不過無人選擇朗誦這首詩,因為選擇太多,據你說共有九十四首耶。

接下來是叔叔朗誦〈演員訓練班〉,這也是徇眾要求,以他最具老資格的發光發熱電影發燒友身份,這首大作真可稱得上是為他度身訂造。但叔叔也是著名的「中文廣(講)錯電台」(要以粵語來唸),所以差不多從第一句開始,便已頻出狀況,逗得我們嘻哈絕倒樂不可支,個個都笑得人仰椅翻。那真是一首最具娛樂性的瘋狂大喜詩,由於演繹人的投入表演,更增添了喜感。那句必須以粵語唸的「我生係你家人,死係你家鬼,奶奶,你唔好逼我扯啦。嗚嗚嗚。」簡直令我們笑得前仰後合。如非熟讀電影,不可能想像得出這樣可笑又可嘆的句子。

把貓當作性感尤物的你,詩集裏怎可能沒有貓呢?那首好玩的〈我夢中來了一頭貓〉便由阿芒多為我們貢獻。這詩很有電影語言感,「清晨你聞到我口氣有偷腥味/那不過是──我夢中來了一頭貓」,簡直是神來之筆喲。

小睡、祖國的驕陽、月英妹、C9、彎刀以及Lat的遠房親戚Lal都輪流獻聲,但我這幾天患重感冒,腦筋已被掏空,這封信已斷斷續續寫了兩天,其他詳情不日再報告。

祝在倫敦各戲院幸福的昏睡。

迷姐

(中國報二00五年七月廿二日)
(轉貼自阿麥書房

星期三, 4月 13, 2011

假牙式極限寫作

假牙式極限寫作
溫任平

我很早就注意到「極限寫作」,和幾乎所有作家都潛意識地在追求極限寫作的事實。卡夫卡的《變形記》是一種極限寫作,曹雪芹的《紅樓夢》把儒釋道的生命哲理放到大觀園裏去演繹觀照,何嘗不是另一種極限寫作?

極限寫作雖然有近乎無限的可能性,但它不取中庸之道,一旦中庸就流為平庸隨俗。

張潔的長篇三卷《無字》,裏頭的吳姓女主角是個有企圖心的藝術家。她籌思要寫部一流的小說,「她為這部小說差不多準備了一輩子,可是就在她要動手寫的時候,她瘋了。」張潔這部長篇高屋建瓴,歷史地理經緯弘闊,氣勢仿似史詩,唯小說情節決絕,裏頭有令人戰慄的事件,令人發瘋的激情,歷史、政治與社會現實可以讓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身心獸化,比卡夫卡筆下的男主角肉身獸化還要來得無情和徹底。這是極限寫作的一端。

另一端的極限寫作實驗是羅青、夏宇、鴻鴻、羅任玲諸人,對各種「中心」的顛覆與消解,表現於戲謔、擬仿與各種文字遊戲。最近假牙丟了部《我的青春小鳥》出來,它踰越了夏宇劃下的臨界(這樣說無意貶夏褒假),他的詩比上述數子都來得兒戲,是極限寫作的另一種表現。

《我的青春小鳥》收錄了不少謎語,胡說八道、無厘頭、言不及義、東拉西扯,兼而有之。一些詩作甚且有意淫、鹹濕之嫌。「她從小就是一個寡婦/長大後才學會爬樹」,這是假牙的〈無題〉二行,夠無厘頭了吧。〈班納杜〉也只有兩行:「後來他發覺她媽媽原來是他兒子/她女兒原來是他父親」簡直胡說八道、顛三倒四。〈負心的人〉只有一行:「他欺騙了自己的感情」,一般人總是把負心的人視為「他欺騙了別人的感情」吧。〈學生〉兩行:「孩子/學生孩子」與只有一行的〈卵教〉:「雞拜」都像燈謎,當然後者還多了點鹹濕趣味。有一首成語新解是,〈出人頭地〉:「陞為主任的第二天/他就去醫院割包皮」。

假牙的詩,乍讀像童詩,集子的第一首詩〈童話〉:「媽媽開花了」,童言無忌;〈感觸〉四行:「從前有一個國王/忘記了回家的路/他偶一抬頭/看見滿天星星」天真爛漫,近乎散文分行;〈在巴剎看見一個彈吉他的人〉:「他賣唱維生/再把他的小狗撫養長大/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口吻像個愚騃、不懂事的稚童,這些「天真無牙」的作品都近乎童詩,而且可能是假牙小學時代的幼作,雖然作者信誓旦旦地說他沒有把當年的少作收到詩集裏頭去。另外一首只有兩行的詩作「請不要/在我肩上哭泣」,乍看以為是另一首平凡的童詩,細審詩題〈新衣〉才驚覺假牙的言不及義有時是微言大義。循着這條思路讀下去,只有一行的〈老〉:「請你叫醒我」,〈情人〉:「情是真的/人是假的」,〈境界〉:「她看破紅塵/下海伴舞」,〈小學團體旅行〉:「報告老師/有人在風景中小便」,胡扯或東拉西扯裏內蘊複義或歧義,頗耐咀嚼。假牙的不少作品都得與詩題互相參照,才能凸顯箇中機智。〈世界末日那天〉只有一行四個字:「學校放假」,與〈新衣〉、〈老〉、〈情人〉、〈境界〉、〈小學團體旅行〉一樣,都得詩與詩題對照,才能讀出趣味來。

作者的文字機智以其中一首〈無題〉:「咱們分手吧/左手歸你/右手歸我」最能見出鋒芒,但假牙顯然無意像余光中那樣汲汲於追求「文字煉金術」(verbal alchemy),他只想從平凡的,甚至簡單的形象與非形象思維中去處理各種課題:〈房間〉的「請別濫用你的想像力」,〈藍藍的天〉的「沿着軌道找你/總是無法找齊」,還有〈認真〉:「一朵花在城市/晚餐要吃些甚麼?」,都令我既震駭又驚喜。詩原來可以這樣寫的。這些年來讀了太多太多「疑似大敘述」(pseudo grand narrative)的鳥詩,腸胃嚴重不適,假牙的青春小鳥詩恰恰可以有效祛除這種濕滯的「文學厭食症」。

符號學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曾提倡「零度書寫」(Writing degree zero),「零度」並非禪宗的不立文字,亦非道家「以無為用,以虛為實」的美學體現。「零度書寫」,要之,是捨棄虛擬、祈使、抒情的調調,而採取直率的陳述語氣(indicative mood),羅蘭‧巴特相信這樣才可以還現實以真實。這種書寫策畧其實是極限寫作,枝椏去盡留下主幹。假牙的詩直截了當,不祈使、不抒情、不虛擬(諧仿parody則屢見不鮮),除了上述所舉的例子,像其中一首〈無題〉:「墮胎後/她身輕如燕」是用上了成語/比喻的陳述。題目抒情甚至可能濫情的〈真的非常難過〉,也可用一句「修辭問句」(rhetoric question)剔掉可能的抒情、感傷元素:「忘記你/為甚麼這麼容易?」。〈春天〉四行:「春天/是忍住小便的新娘/春天//是忍不住小便的新娘」,到〈暗戀〉五行:「她來探訪時他不在家/她於是在廚房的桌面/下了一粒蛋//他毫不知情/煮了當早餐」用的都是不涉感情的陳述。至於假牙的一行詩〈不肖子〉:「他把父親閹掉」、〈偵探小說〉:「他死後,留下一具屍體」是假牙式「極簡主義」(minimalism),用的也是陳述句。

《我的青春小島》收錄的六行以上的作品,反過來挑戰作者的極限寫作、零度書寫和極簡主義,我想這是連假牙本人亦始料未及的。信手拈來一首九行的〈無題〉:「他是一個善良的人/他有一個善良的妻子/一個善良的兒子/一個善良的女兒/一隻善良的狗/一隻善良的貓/一缸善良的魚/及一排善良的盆栽//他們都覺得很餓」內容空泛,既無創意又乏意義,是累贅而非簡潔。〈戲迷情人〉八行:「你在做夢的時候/我在睡覺//你在夢中開懷大笑的時候/我在睡覺//你在夢中哭泣的時候/我在睡覺//你醒來了/我在做夢」,太拖泥帶水了,這首詩如果由我來寫,我會刪掉中間兩節或乾脆留下最後兩行。六行以上的詩,除了〈鄉愁〉、〈演員訓練班〉等兩三首作品外,恕我率直,其他的大多是些廢話。

假牙,又名莎貓,現居倫敦。1991年以〈台北雙眼皮〉,榮獲第一屆花蹤文學獎散文組首獎。假牙的詩搞笑效果從練習簿的封面設計,到封底那首校歌《忠孝仁愛禮義廉》(無「恥」)都在製造笑彈,假牙的詩真的可以笑脫讀者的假牙。祝快樂先生特別欣賞他的〈分享〉三行:「 焚谷把耳朵割下送給/貝多芬 於是聽到了/向日葵盛開的聲音」,當假牙不那麼湊合和戲謔的時候,他其實可以寫出像〈分享〉那樣耐讀的詩。至於那樣做有沒有違背極限寫作的原則,那還重要嗎?

(原刊星洲日報,轉貼自阿麥書房

星期二, 4月 12, 2011

我的青春小鳥

我的青春小鳥
死仔包

兩年前有個法國朋友來我家小住幾天,他是潛水教練,除了海洋世界,他還喜歡啤酒和好萊塢大爛片,而且抽很多煙,常常只穿一條內褲滿屋子游走。有天早上他賴在牀上看書,看得津津有味,我還以為愛情小說,看看封面,Jacques Prevert詩集,吃了一驚,太難想像了,感覺好像看見巴剎的豬肉佬在讀《我的青春小鳥》一樣。

《我的青春小鳥》是假牙的第一本詩集,可能也是最後一本──希望不是。

為什麼我把假牙跟Jacques Prevert相提並論呢?不為什麼,只因為他們的詩都讓我發笑。他們的詩都充滿想像及娛樂效果,好玩極了。Why not?為什麼詩不可以是好玩的?《我的青春小鳥》如果不是大馬有詩以來最好的,也一定是最好玩的一本詩集,即使有些詩的趣味是粗俗、低級的。其實低級趣味往往是偉大藝術家的靈感泉源。費里尼並沒有很高尚的品味,他喜歡奶油杏仁冰淇淋和腳踏車上漂亮的臀部。

費里尼說過,逗笑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是天賦,是福氣,喜劇演員是人類的恩人。

假牙是我的恩人。如果大笑真的可以延年益壽,那麼假牙的詩確實有益身心,它們給我無比的快樂,包括寫到好像爛臭流行歌曲的那幾首。

這本詩集最早的一首我還記得是假牙在牛津巴剎唸給我聽的,那是一九九二年的事了。不久,假牙開始用「可口」這個筆名在《椰子屋》發表那些可口的詩,莊若留意到了,他還把可口當作身份神秘的新人來捧,他不知道可口原來就是他的老相識假牙。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假牙最初本來是想用艾慕杜華的《我秘密的花朵》來做書名。

二零零零年在倫敦過冬的時候,假牙告訴我,他想把筆名改成「假牙」,書名改成《我的青春小鳥》,令我噴飯。我很喜歡這個書名,也很高興假牙決定把這本詩集印成一本小學生練習簿的樣子。我很喜歡小學生練習簿。

回來以後,有一天收到假牙的倫敦來信,他說他又改變了主意,他想把書名改成《貓樣年華》。這個書名也很好,但沒有什麼驚喜,全世界都知道假牙喜歡貓。我還是比較喜歡《我的青春小鳥》,而且,「我的青春小鳥」和「假牙」又襯得天衣無縫。我很高興後來假牙決定用回《我的青春小鳥》。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十幾年就這樣過去了。

十幾年來,假牙陸陸續續把他的詩寄來跟我分享,並且交由我保管。這些詩是我和假牙過去十年交情的見證,我比誰都更珍惜它們,也希望有人會讚嘆,好像這些詩都是我寫的──但我知道我永遠也寫不出這樣的詩來。但這並不是我愛假牙的理由,我愛假牙並不需要理由,我和假牙彼此心照,我們都是不切實際的人,我們貪玩,我們咸濕,我們無聊透頂。

我永遠記得我在倫敦的時候,假牙把我當作白老鼠養到白白胖胖的,胖到我媽媽都認不出來。我記得我回來後一直游手好閒,假牙來信把我臭罵一頓,叫我一定要為社會做出寶貴的貢獻,我慚愧得要死,下定決心去賣精子。我永遠記得假牙說過,改天他要拍一部動畫片,片名叫做《Sex Toy Story》。但他最大的夢想是想拍鹹濕片,我建議他拍一部歌舞鹹濕片,就像《雪堡雨傘》那樣的,他說真是好主意,片名就叫《雪堡雨衣》吧。他還打算找我演配角,使我受寵若驚,他連我的藝名都想好了,叫做「小舔舔」,噁心死了!我很喜歡。我告訴他,我要向安娜貝鍾看齊,為國爭光。我還要做肯德基、華氏雪糕及棒棒糖的代言人,假牙已經答應做我的經理人。如果他放我鴿子,我會很受傷的。

(轉貼自阿麥書房

星期日, 3月 27, 2011

像西西這樣的一位小說家

像西西這樣的一位小說家
林以亮



(一)

香港的工商業不可能在一個文化真空的社會中堂皇地打入國際市場,正如奇花異草不會在不毛之地上生長一樣。四十年前大家口口聲聲稱香港為「文化沙漠」,香港社會和市民默不作聲,很少提出抗議或加以反駁。這並不是說香港完全沒有文化可言,而是香港各公私團體採取一種徹底的放任自由主義(1aissez-faire),只要不牽涉到政治,任由文化活動自生自滅,既不加以阻礙,也談不到鼓勵和支持。學生喜歡學習音樂或芭蕾舞,當然是好事,自有海外專家來評定他們的成績。要進一步深造,概由學生自行設法出洋進修。至於世界聞名的音樂家在東南亞巡迴演奏,如日期和條件適合,則由私人機構代為安排租借場地演出;聽眾多數為高級知識份子。像一般大都市一樣,文藝青年如果志同道合,照樣可以出版同人刊物,可惜銷路有限,難以持久,此仆彼起,終究不成氣候,但總算培植了一批有熱誠和才能的精英分子。這種情形一點不足為異,在剛開始時,香港的工商業何嘗得到政府的扶助支持?添置生產設備不會享受減稅的優待,打開出口市場更談不到什麼經濟上、資料訊息上的協助,因為香港在這方面根據的仍是古典的放任自由主義:各憑天命。

然而社會隨着時間的進展永遠在變動。香港工商業發展帶來了繁榮和國際地位,政府也相應採取了輔助的措施。當局仍舊採取放任的自由政策,可是由政府津貼和補助的機構如香港貿易發展局、旅遊協會、生產力促進局等陸續成立,以半官方的姿態給予各行業以協助。文化方面則由市政局興建大會堂:除了圖書館和博物館之外,還有大小展覽廳和大小劇場,使民間各種文娛活動得以低廉的代價取得表演的場所。於是業餘的話劇團體、專門放映無商業價值的電影的「第一映室」、私人和團體的書畫展覽、舞蹈、粵劇、京戲、交響樂隊和演奏家表演等等逐漸蓬勃起來,成為社會生活的一部分。在文藝方面,也有各種討論會、專題研討會、創作比賽、辯論、朗誦比賽等輪流舉行。而香港市民果能不負期望,在各環節都有優秀人才出現。攝影方面一向參加國際性的沙龍比賽而名列前茅,青年一代更能創新由靜態擴展到動態;電影方面打入了國際市場;電視製作水準稱雄亞洲,僅次於日本;繪畫、音樂人才多向外流,亦可躋身好手之林;民間成立了正規的芭蕾舞學校;其餘具一技之長的藝術家也不在少數。這蓬勃現象和政府最近幾年來支持各有關藝術互為因果。政府成立了音樂統籌處,給予數以千計的青少年學習機會;香港廣播電台的節目在推廣文化方面功不可沒;市政局屬下的交響樂隊和話劇團的成立和演出提高了這兩方面的水準;然而政府在大力扶持大專教育之餘,另行創辦了頗具規模的香港演藝學院,更令人興奮,因為此後具有演藝才能和潛質的青年無須到處尋找出路,可以就地深造。香港「文化沙漠」之稱成了歷史上名詞,尤其將人口和地理面積因素加以考慮之後,目前在亞洲並不比其他地區遜色,將來極可能成一個文化中心。

唯一的遺憾恐怕是文藝方面缺乏驕人的成就。在這方面,任何政府是無能為力的。世界各大國文風鼎盛,創作人才卻非任何機構所能刻意培養,主要視個人能否善用自己的才能,在困苦的環境中努力掙扎,終於脫穎而出。香港最大的難關在學校、家庭和社會中市民通用粵語,而寫作時則使用以普通話為基礎的白話文。此中矛盾所造成的語言文字混淆情況,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少數人竭力設法跳出這圈子,自己出錢出力辦同人雜誌,其志可嘉,因為否則永遠自困於方言文學的框框之內,可是環境不允許他們殺出一條路。《詩風》在辦了十二年之後免不了停刊的厄運;《素葉文學》據說也難以為繼,令人惋惜。可是這一段時期,香港產生了一些優秀作家,鮮為眾知,反而受到香港以外地區的注意。他們的作品為外地所發現、重視,並加以出版發行。表面上,這似乎是極大的諷刺,但從另一角度看來,這至少證明:即使以粵語為主,香港仍可產生優秀的寫作人才。那麼將來普通話通行之後,文壇沒有理由不欣欣向榮。

(二)

西西就是這樣的一位小說家。

她本名張彥,原籍廣東,生於上海,一九五0年隨家人來香港定居。她在香港受中學教育,後入葛量洪師範學院接受師資訓練。畢業後任教小學,以迄於今。

西西在她的新短篇小說選集《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台北洪範書店一九八四年出版)的代序(原作即《交河》中的《造房子》)中解釋:她的筆名和「密西西比河」、「陝西西安」、「西西里島」、「聖法蘭西斯」、「阿西西」等沒有關係,「西」不過是「一幅圖畫、一個象形文字」。她說得如此生動別致,捨不得不抄錄下來:

我小時候喜歡玩一種叫做「造房子」又名「跳飛機」的遊戲,拿一堆萬字夾纏作一團,拋到地面上劃好的一個個格子裏,然後跳跳跳,跳到格子裏,彎腰把萬字夾拾起來,跳跳跳,又回到所有的格子外面來。有時候,許多人一起輪流跳,那是一種熱鬧的遊戲;有時候,自己一個人跳,那是一種寂寞的遊戲。我在學校裏讀書的時候,常常在校園裏玩「跳飛機」,我在學校裏教書的時候,也常常和我的學生們一起在校園玩「跳飛機」,於是我就叫做西西了。

可是「西」和跳飛機有什麼關係呢?正如前文所說,原來:

「西」就是一個穿着裙子的女孩子兩隻腳站在地上的一個四方格子裏。如果把兩個西字放在一起,就變成電影菲林的兩格,成為簡單的動畫,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子在地面上玩跳飛機遊戲,從第一個格子跳到第二個格子,跳跳,跳跳,跳格子。

從這一段自白式的解釋,我們可以看到西西人生態度的一斑:充滿了童心的喜悅,即使教書時也和學生一起玩跳飛機。同時我們不妨將這種遊戲加以引申,格子在某一意義上說來是形式,甚至是框框;西西卻沒有受束縛的感覺,反而自由地跳來跳去。奧登說過:「寫作一定要有形式,正如遊戲一定要有規則一樣,否則毫無趣味可言。」這句話可以借來解釋西西對寫作的態度。對她而言,寫作是一種遊戲,有規則但也有自由,高興時就玩,不高興時就停,可以一個人玩,也可以和很多人玩。玩的時候一本正經照規定玩,但不玩則已,玩起來就盡興,玩了大約二十年,既認真又童心未泯,看上去她玩得如此興高采烈,且有一陣可玩,讀者也會繼續享受她遊戲的樂趣。儘管她說「爬格子」(寫作)比「跳格子」痛苦,看她寫出來的格子卻是快樂的。

一九六五年,西西在香港《中國學生週報》發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瑪利亞〉,描寫一位派往剛果服務的法國修女,為土著叛軍(自稱獅子)所俘,被押往魯蒙巴廣場。她在那裏見到了那天唯一生還的戰俘──來自法國南部年方二十的僱傭兵。他身體被綁,雙手銬在背後,唯一的要求就是喝一點水。一頭獅子故意用一壺水澆了他一臉,另一頭獅子經不起瑪利亞央求,給了她一水囊,然而卻給第三頭獅子搶過去沖洗泥腳。瑪利亞明知這俘虜活不過晚上,設法為他解開綁着身體的繩子,以便帶他蹣跚地走到小河邊,可是他彎不下身子去喝水。瑪利亞唯有用雙手掬起一些水,但還沒有到他唇邊就流盡了。第二次再迅速地掬起水送到他唇邊,就在這時,背後有人連放七槍,把他擊倒於地。他只知道瑪利亞的名字,來不及說自己的姓名就死了。

全文用的是瑪利亞的觀點,可是利用了收音機的廣播,瑪利亞的回憶,瑪利亞和青年戰俘的對白,戰場上的槍炮聲,飛機聲,獅子們的言行舉止,再加上括弧中的問句和口號(代表獅子、修女甚至說故事者的心聲),使讀者必須聚精會神地細讀才能把這一切拼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這種敘述手法和我們平時看慣的平鋪直敘的短篇小說大異其趣,以致我初讀時受到相當大的震撼,不禁要問:《中國學生週報》主要是給學生讀的,執筆人大都是青年,怎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冷僻的題材?作者事先一定做了一番準備工夫,搜集經過各種媒介的報導;但原始的材料是粗糙的,如果作者缺乏想像力和直覺,不可能把這故事設計和營造得如此巧妙。從這篇小說可以看出作者吸收了電影和現代文學的技巧,並且在題材上選中一個只有戰地記者敢寫的故事,更可以看出作者在形式和題材上作了異常大膽的嘗試。

這篇處女作雖然初試啼聲,卻一鳴驚人,贏得了《中國學生週報》的徵文獎;但和她以後的許多作品一樣,僅獲得少數有心人的賞識,因為自此以後她的文藝創作多半發表於友好合辦的《素葉文學》。這是一本不定期刊物,編輯、美工、印刷、發行、資金全由同人負責,結果是銷路欠佳,想購書的人不一定買得到,有少數運氣好的知音人士才能讀到。她的作品以單行本問世也大多數交由素葉出版,計有:

(一)《我城》(長篇小說) (一九七九年初版)
(二)《交河》(小說、散文合集) (香港文學研究社一九八一年出版)
(三)《石磐》(詩)
(四)《哨鹿》(長篇小說)
(五)《春望》(短篇小說) (以上三種均於一九八三年出版)

《素葉文學》一連登載三篇何福仁和西西的對話,也可以說是訪問紀錄,使我們正面瞭解這位作家,然而她真正的才能還是沒有為廣大的讀者羣所知曉。其後一九八三年台北《聯合報》文學副刊舉行徵文比賽,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榮獲特別推薦大獎。翌年洪範書店將《春望》與《交河》二書中的小說結成一集出版,即採《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為書名。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研究中心的《譯叢》早已決定出版《當代中國文學》專號,選西西為香港的短篇小說代表作家,同時譯載〈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十字勳章〉兩篇。因為該期為特大號,篇幅達四百頁,籌備編印耗時,出版時已在一九八四年下半年。出版後,書評、口碑和讀者來函都對西西的作品加以推崇,認為夠得上國際水準。且待倫敦、紐約、香港各書評專刊進一步評論。

令我們慚愧的是這位香港的優秀作家埋沒了近二十年,只為少數讀者所知,大多數人恐怕連她的名字都沒聽見過(雖然西西也曾為報紙寫專欄多年),反而要外地的報刊和讀者發掘出來,給予她早就應得的讚賞和鼓勵。甚至她的短篇小說結集在洪範書店出版後,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看到一篇分析她作品的論文。難道我們的作家真要譯成英文,讓西洋評論家去「發現」嗎?

(三)

西西固然也寫詩和散文,但她的作品畢竟以小說為主,我們應該選一些較有代表性的長篇和短篇小說來談談。

她的第一冊小說《我城》是長篇小說,以「我的城市」──香港為題材,主要透過一個年輕、沒有受過什麼教育、樂觀、好奇的電話公司實習工人阿果的眼光來看這城市。阿果是如此之天真,以致永遠只看到周圍世界美好可愛的一面。他學習修理電話,每天從馬路地下的洞中鑽出鑽進,非但不以為苦,反而得到無限樂趣,因為常在地下可以和總公司的修理部、附近的同事、用戶通話,得到莫大的滿足。他去檢查身體,由於從來沒有這種經驗,對認字體的方向、大小,醫生敲他的膝蓋查他的反射都莫名其妙,只覺得非常好玩。我認為這一長段描述是我見到的中國小說中最令人忍不住發笑的一節。

她的短篇小說〈瑪利亞〉是從一位修女眼光中看到的殘酷戰爭中的恐怖行為,可是因為主角是修女,生和死在她看來另有其意義,所以觀察比較冷靜,聲調比較平和,一點沒有歇斯底里的心理狀態。另一篇〈十字勳章〉一開始是從一個駐港啹喀兵的孩子眼光中看出來的故事,口吻帶有英雄崇拜的味道,把男主角德罕看成舉世無雙的勇士。事實上,德罕的任務只不過在香港邊境地帶捉捕非法入境的偷渡者,其中且以婦孺居多。他還因此得到了十字勳章,而他的右臂也給一個女子的指甲抓傷了,「兩道血痕,剛好是一個十字。」啹喀兵是受過嚴格訓練,以驍勇著稱的戰士,只知奉令行事,卻專幹這種逮捕平民的差使,還因此獲得十字勳章,豈非人生的冷嘲?作者在故事的結尾再次指出這位英雄手臂上的傷痕也同十字一樣,真是畫龍點睛的筆觸。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是一篇獨白,這女子正坐在咖啡室的一角,等待親密男友──夏的到來。因為她對夏說她的職業是美容師,而星期日早上還得工作,由於好奇,夏多次要求看看她工作的地方,這次她不能再推搪了。她並沒有說謊,可是並不是在美容院替活人化妝的美容師,而是在殯儀館替死人化妝的美容師。她明明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約會,等夏明白真相之後,一定會「失聲大叫,掉頭拔腳而逃」,就像她怡芬姑母的男友一樣。這份職業是怡芬姑母傳授給她的,所以兩人的命運相同。平時她永遠穿白色的衣裳,戴白色的手套,面色樸素,因為不願為自己化妝。她身上一股特別的香水味道,是夏所喜歡的,只不過是附在她身上的防腐劑的氣味。她眼看着兩人的感情發展必然會走向不祥的結果,一路回憶、分析、解釋,終於達到這早已決定的結論。這篇小說的特點在主角的口吻,她說話時心平氣和,冷靜淡漠,似乎悟解一切早已命定,無可挽回。獨白中有如下的語句:

甚至那些碎裂得四分五散的部分,爆裂的頭顱,我已學會了把它們拼湊縫接起來,仿佛這不過是製作一件戲服。

我不對夏解釋我的工作並非是為新娘添妝,其實也正是對他的一場考驗,我要觀察他看見我工作物件時的反應,如果他害怕,那麼他就是害怕了。如果他拔腳而逃,讓我告訴我那些沉睡的朋友:其實一切就從來沒有發生。

她的女友知道了她的職業之後,不再和她來往,因為「害怕」。她姑母把男友帶到工作的地方去看時,他雖然起過誓,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卻推門而逃,因為「害怕」。怡芬姑母和她相信世界上總有真正具備勇氣而不害怕的人,她的父親就是這樣一位美容師,而母親並不害怕。那麼夏不也可能是例外嗎?可是她心裏未始不清楚這只是非分的幻想,夏究竟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她的雙手,觸及他的肌膚時,會不會令他想起,這竟是一雙長期輕撫死者的手呢。

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她正在想起離開咖啡室的可能時,夏進來了,「把外面的陽光帶了進來」(「他像他的名字,永遠是夏天。」),發現她坐在幽暗的角落裏。他手中抱着一大束鮮花,說是送給她的。依照通常情理,鮮花為男向女贈送示愛的標準禮物,而又暗示結婚時新娘手中的花束。可是她認為這是不祥的預兆,儘管夏是那麼的快樂,她的心還是充滿憂傷,因為:

他是不知道的,在我們這個行業之中,花朵,就是訣別的意思。

女主角的口吻是如此之自然,近乎輕描淡寫,沒有用一個煽情的字眼,卻使讀者讀後不由不產生寒颼颼的感覺。一位英語讀者說過,這是他所讀過最令人毛骨悚然(chilling)的作品之一,相信許多人也有同感。

另一篇以第一人稱的〈感冒〉也是講一個遲婚女子的愛情故事。主角是職業女性,年已三十二,離校後找到一份工作,做了七八年,對平靜的生活很是滿足。可是父母急要她嫁出去,透過安排,終於無可奈何地和一個不太熟悉的男子訂了婚。訂了婚一年,時常一起聽音樂,打網球,等到不能再拖延,就定了日期結婚。可是從那時起她患上了「感冒」。這次她到家庭醫生那裏去,不是看病,而是送結婚請柬。

「我的感冒,是永遠也不會痊癒了。」

「其實感冒是無藥可治的。」

所謂感冒是心理病,同一個自己並不愛的男子訂了婚,甚至就快結婚,「感冒」之嚴重不言可喻。正在這時,她在社會福利署工作,有一天忽然遇見闊別八年的舊同學楚陪他的母親來領取高齡津貼。兩人一再約晤,用一句俗氣話,很快墜入了愛河。儘管楚表示願意為她犧牲一切,她還是認為已經太遲了。結果她拍結婚照的時候,連連打起噴嚏來。醫生歎道:「啊呀,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患上這麼嚴重感冒的新娘。」婚後三個多月她才寫信把婚訊告訴楚。楚回信說:「一切都沒有改變。」丈夫同她貌合神離,家根本不像自己的歸宿。丈夫常約朋友來打牌,「他們是熱鬧的,那麼地興高采烈,從傍晚一直圍聚到深夜,而我坐在一邊,默默地編織一件永遠也不願意完成的毛衣,不時為他們換一杯新鮮的熱茶。」丈夫終於驚覺她太靜寂了,特地陪她去聽音樂,根本不知道演奏的是什麼。她聽得心神俱醉的時候,丈夫頻頻打呵欠,好像「一塊沒有感覺、沒有反應的打呵欠的木頭」。

丈夫不喜歡游泳,還是陪了她和小弟一起到泳池去。她只好同小弟享受魚回到水中之樂。就在游泳時,她恍然大悟,從此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新人。

但我並沒有枯死,如今我在水中游泳,有一種說不出的欣喜……是那麼地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我們一直朝海的遠方遊出去,一直遊出去,我們可以遊得很遠很遠,然後我們遊回來躺在沙灘上曬大陽,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在那次音樂會中場休息和散場時她又遇見了楚,並想起以前在一起時的談話,終於下了決心出走。下一次游泳的時候,丈夫卻在泳池旁埋首於報紙的財經消息中。她要同小弟去看運動鞋。

「你要走了嗎?」

他說。

「是的。我要走了。」

我說。

我的聲音變得清晰明朗,連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整個冬天,我的聲音一直沙啞,我的喉嚨粗糙,我的嗓子模糊不清,但我的聲音已經清亮,我的感冒,我的感冒已經痊癒了嗎?

她的感冒的確痊癒了,因為她患的是心理病,等她忽然想通了,心境開朗,感冒隨之霍然而愈。然後她獨自回到家裏,不,丈夫的家裏,在這家中她空無一物,一切都屬於丈夫。她所有的只是從娘家帶來的一個旅行袋,裝着楚寫給她的許多許多的信。她挽着這旅行袋站在街上,不知何去何從,聽到一片歡呼聲,原來附近正在舉行一場足球賽。結尾時她自忖:

我有的是時間。……啊啊,讓我就這樣子,挽着我的一個胖胖的旅行袋,先去看一場足球再說。

表面上看來,這又是以第一人稱的已過標梅之年的女子的愛情故事,結局當然與前一篇不同。在這故事裏,女主角儘管已經結了婚,但下了決心出去找尋自己的幸福,而〈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中的主角,作者雖然沒有明白告訴我們,卻不得不屈服於命運擺佈之下。

兩篇故事最大的分別是表現手法。在〈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中,西西創造了一種新穎的技巧。描寫人物心有所思時,往往將內心想法夾雜在正文裏。有時是倒敘,就借用回憶,有時是分析或猜測對方的心理,就借助於敘事的獨白。可是在〈感冒〉中,她大膽採用了把有名的詩句放在括弧裏作為女主角的內心反應。例如送喜柬給醫生時,請他務必來參加婚禮。底下接着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她之所以會訂婚,可能因為父母忽然發覺她原來已經三十二歲了。再接下去是:(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計前後引了二十次古典詩歌:三次楚辭,兩次唐詩,三次漢樂府,其餘都是詩經(她白己說過,最喜歡讀詩經),而且引得恰到好處,適足以表現女主角的心情。這些名句都是經典之作,一再引用,表示她受過高深教育,拋不開傳統的束縛。甚至第一次重見楚時,她的反應仍是引自詩經的「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可見她沒有勇氣解除婚約,和楚相好。一直要等到結婚後的第一個夏天,她第一次和小弟在泳池中游泳,她的肉體和心靈才得到解放。那時她的反應倏的由古典詩變成現代詩。「整個冬天,我沒有游泳過,整個冬天,我是那麼地疲乏,仿佛我竟是一條已經枯死的魚了。」底下的反應赫然是:(而無論早晚,你必得參與草之建設。)此後她一共引了十句現代詩,全部採自瘂弦的作品。不用說,引得十分妥帖。最後她決定去看一場足球時,引用了瘂弦的「可曾瞧見陣雨打濕了樹葉與草麼,要作草與葉,或是作陣雨,隨你的意。」女主角改引現代白話詩,顯示她已從經典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從此不再囚禁於過去,而生活於今天。從此她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我們可以想像她終於會和楚結合,可是事實上和楚結合與否已無關宏旨,因為她懂得了如何做一個「清新愉快」的人。

這種表達方式是嶄新的,也是西西所獨創的,文學、音樂、電影等形式都沒有用過,因為只能表達其意義,而不能同時表達其在謹嚴形式中內涵豐富的象徵。京戲或舞台劇中的旁白者可以傳達心中相反的想法,而詩歌形式背後的精神卻不可同時表達出來。這是西西對小說技巧的特殊貢獻。也許這種手法只能偶一使用,在〈感冒〉這種特殊體裁中才發揮得淋漓盡致,其他題材的故事如果接二連三使用會變成濫用也未可知。

西西的短篇小說幾乎篇篇值得分析討論。她創造了一種「詠物體」的小說,不知道靈感是否來自中國舊詩中的詠物詩。例如〈抽屜〉就含有深意。作者發現買鞋時,鞋樣比腳重要;身分證比持有人重要,所以把身分證小心翼翼放在抽屜中,由此抽屜統治了她的生命。這不止是幽默或諷刺,還指出了人類為自己製造種種限制,含有至理。在某一意義上,個人只不過是現代機械文明中的一個號碼而已。〈蘋果〉講的是肥土鎮舉行了「蘋果競賽」,有點像寓言,而採用童話的地方亦不少,有莊有諧,很多地方啟人深思。〈春望〉全部用對白,十分別致。人物性格、關係、故事,全在對白和說完話後的小動作表現出來。作者花了不少心思,描寫香港人家等候鄭州申請來港的親戚的心情。用到杜甫的名詩為小說題目,感慨相當深,可惜這題材只限於香港的某一特殊階層,而且又全部用對白,很難為外人所瞭解和欣賞。西西的小說大部分令人讀後有新的收穫,可也不是沒有例外。由於她替自己定下了人為限制,有些題材不免失之冷僻,不容易為讀者普遍接受。這一點我在下面會談到,並希望將來有機會詳細討論。

(四)

一位小說家的地位終究要根據他長篇小說方面的貢獻來評估。曼殊斐爾和莫泊桑的短篇小說出人頭地,但曼殊斐爾終生沒有寫過長篇,莫泊桑曾寫過五部長篇,其中一半或可傳世,卻難以和同時代的巴爾扎克、司湯達、福樓拜等大家爭短長。五四以來,中國出現過不少優秀的短篇小說家;一到長篇,他們的作品就難以見到第一流說部的氣質和視野。這似乎是文藝界最弱的一環。

西西能否在這方面成為例外,是一個有趣而值得探討的問題。《我城》有極精彩的片段,除了前文提過的檢查身體之外,另一段講「即沖即喝」的流行小說,描述四個人在僅可容身室中打麻將的情景,也是神來之筆。但是整部小說的結構不夠縝密,作者雖然說在報上連載時長達十六萬字,出單行本時刪掉十萬字,仍不免給人鬆懈的印象。讀來趣味盎然,卻沒有長篇小說的格局。

《哨鹿》是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雖也在報上連載,出單行本時並沒有刪節修改。相信作者有了經驗,而且內容一半圍繞着歷史上的事實,必須先作不少準備工夫搜集和整理資料,落筆時胸有成竹,因此整部小說具有謹嚴的結構,照顧到統一的人物性格和佈局。兩條平衡發展和糾纏的主線、象徵的使用、傳統和現代兩種敘事技巧的交錯運用,在在都顯示出作者的匠心。

《哨鹿》的結構猶如一首交響曲,共分四章:(一)秋獮(四十三頁)、(二)行營(八十七頁)、(三)塞宴(一三七頁)、(四)木蘭(一七七頁),其長短比例和主要旋律的出現也與交響樂相仿佛。作者自認受電影的影響很大,但是從〈感冒〉的女主角對樂曲(貝多芬的《艾格蒙序曲》、莫札特的降B調鋼琴協奏曲和貝多芬的C小調第五交響曲)的投入和熱愛,可以推斷作者對古典音樂也具有頗深的認識。我們其實不必追究作者愛好古典音樂與否,只要把作品細加分析,看看以上的假設是否能成立就可以了。

整首樂曲有兩個主要旋律,一是乾隆的,明朗而響亮,所有樂器齊聲奏出,聽起來莊嚴華麗、氣象萬千,雖然偶有變調,其發展程式頗合正統古典音樂;另一是阿木泰的,柔和而單純,由音質較輕的樂器奏出,可是變調太多,不協和音屢次出現,兼且次序顛倒,聽上去較像現代音樂。聽眾耐心細聽,會發現兩個旋律此起彼落,此應彼和,隱約中相反相成,到了最後互相交纏,融為一體,回到主題(即獵鹿)上去,形成有力的結尾。

赫克斯雷(Aldous Huxley)在一九二六年發表了一部音樂式小說:Point Counter Point(書名採自音樂名詞「對位元法」,可譯為《相反相生》較接近原作的用意),他借用了書中一位嘗試將詩與科學結合的小說家夸爾斯的筆記,說明自己寫小說的構想:

小說的音樂化,不是用象徵手法使意義附屬於聲音──而是大規模的,從結構方面着手。不妨默想貝多芬的音樂。心境的改換,突然的轉變。(例如在降B大調的絃樂四重奏中,莊嚴和戲謔交替出現,在升C小調四重奏的第二樂章中,喜劇忽然在嚴肅的悲劇中冒出頭來。)更有趣的是轉調,不僅從一個音調到另一個音調,而且從一種心境到另一種心境。先奏出主題,然後加以發展,推動,甚至扭曲。雖然還認得原來的主題,在不知不覺中已變了面目,一直變到完全不同為止。在變調中,這種手法還要邁進一步。……將這寫入一部小說中去。怎樣寫法?那種突然的轉變倒還容易,只要有足夠的人物和平行的、合乎對位元法的結構就行。瓊斯謀殺妻子的時候,史密斯卻在公園裏推小兒車。你只要把這兩個主題交替運用。轉調比變調更有意思,也更困難。小說家只好重疊許多人物和場合來達到轉調,讓我們看幾個人墜入情網,或者面臨死亡,或者用不同的方法祈禱──不同的人解決同樣的問題。

赫克斯雷有這樣構想,可是他本人在這部小說中沒有做到,因為人物太多,志在影射真人真事,違反自己所標榜的主張,以致線條紊亂,使讀者無所適從。《相反相生》是一個大膽的試驗,但沒有完全成功。西西的《哨鹿》卻無意間體現了赫克斯雷六十年前的主張,因為這是一部相當音樂化的小說,例如第四章,在正式圍鹿的前夕,阿木泰望着星空,覺得自己是一顆漸漸消失的星;在同一深宵,乾隆仰望天際,見羣星閃爍,代表大清國運和天子福壽的紫微星特別明亮。這種對比符合赫克斯雷建議的用不同的人在相同的場合作出不同的反應。

第一樂章「秋獮」:乾隆在圓明園的西洋樓出場亮相,選得很妥當。如果改為天子坐朝,諸臣在底下三跪九叩首拜見,就顯得拘謹而沒有生氣了。乾隆雖然是皇帝,仍是活生生的,可以隨意自由想像,由水想到銅壺滴漏,想到建造「文淵閣」,看進貢的白馬,想起大內珍藏的很多有關馬匹的名畫;最後聯想到「木蘭圍場、習武綏遠」──秋獮。此外有一長段描寫蒙古兩盟為秋獮準備的清單。這些數字和以下類似的段落都是從會典等類書抄來的,近於枯燥的資料,可是沒有這些原始資料,皇帝的旋律,例如乾隆君臨天下的威嚴、儀式和慶典的秩序、長長名單的深深印象等等,就難以重複出現。接下去一長段描寫王阿貴種田,看到他美麗的妻子和初生嬰兒──一起始帶着田園風味,一個可愛的小家庭過着寧靜的農家生活。夫妻倆唯一的願望是積蓄足夠的錢去買一頭牛,所以孩子取名來牛。然後敘述中加插一段王阿貴的過去。他曾經隨父親狩獵,幼時父親教他吹木管,父親如何看見角鹿而不射,因為鹿是「十分友善」的,並不是野獸。這裏和小說的書名《哨鹿》接上了筍,也就是整首樂曲的主題。接下去是官府的來臨、第一次登記、第二次把園地充公,王阿貴只好做散工,最後淪落到煤窯去挖煤,終於葬身窯中。這非但是變調,而且進一步轉調,產生了不協和音。照敘事的次序來說,這兩段是阿木泰旋律的第四和第五節,反而出現在前,違反了傳統小說的正常次序。

第二樂章「行營」:阿木泰旋律繼續出現,首先描寫阿木泰的母親阿依吉倫在熱河倚閭期待隨着皇帝打獵行列而來的阿木泰。阿木泰終於出現了,騎着馬,手裏握着鹿哨,馬匹上放着兩頂鹿頭帽子,這一切都是阿依吉倫親手做的,因為她從小在馴鹿縱橫的森林區中長大。本段其實是阿木泰旋律的第七節。底下是倒敘的第六段(旋律第六節),阿木泰年幼時由母親教他吹鹿哨、戴鹿帽、學會使用弓箭和獵刀;他如何長大,終於會吹鹿哨誘鹿前來。這是故事的重點,也是第二旋律的正式奏出,因為阿木泰已長大成人,有了哨鹿的本領,又扣上了主題。然後是阿木泰故事的倒敘,也是阿木泰旋律的轉調。第一段(阿木泰旋律的第一節)說明阿依吉倫是白依爾族人──一個遊牧民族,以打獵捕魚為生。她父親允承拉布堪依照氏族的規矩來相親。第二段(旋律第二節)說明阿依吉倫心中早有所屬,私下愛上了額木克。他夏末才到他們族裏來,住在牧圈的最後一個帳篷裏。她看見他箭法高明,在樺皮船上叉魚手法熟練準確。最使她心醉的是他的靜默和溫柔,一種非族中人,更非拉布堪,所具有的魅力,於是她贈他一個親繡的荷包──只能送給未婚夫的定情禮物。額木克完全不懂這含意,這時阿依吉倫才知道他並不是鄂倫春人,而是漢人。第三段(旋律第三節)說明阿依吉倫決心跟隨額木克。他原名王阿貴,而王阿貴也接受了她,為她起名翠花。他們決定在大家圍着篝火舞蹈時乘樺皮船私奔。讀到此處,我們才明白,原來這裏出現的人物就是前一章出現過的王阿貴和翠花。原作分三個層次倒敘。音樂的樂章一改常規,顛倒次序,先出現旋律的轉調,再出現旋律本身和悅耳的變調(二人的愛情)倒也別致,頗合現代人的心態。

接着又回到乾隆的旋律上去:行獵隊伍(一連串數字);朝會(一連串數字);避暑山莊,和一開始的圓明園遙相呼應。同第一章一樣,本章穿插了不少乾隆的日常生活,如看奏章,幸臨文津閣和冥想,如:「治河易,治民易,治吏反而艱難」;翻閱《石頭記》;這些都是旋律中的變調。最後回到乾隆考慮八旗子弟、西洋人通商等頭痛問題作結。本樂章兩個主要旋律先後分明,變調使內容多采多姿,在阿木泰學會了吹烏力安,戴上了鹿帽時又接觸到主題,並和第一章的狩獵決定和本章的圍獵行列互相應和。

第三樂章「塞宴」:開始描寫木蘭圍場的地勢,就像電影中的全景鏡頭,建立故事發展地點所在,然後鏡頭推近,描寫朝居住的大營;接下去描寫行獵隊伍的排場。作者常把外界景致和乾隆內心的冥想間夾來寫,因為乾隆以九五之尊,不便隨意與人交談。下面又是一個大場面:賜宴,乾隆大宴參加行獵的蒙古盟主和旗主、宴會的佈置、陳設、出席官員,另有馬術、馴服野馬、酒食、奏樂、摔跤相撲等節目。在這堂皇華麗、井然有序的旋律之後,自然而然接上了阿木泰的旋律,首先是倒敘阿木泰的童年,他知道自己小名「牛牛」,會說滿漢兩種語言,長大之後仗着蒙古旗人博爾濟特之力入了旗。博爾濟特有一個姪女,漢名翩兒,常到他們家裏來,隨他母親學刺繡。阿木泰認為翩兒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子,對她未免有情。這一段隱然是前面王阿貴和阿依吉倫的戀愛的變調,溫婉而動聽。再接下去卻轉了調,阿木泰進京報到參加行獵隊伍,接受集訓,不過一路上總覺得有一雙奇異的眼睛在注視他。阿木泰結識了藤甲兵和健銳營的雲梯兵,看到各種部隊的操練,這調子和乾隆的旋律糾纏在一起。他又喜歡在鬧市中看雜耍:舉重、刀槍不入等,最佩服的卻是耍繩技的人。可是即使阿木泰在看雜耍,總有一雙特別的眼睛盯着他,使他想起幼年怕黑夜時母親唱的催眠曲:

你的眼睛
像井
很深很深

和翩兒的眼睛。

第四樂章「木蘭」:正如交響樂的結構一樣,這樂章是整首樂曲的結束,兩個旋律交纏在一起,產生了高潮,整個樂隊合奏出雄偉的快板和迴旋曲。剛開始時承接了前一樂章的「眼睛「變調(等於電影中黑暗裏一雙奇異眼睛的特寫),這次眼睛的主人同時出現了。他告訴阿木泰「他們」想圍獵一頭很大的鹿。從他口中,阿木泰才知道自己原姓名是王來牛;母親叫翠花,是鄂倫春人;父親叫王阿貴,是漢人。陌生人還告訴他,王阿貴沒有去打獵,而是死在倒塌下來的煤窯裏,所以他應該為父報仇。害死他父親的就是那頭很大的鹿──皇帝,他還害死了很多漢人。阿木泰聽了大感困惑,這突如其來的揭示使他無從瞭解其中錯綜複雜的關係和問題,越想越糊塗。在阿木泰無以自解的變調上,音樂的旋律又回到乾隆的主調上,原來阿木泰沒有參加獵虎,卻看到了那頭雌虎和聽到了乾隆獵虎的經過。圍獵回來後,所有的兵士在比射箭、跳駱駝或徒手相撲,然後大家圍着一大鍋豬肉白菜粉條吃飯。晚上大家舉行祭祀和拜神,以便再度參加圍獵,但阿木泰已失去興趣,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塊石頭。幾天之間他一連發現許多奇異的眼睛,怎麼可能呢?到木蘭圍場來的兵士都是經過精選的親兵。晚上還燃放了焰火,真好看,可是他隱隱知道他只會像煙花一般迅速地消逝。外面世界的光明燦爛和內心世界的陰暗哀愁,反復出現,真像「對位法」的相反相生。阿木泰問了許多自己無法解答的問題:皇上不是壞皇上,老百姓痛苦,已經痛苦了好久。如果皇上死了,漢人當了皇帝,自己卻是滿八旗的旗兵,漢人會放過他嗎?若是皇上死了,羅刹人會乘亂打過來嗎?到那時候,誰都沒有好日子過了。此刻忽有一雙奇異的眼睛閃進帳幕裏來。這人穿着滿族的官服,交給阿木泰一管烏力安,和他自己的烏力安做得一模一樣,不過分量較重。他教阿木泰如何使用,等到皇上射中鹿時,用手按烏力安的機關,就會有一枝毒針射進鹿的身體裏。這一段扣緊了獵鹿的主題,可是在樂調中透露了惡兆。阿木泰的旋律在這預感上暫告沉寂,而乾隆堂皇華麗、井然有序的旋律再度響起。然後是阿木泰第一次參加的圍獵,包圍圈由乾隆親自指揮,射中了一頭麋鹿。這等於是預告。同以前一樣;旋律再度轉調,由外界的大場面轉變為乾隆內心的思緒。乾隆根本沒有入睡,天色漸白時,換上獵裝,帶隊出發去哨鹿。哨鹿的規模小得多,不比合圍出動數千兵士,只不過隨身帶着十數精選人員而已。阿木泰和乾隆的旋律纏繞在樂曲的主題上。阿木泰穿上鹿皮衣,戴着鹿角帽,除了用兩隻腳一步步地走路外,模樣活像一頭鹿。乾隆也準備好了,但臨時發覺忘記戴指環,幸而由身邊的侍衛和珅將自己的翡翠指環奉上。阿木泰吹起烏力安後,引來了一頭大公鹿,奔向出聲的方向去。乾隆立刻發箭,眼看射中倒了下去,可是鹿又跳起來奔跑,第二箭才把它射倒。乾隆覺得遺憾,因為平日一向只發一箭。然後當場喝了那頭鹿的鮮血,哨鹿於是告終。

由於作者採取的不是平鋪直敘寫法,尤其最後幾節,文字配合動作而跳動,讀者要細心閱讀才能看清楚脈絡。第一箭射中的是阿木泰,因為乾隆手上的指環閃閃發光,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可能也使鹿知所趨避,第二箭才真的射中公鹿。阿木泰既被射中於先,當然沒有機會按烏力安,何況即使有機會,他也會為了顧念娘親和翩兒而不按,只要看乾隆喝了鹿血沒有中毒就可以知道。

這種寫法很接近電影的跳接,但更接近音樂的相反相生──各種不同的樂器,時而此,時而彼,時而全體合奏,時而冷,時而熱,最後百川歸海。閱讀至此方始領畧到交響樂收放開闔之妙。

整首交響曲的主題就是獵鹿。阿木泰是哨鹿的人,可是他本身等於一頭天真無邪的小鹿,完全不懂得如何應付外間複雜的世界。他打扮得像鹿,善良得像鹿,最後像鹿一樣白送了命。乾隆也是一頭鹿(這句話由有奇異眼睛的人親口說出來),全然不知一做皇帝就會變成眾人都想射殺的鹿。難怪中國一向有「逐鹿中原」和「鹿死誰手」的爭天下的說法。

《哨鹿》有類似交響樂的優點,經得起咀嚼,但它的成就不又止於模仿交響曲的音樂性質,因為本身符合當代小說把現實和幻想交織的寫作方法。乾隆這一條主線採自歷史,作者時常將史實和想像中的內心獨白夾雜敘述。阿木泰這一條主線純粹出自虛構,作者撇開傳統的敘事法,跳出時空的限制:人物生格、心理反應、時間次序、環境轉換……一憑己意經營,創造出一個幻想的世界(代表「虛」),到最後又和前面一條主線(代表「實」)一同緊扣在全書主題「獵鹿」的內涵上。從這一點看來,《哨鹿》的創作意念是可貴的,至於作品本身能否完全實現作者開創新局面的企圖,還有待時間的考驗。至少讀者不能用看小說的消遣心情來打發,要細心閱讀去體會其中音樂相反相生、敘事虛實交織的手法。

(五)

像西西這樣的一位小說家,恐怕只有在香港才會產生。香港沒有文壇的風氣,每人憑個人的愛好和努力默默追求創作理想,無須擔心傳統和時尚所帶來的壓力。照西西自己說,給她影響最深的是童話、電影和歐洲、拉丁美洲作家的小說。安徒生和王爾德的童話她差不多都讀過,無怪從她作品中常可看出她仍懷着「赤子之心」(不知是否和她長期任教小學有關?)有一時期她寫過影評,篤信「作者論」,遂將歐陸、日本、美國的大導演傑作大看特看。她的小說特別注重觀點(即電影中的攝影機)和跳動的寫法(即交叉剪接)不為無因。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她生長於一個放任自由的社會。自有其本身的發展規律,因此她不必理會五四以來中國文學作品的主要潮流。她雖受過英語教育,但顯然沒有染上十九世紀初期浪漫主義和後期寫實主義的習氣。我們在她的作品中見不到無病呻吟和傷感,也找不到狄更斯和巴爾扎克的影子。由美國大量翻譯和發行現代拉丁美洲作家的作品,她自己不諱言受了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畧薩(Mario Vargas Llosa)和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蓋斯(Garcia Marquez)的影響。這兩人之外,阿根廷作家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也可能帶給她不少啟示。《素葉文學》曾出過拉丁美洲作家專輯,其中有一長文介紹波赫士,不過主力在他的詩而不在他的小說。其實他的短篇小說真正代表了現代人的探索、彷徨和失落,西西大概受到他某一程度的感染。可是這種作家和作家之間的關係是非常微妙的,存在於若隱若現的朦朧狀態中,恐怕作家自己也無從具體地說明。

這並不是說西西就此一下置身於世界文壇的最前線,她的寫作並不是橫的移植。我們很難想像〈感冒〉這篇小說用英文寫出來會產生同樣的效果。首先,女主角愛上了楚,立刻跟他出走了事,什麼「太遲不太遲」簡直迂腐得可笑。其次,女主角在括弧中所引的詩句很難用同樣恰當的英文詩句代替。誠然莎士比亞作品中不乏名句可代《詩經》,其餘的難道用斯賓塞、密爾頓、約翰•鄧?現代詩難道用艾畧特或奧登?其效果可能變為牽強滑稽,絕對沒有中文那麼渾成。至於《哨鹿》一小半是根據歷史記載衍化出來的,畧似正史。西西所觸及的問題也是有史以來中國人最關心的問題,例如治與亂的緣由、統治者與老百姓的關係等等。她寫作的技巧當然與前人不同,但在心靈深處畢竟是中國作家。

西西和張愛玲、白先勇不同,她不是一位文體家。張愛玲的文筆俏麗,自成一格,素有「張愛玲筆觸」之稱。白先勇遣詞用字也極盡講究之能事,即使他有時如在〈玉卿嫂〉中採取容哥兒的觀點,但說故事的人的語氣還是白先勇所特有的。西西從來沒有「為文字而文字」的傾向,據她自云,她的文字(形式)一向由故事(內容)和說故事的人(觀點)所決定,所以她對何福仁說:

寫小說,一是新內容,一是新手法,兩樣都沒有,我就不要寫了。

她的原則是「相體裁衣」。同是長篇小說,《我城》和《哨鹿》的風格截然不同。〈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感冒〉都用第一人稱,〈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主角教育程度較低,說話比較嚕蘇,有時免不了重複;而〈感冒〉的主角則是高級知識份子,談吐文雅,理路清楚。兩篇小說觀點相同,敘事的手法並不近似,〈感冒〉需要讀者更多的耐性和注意力。我們甚至可以說西西在追求不同的風格中反而造成她自己的風格,而在慣讀張愛玲和自先勇作品的讀者看來,西西根本沒有風格可言。讀者對張愛玲的文字魅力可能一見鍾情,對她有些令人低徊的名句念念不忘。讀者對白先勇作品的音調鏗鏘、色彩絢麗,無不衷心喜愛,認為適足以襯托他悲天憫人的胸懷。可是一位作家一旦成為文體家,固然獲得了大批忠實的讀者,極容易成為模仿的對象,但同時也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們如果嘗試改寫與前不同風格的作品,讀者可能認為才華已盡,批評家也會不以為然。西西就沒有這種顧慮。她走的是一條新路線,自己既不會在題材和技巧上犯重,當然難以令人追隨。

正因為西西故意避免內容和技巧上的重複,她的作品就缺少了統一的風格。甚至有時讀者不免為她行文的西化傾向所困惑。例如〈感冒〉開始時,女主角去看醫生,連用兩次:

我點點我的頭。

來表示她明瞭醫生的解釋。而下一次她感冒未痊到醫生家去,卻連用三次

我點點頭。

讀者看不出理由為什麼第一次要增添「我的」兩字,而事實上「我點點頭」已足以達到目的。

在前一節,由「我的醫生從來不呼喚我的名字」起共六行、二百零八字,計先後用「我」十六次、「他」九次,誦讀起來不免累贅。代名詞的用法是英文與中文之間主要不同點之一,有些地方不妨節儉一點,省用一些代名詞至少可以減輕讀者的負擔。我們並不要求西西成為文體家,但希望她的文字能更簡潔有力。西西在題材和技巧上獨樹一幟已成定局,實不必再在行文方面走上西化的途徑。

我把這三位作家放在一起討論,因為基本上他們都是小說家,雖然張愛玲寫散文,編過電影劇本,白先勇寫論文和雜文,近年還積極參加改編自己作品為舞台劇和電影劇本,西西也寫了相當數量的詩和散文。最重要的還是他們三人提供了中國小說的發展方向。張愛玲雖然採用基本寫法接近中國傳統小說的全知觀點,可是她吸收了心理分析和現代文學着重的反諷,是很明顯的。她作品的主要背景是舊日的上海。白先勇自幼沉醉於中國的說部,同張愛玲一樣,也是《紅樓夢》迷,可是由於他主修外文,寫作方法比較更注意觀點、意識流、象徵和反諷等的運用。他作品的主要背景是台北。西西出生於中國大陸,可是對五四以來的作品似乎沒有縱的關係,她看書既多,興趣廣泛,汲取了現代文學最前衛作品、音樂、電影、繪畫的精華,在前述兩人之外另闢蹊徑。她作品的主要背景是香港。他們三人雖然反映不同的地區,卻都在繼續寫作,已經有了具體的成就,並可能產生更重要的作品。

說西西是典型香港作家,絲毫沒有地緣政治上的成見。為什麼這樣說?因為香港和西西有一點奇妙的巧合。香港的工業成品物美價廉,而在香港本地往往買不到,一來可能不少香港人迷信舶來的名牌,二來可能廠商遵守只供外銷的規定。所以香港居民到海外旅遊,有時購買一些當地的紀念品作為「手信」分贈親友,卻發現上面寫着「香港製造」的字樣。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反諷?同樣的,香港的特殊環境產生了像西西這樣的一位作家,而她在香港雖有少數知音,從沒有引起讀者熱烈的反應。現在台灣的《聯合報》予以褒獎於先,《譯叢》把她的作品譯成英文隆重介紹於後,正是香港文化界給予她公平評價的時候了。

(這是西西《哨鹿》台版的代序,皇冠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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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 3月 24, 2011

現在

現在
適然

一.



現在你顫騰騰的手握緊塑膠湯匙,白粥送進微張的嘴。

稠白的粥沿瘦癟的嘴角滑漏,掛落下巴。以紙巾替你擦了,衣襟上殘漬,順帶輕輕抹淨。我接過湯匙,故作不經意地,一口接一口,餵你。

從沒設想過,你我之相聚,以這樣一種情式應對。一面暗暗提防,比山更強更大的自尊心,會鼓盡餘力,堅持自己處理。

而你只問,這什麼魚?

秋魚。我說。

魚蒸好,拆肉去骨。白粥另外盛妥,來到你面前方才魚連粥拌和。

早叫你們不必帶吃的來,食得幾多?這裏一日三餐。你說。

可也曾一再投訴,食物冇味冇道呀。每餐有菜有肉,一律攪成糊狀,罐頭果汁,牛奶是水喉水溝奶粉。

好奇問──水喉水?你點知。你就瞪我一眼。

那日傍晚遇護理員,隨口問,吃過了嗎?答曰,好胃口,吃掉九成,獨不喝牛奶。

沒告訴他,有關水喉水溝奶粉的說法。

天下事,你無所不知。肉身已經無能力對抗了,只剩固執。朦朧地記得,執拗地相信。

而在知與不知之間,那塊灰色的暗晦所在,你我都隱隱然,有共識,繞過它,別踩進去。

二.

療養院還比較鬆施。每次進得醫院,過了ICU一關,留院觀察也不是什麼好事。

鼻孔插喉輸氧,左右手血管插了針頭連接點滴。燈光再明亮,要聚足精神看清楚來人。我走近牀邊,即再視力朦朧,你知是我。

現在看見我不會叫我帶你走。外面那個世界,不是你可以應付的世界。

你說,好冷。

披着的毛衣繞肩頸圍攏,氈子密密蓋好;依然說,好冷。房間暖氣應是夠的,那怎麼辦呢。從來沒想過,合你和我,會想不出解決方法。無奈地執你右手,手倒是不冷。

然後你指指左腕。呀,手表不見了。

翻遍牀邊抽屜、牀上、枕頭下,已經留院四天,想是搶救時脫下弄丟了。

K金表殼表鏈,算它古董,也不值什麼錢。表面的字早已太細,真要看時間,牆上有大鐘。然而那是經歷幾年折騰,留在身邊最後一件身外之物。

終於也,失去了。

從小你給過好些表,早年眼界蠻好,鴨寮街、廟街是你淘寶地,還知我只要較小號男裝。這回戴在腕上的卻不是你給的,於是說改天還你一隻。

三.

現在你安靜躺臥素白錦鍛。靈棺靠牆,棺蓋打開。

我與阿妹先到。推開兩扇又厚又沉的木門,阿妹一疊聲親密呼喚,老豆、老豆。

來到你面前,卻失聲說,「這是老豆嗎?這不是我們爸呀!」我彎身,輕輕拍觸你肩膊算作招呼,一面安撫你幼女情緒,「是老豆喇,看,西裝還很合身嘛。」彷彿看見你馬上要坐起來,發聲埋怨──自己老豆都唔認得。

甫下飛機先去你舊屋打點今日所需衣着。想你寧願一身穿慣穿熟行裝。現在你敷粉塗脂,藥劑處理過的臉容陌生地飽滿,身軀壯實,兩手扣合擱胸腹之間,手背所有針扎瘀傷都盡掩飾。你幼女伴你走過最後時日,心裏懷記的枯槁形容,便與眼前有了落差。

這是你走後十五日。

那天凌晨他們匆匆趕去,你已經走了。大哥說,手還暖。而我們之間,有時差。他們趕去醫院的路上,我大概剛取了機票,約好三哥三嫂在尖沙咀晚飯。菜還沒點,阿妹電話就到。你剛走。惟有彼此安慰,你的苦已經捱夠。飯繼續吃,照常把吃剩的菜打包,我兩日後飛。回家路上是有點後悔的,早知道先打個電話,叫阿妹告訴你我馬上就到,憑你的頑強,當然會等。

現在有我確認,阿妹接受了眼前的你,趕忙安置紙紮婢僕、汽車飛機、房屋工廠、衣物鞋帽。沒想過啊,最後日子身無長物,現在又家當一屋。

我停留棺前,端詳無氣息的臉,心裏知道,你在。那晦暗所在。如紗如縵,靜靜覆蓋。

走的時候我們不在場,現在子女兒孫都來了,你豈會不在。彷彿看見你,旁觀我,把攜來的老花鏡、門匙、一吊配玉,逐樣放入你兩邊衣袋,還有零星小件,往日摩挲把玩慣的,都安放透明膠袋置你身側。然後是這表──有一年你回港過年,年夜飯高高興興展示表面鑲碎鑽的新歡,你二子哈哈笑,拿出自己那隻,真貨和A貨比拼了一晚。那日整理衣櫥,又看見它。電池死掉,它早已經不走了。然而人間的時間於你又還有何意義。我寧願你帶了上路的,都是記得的好時光。

試圖替你戴上,緊扣的雙手很僵,皮帶有點硬,只怕割傷繃緊的皮膚,想了想,把它插進左邊襟袋。它所在位置,貼近你的心。

那麼便,打點定當了。

下了一整天綿綿陰雨,現在傳來轟轟的雷。送你走一程,豈可少得了轟雷。還有外面走廊漸近的人聲,你的兒子媳婦女婿孫兒孫女,下班的、剛下飛機的,一一進門呼喚,向你走過來。

(原刊二0一一年三月十五日出版的《香港中學生文藝月刊》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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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 3月 13, 2011

詩人‧洋人‧有錢人

詩人‧洋人‧有錢人
孫述宇

近日聽到一則笑料,說北京女子鍾情三種男人,那就是詩人、洋人和富人;上海女子並不垂青詩人,只喜歡洋人和富人;香港女子獨愛富人,洋人隨着詩人出局。

表達方法變換一下,這則笑料的三部份是,(一)北京、上海、香港三大都會的女子全都愛富人;(二)香港女子有異於京滬兩地姐妹,並不以為洋人強過華人;(三)只有北京一地的女子會選詩人。以下我想給這三者下個注腳。

(一)

笑料的第一部份說,京、滬、港三大都會的女子都愛有錢人。把三大都會都提到,等於說中國的女子全都愛有錢人了。按這是很普遍的男性怨言,平常得很,決不是今天才在大陸上出現的。自知欠缺財力而同時又盼望女性青睞的男子,何地無之?何時無之?不過,男人也講過別的一些話。

唐代傳奇的名篇〈枕中記〉,講述未得功名的士子盧生,「衣短褐,乘青駒」,來到邯鄲道上旅舍中歇息,與道士呂翁說話。因為盧生怨歎不得志,呂翁拿個枕頭讓他睡一覺,當時旅舍主人正炊黃粱做飯。夢中盧生進入枕頭內的天地間,過了一生。他娶到好妻,生下好兒,自己也出將入相,一如所願。他的仕途有起有落,開頭是平步青雲,後來也屢被貶謫,有一回因遭構陷而將被收下獄,於是大悔追求名利,好像李斯臨刑時想回到從前牽黃犬出城獵兔的平民生涯,他只望能夠回到邯鄲道上乘青駒衣短褐。但災難也會過去,他蒙恩復職,壽終之日甚至位極人臣,更有五子登科之慶。醒來時,盧生發覺這夢其實很短,旅舍主人的黃粱尚未炊熟。他起來向道士稱謝,謝他讓自己這麼樣就看透了人生。這就是有名的「黃粱夢」。

唐傳奇中另一個說夢的故事是〈南柯太守傳〉,這裏講到一位豪俠之士淳于棼,酒後在古槐下歇息,兩友人走去餵餵馬和洗洗腳。淳于棼睡夢中做了駙馬爺,享受榮華,又曾被皇上委派去治理一個名為南柯的大郡。夢醒時他發現古槐向南的柯枝下有一大窩螞蟻,省悟自己夢中鎮守的南柯郡原來在這裏。這夢也短,醒時兩友人濯足秣馬後尚未離去。這個「南柯太守傳」和前面的「黃粱夢」更有一樣相同,兩位主人公都飛黃騰達,而他們之所以能夠如此,在淳于棼是因為丈人是皇上,在盧生則因為娶到的是「清河崔氏」,清河崔姓是唐時高門巨族。又有〈櫻桃青衣〉,講到一位范陽盧子,是出身豪族但試場失利的士子,他在佛寺聽經睡着,夢中遇見一個吃着櫻桃的青衣僕役,青衣帶他去見見主人,那主人原來是他遠房的姑母。孀居的姑母是盧家的女兒嫁進崔家做媳婦,她以兩個豪族的地位和見識,馬上安排侄兒與鄭姓名門結親,接着只見眾多親戚顯宦幫忙着把他直送到台閣上去。這一個又一個夢都是唐代讀書人的白日夢,他們講得起勁,因為婚姻確是功名利祿的門徑。

璀璨的瑰寶〈鶯鶯傳〉,在美麗愛情悲劇背後有個婚姻謀略的事實。鶯鶯與張生之戀,是作者元稹微時的一段情:「張生」是元稹本人,「鶯鶯」大概是個假名字,真名─或者小名─應當是另外兩個重疊的字。鶯鶯的真身是元稹詩集中那個以「雙文」來稱謂的女子,金聖歎評《西廂》也叫鶯鶯做雙文。遇見這位天仙般的女子,元稹開頭愛得要死要活,等到人家什麼都給他了,他為什麼卻跑掉呢?張生在故事中雖另有說辭,真正的原因明顯是元稹就像一般「胸懷大志」的士人,在盤算着婚姻的功用。鶯鶯小姐的家庭即使真正是清河的崔氏,她父親已歿,剩下的孀母和幼弟,對元稹的仕宦前途能有什麼助力?元稹結果娶了一位韋小姐,很快就做官了,後來扶搖直上,去到相位。他日後的悼亡詩形容妻子為「謝公最小偏憐女」,道出她的高門身份。

總言之,男女兩性同樣會視婚姻為向上爬的門路。如果說只為了地位或財富而結婚並不光彩,那麼男性和女性兩方都有污點,不必再去互相攻擊。兩性在這上頭的一點小小分別似只在於女子嫁了金龜婿後就只顧享受榮華,但男人在擇取高門貴女之餘,還偶然會為後世留下篇章,如上面提到的〈鶯鶯傳〉。在這篇不長的作品裏,元稹的如椽巨筆描摹出一個令人吃驚的女子,讓千年來無數讀書人喟然歎息。讀者給她入場時冷冰冰的艷麗懾住,屏息看着她用一首挑逗性的短詩把行為不檢的張生引來,正言厲色數了一頓,當這飽讀詩書的士子無言以對時,她翩然逝去,而等到他絕望了,卻在夜闌人靜後悄然來到他牀上,在講究禮教的社會中灑脫得十足像個俠士。讀者繼而為她心疼而歎息,為她遇人不淑的命運,為她送別之時彈不下去的琴曲,為她深情的書札,為她決定不再見面的詩句而深深歎息。一代代文人心中的情愛被她點燃了,他們絞腦汁要重講她的故事:趙令畤、董解元、王實甫,以及明清時繼續寫《後西廂》、《續西廂》、《南西廂》的戲曲家,還有繪畫出林黛玉的曹雪芹。真是「詩人老去鶯鶯在」,人世間落寞的雙文,在文學裏頭有了恒久的美色和不朽的生命,這當是薄倖郎元稹始料不及的吧?然而,話也得說回來,讓雙文不朽的,可不正是那薄倖男子的采筆嗎?

(二)

笑料的第二部份說,京滬兩地女子都鍾情洋人,香港女子卻只愛富人,不為洋人所動。

這個笑話來自中國大陸,它說北京和上海的女子愛洋人,大概沒有說錯;說香港女子不愛洋人,就離譜了。編撰者並不熟悉香港教育實況,否則當會知道,香港的女人其實有個愛上美、英、加、澳、紐洋人的特別原因。

這原因是香港學校裏使用的語文。香港有超過百年的殖民地歷史,大學堂固然用英文授課,大多數有名氣的中學裏頭教與學的語文也是英文,還有些小學,甚至幼稚園,都早早就用上英文,不用中文了。香港人習慣稱這種教育為「讀番書」,稱這些男女學生為「番書仔」和「番書女」。絕大多數香港學生是華裔,母語是中文,英文算是他們的什麼東西呢?在歐洲和日本,英文是「外文」,又稱「第二語文」;學校裏教與學的語文是各該國家學生的母語,那是最重要的「第一語文」,英文這種「第二語文」不論怎麼有用處,終歸是次要的。近年美國和英國許多大學開辦了把英文當作第二語文來講授的課程,並且授予學位,這些課程都不會妄言要使英文取代學生的母語,成為學生的「第一語文」。但英國過去殖民地的教育傳統,在印度、馬來亞和香港,卻讓英文取代母語成為學生們接受教育的「第一語文」。

如此違反母語教學原則的教育,有種種奇怪後果。多年來,檢討香港教育的語文政策時,有識之士都已指出,強使華人學生只用英文來接受教育,令他們母語的成長少了滋養,他們的思考與感受的能力因此吃了大虧。但除此之外,香港學生更對中文和英文兩者生出了很不恰當的觀感,他們賤視自身的母語,而對英文卻是既敬且愛。對英文的愛意,在男生心裏還比較淡薄,在女生心中會是相當強烈。番書女容易覺得英文很性感,用英文說出來的話語,表達的意思,還有講道地英美口音的男人,都更令她們怦然心動。

所以說,笑話以為香港女子不似北京上海的姐妹們會傾心於洋漢,是完全錯了,錯在無知。京滬女子來到香港,一定會發覺許多香港女子跟她一樣喜歡洋人,只是原因不盡相同而已。大陸女子會是想到洋人的國籍和護照,以及離開中國的生活,而心動起來;香港女子或許不是那麼在意這些東西,但洋人道地的英文口音已撩動她們的春意了。京滬和香港的華裔男子也有相同觀感,香港的男人就像大陸男人一樣,覺得女子偏向洋人,具有同等條件的華漢常常都爭不過洋漢。那些在洋漢身旁嬌笑得花枝亂顛的華女,遇到說中文的華人男子,就擺起臭架子來,眼高於頂,拒人千里。
年前發生的陳冠希事件,值得在這裏提一下。這件事反映出英文是多麼性感,多麼能夠收效。淫照曝光後,這個罪人公開道歉,他使用英文,他的英文十分流利,不遜任何洋人。拍攝淫照的女人聽說過百,雖云時下貞操觀念薄弱,但是眾女子對於猥褻影片的錄製總會有顧慮吧?幫助了陳某這個二級歌星無往不利的,必是他漂亮的英文。他雖不是洋人,但他的流利英語使那些女人對他生出由衷的愛慕,澎湃春情把她們的理智和羞恥心一下子就淹沒了,所以他有這麼驕人的成績。

中國的情況正在改變。大陸自從「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突飛猛進,大都會的富人不論人數或財力,日有凌駕香港之勢。大陸的教育也同時變化,在教學語文的政策上變成和香港相近。一家家大學正誇稱英文教學,用獎金鼓勵教授們以英語上課。中學裏英文的比重必然隨着增加,聽說英文補習學校在大小城市開辦得雨後春筍一般了。政府大員和商場大亨紛紛把子女送到英美去留學,不是去當研究生,是進大學部唸學士學位;大家都不把北大清華這些國內名校瞧在眼裏,要去唸牛津和劍橋,或美國的長春藤盟校了。在「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體制裏,一個奇怪的「半買辦階層」正在迅速興起和茁壯。中國的國力膨脹,生產總值現已趕過了日本,超逾美國亦指日可待,「中國可以說不!」的範圍天天增大。「母語教學」的原則是美、英、日、俄、德、法諸先進國家共同遵行的,中國好像又打算說「不!」。不久,在北京和上海,英文教育出來的貴女和富女,就會好像香港的「番書女」,有一個語文的原因去戀上洋漢。

從前,當香港的番書女要與洋人論婚嫁時,父母會憂心忡忡。居住半山區和淺水灣的闊太太千里迢迢飛到英國和美國,答應這樣又答應那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哀求女兒打消這念頭。將來,飛赴英美勸阻女兒的母親中將會有些大陸高幹的官太太。從前香港闊太太最擔心的,是愛情至上的女兒嫁給個洋窮鬼,門不當戶不對;大陸官太太將來又另有一番焦慮,最怕洋女婿的思想改造不成功,對於憲法明定一黨專政,對於軍隊歸黨而不歸國家,對於行政、立法、司法三權全都由黨一把抓,每一樣都質疑,大家庭怎能有和諧。而萬一根正苗紅的閨女,和番之後不能站穩革命立場,轉而同情劉曉波,還有那些維權律師、毒奶粉的受害人、以及上訪被打的農民,禍就闖得大了。古時佛陀拈花,迦葉就會微笑,顯示出師徒間深深的默契;將來看見女兒和洋女婿拈起一枝花,那是茉莉花,高幹父親和母親會微笑嗎?

(三)

笑料的第三部份說,京、滬、港三地中,只有北京一處的女子鍾愛詩人。這裏隱含的意思是說北京是這三大都會之中文化最高的吧?編撰笑話的似是個北京人。

說北京的文化在三地中最高,這是說得過去的,畢竟這個首善之區有最久遠的歷史,目下又設有最多的高等教育和研究機構。由於地方文化氣息濃重,北京女子喜愛文學也比別處多,這點也很可置信。可是,由於喜歡文學,就愛上詩人,渴望與詩人共諧連理,卻是有問題的。我們須審視一下愛情詩歌,仔細看看它的寫作與欣賞是怎麼回事。女子想與詩人為侶,倘使是想要有更多情歌來滋養愛情的花朵,讓它綻放得更燦爛,女子或會大失所望。女子的春心若想要這樣地與花爭發,後果會比「一寸相思一寸灰」更可悲。

這樣說吧,在鍾愛詩人的北京女子心中,與一位詩人結為夫婦了,會常常收到他的情詩,讀起來非常欣喜和滿足嗎?由於歷史資料缺乏,我們也不甚知道過去的大詩人妻子對大詩人的情詩有甚麼反應,我們只是假定但丁、畢達拉克、或莎士比亞的妻子都很快樂吧。但是有一個不快樂的故事倒是真真確確的。俄國文豪普式庚(普希金)能詩擅文,娶的妻子是社交圈內公認的美人。蘇東坡在《赤壁懷古》說「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普氏新婚自然也是才華英發,不住給妻子寫詩。普太太想必也讚賞應付了一段時間吧,後來忍不住背地裏向姐妹淘訴苦道,「我老公真夠煩人的!人家都已嫁給他了,還寫這麼多鬼東西!」在普夫人心中,情詩是一種「免不了的壞事」( necessary evil,非此情人無從展示文才),女子在婚前有責任去啞忍一下;可是婚後還要來嗎?算了吧!普夫人的見解,諒必是當時上流社會的名媛所共有的,所以她會向姐妹們申訴,預期得到同情。

情詩怎會這麼可怕?道理是這樣的。情詩原是為贏取女子芳心而作,詩人自然是盡力把一些女子聽得懂的話,說得甜甜蜜蜜;不過,千百年來這種詩已作出無數,而另一方面女子又會聽又愛聽的話卻不是那麼多。西洋大小詩人寫下的十四行詩和小夜曲,汗牛充棟,早把話說盡了。我們看見詩人頌揚女子的容顏,比擬成種種花朵和珍寶。詩人特別愛提起時間和無常,讓女子警覺青春不長駐,詩人這時要不就慫恿她要及時行樂,要不就指天誓日說自己的情不變,到海枯石爛之日;詩人還會哄騙人,說女子的美麗與名聲,將會長在我本人的詩作中,直到永遠,阿們。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說來說去都是這種老話,這種情詩在南歐起源時,那邊的詩人已在說了。雪萊寫下一首《印度小夜曲》,被廿世紀的批評家攻擊得體無完膚,說他老套而煽情,既無真心又無新意,總之一無是處。雖然也有人以文學傳統和風尚為他辯護,但後代詩人多半不願再走上這種老路。那麼,他們怎樣寫情詩呢?他們只好不再理會女子是否聽得懂了。(天曉得詩人是不是愛詩多過愛女子)。有人稱詩人為文字的魔術師,那是好話;不說好話時,詩人也可稱為摧殘文字的虐待狂。他把暴力加諸文字上,強它們做種種不自然的事。於是一篇篇不合文法、不合正常語法、沒有和諧聲調、沒有邏輯、非常含混(可能有七種曖昧)的詩就寫出來,與過去的詩截然不同。據說一般而言,女性對文字比較仁慈,不愛施加太多暴力;所以女讀者喜愛小說戲劇多過詩。北京女子不選小說家和戲劇家,卻鍾意於詩人,不是和自己過不去嗎?

普式庚死於決鬥。普夫人的怨言被傳開吧,夫妻關係出現裂縫,被人有機可乘,終於有了緋聞。普式庚被敵人叫他做綠帽隊的隊長。可憐的詩人此時只好向那敵人挑戰。那個惡徒的名字沒有傳下來,他的才情決不及普氏,但槍法比較強,普氏於是英年早殞。我輩後人倒是希望普氏當初不要給妻子寫那麼多不受歡迎的情詩就好了。

(原刊二0一一年三月十三日《蘋果日報》)

胡適還是回台灣好

胡適還是回台灣好
董橋

去年年尾回台南成功大學出席陳之藩研討會,我在會上的閑談寫成〈在春風裏〉刊於報端,還影印一封陳之藩來信做配圖。高雄岡山鎮的郭際岡那天也到成大聽研討會,他在會場門口匆匆過來打招呼,我真高興:我們通信好多年,從來沒有見過面,曇花一會,聊勝於無。今年二月二十五日,際岡來信說他讀了拙文所附陳教授寫的那封信,看到陳教授說胡適一九四九年去美國找不到工作,當時趙元任在位,很可以推荐這個朋友,「但只是弄個十次演講之類的嗟來之食,令人不只是難過與不平,而且覺得中國人之無情」。際岡說陳之藩這樣說實在謬誤,不符事實,寃枉人家,火氣也大,不像是「在春風裏」的人寫出來的東西,「有損他在讀者面前的良好形象」。際岡影印了去年元月份台灣《傳記文學》裏一篇文章給我看,作者是陳毓賢,題目是〈韋蓮司與趙元任、胡適的半世紀情誼〉,說是「裏面特別提到胡先生當年為何不願留美擔任教職的真正原因」。

我隨便選一封舊信做配圖,郭際岡找出了信中有錯,那要怪我粗疏,不怨陳之藩。陳之藩這封信是朋友之間的閑談,想到那裏寫到那裏,記錯了寫錯了是常事,頂多也只留些談助,比不得他發表的文章出版的書籍莊重。當然,陳之藩是文學上科學上的重要人物,他給我的一百多封信我全都捐給成大圖書館資料庫,那是世世代代的公眾產業了。從這樣飄渺而又這樣真實的角度看,郭際岡既然提出了陳之藩給我的信上有錯,我這個收信人和捐信人似乎應該寫些感想做個紀錄留給成大圖書館存檔,這樣,今人後人到圖書館查閱陳之藩書札也方便參考。這是胡適先生生前提倡搜集傳記資料的一個小步驟,求的是名人檔案內容鉅細無遺。

陳之藩給我的信上說「胡適之在一九四九年來美,也是找不到工作的」。查八年抗戰一九三七年爆發,胡適受蔣介石委託到美國爭取援助,不久還當上二戰時期中國駐美國大使。美國參戰期間,趙元任在哈佛大學主持陸軍軍官華語課程,胡適退下大使職務一九四四年去過哈佛講課八個月,下榻旅館但天天在趙家用膳。勝利後,胡適出任北京大學校長和中央研究院院士。一九四九年三月,胡先生安置眷屬到台北,自己先去美國,不久才接夫人江冬秀到紐約。陳毓賢那篇文章寫的已經是一九五六年的事了,說經過趙元任奔走,加州大學那年高薪聘請胡適授課一學期。趙元任建議胡適住他們家,胡先生回信說江冬秀不願意去加州,他自己又是日夜無常的「惡客」,還是住旅館方便。這個學期很快過完了,趙元任遊說加州大學長期聘任胡適,胡適立刻給趙元任寫信辭謝。陳毓賢說這封信凸顯了胡適和趙元任情同手足:

元任、韻卿:

…我盼望你們不要向 U.C重提此問題,因為我現在的計劃是要在台中或台北郊外的南港(中央研究院所在地)尋一所房子為久居之計。不管別人歡迎不歡迎,討厭不討厭…

我在今年初,─也許是去年尾,─曾有信給元任,說明為什麼我這幾年總不願在美國大學尋較長期的教書的事,我記得我說的是:第一,外國學者弄中國學術的,總不免有點怕我們,我們大可以不必在他們手裏討飯吃或搶飯吃。第二,在許多大學裏主持東方學的人,他們的政治傾向往往同我有點「隔教」…(以下兩點是今天加上的)第三,我老了,已到「退休」的年紀,我有一點小積蓄,在美國只夠坐吃兩三年,在台北或台中可以夠我坐吃十年而有餘。第四,我誠心感覺我有在台灣居住工作的必要。其中一件事是印行我先父的年譜和日記全部;第二件事是完成我自己的兩三部大書…因為韻卿性子急,她對我的事太熱心了,往往沒有耐心聽我「坦白」!請你們不要笑我這篇坦白書!

適之一九五六,十一,十八夜

陳毓賢引錄了這封信立刻補上一句說:「早十多年前歐美各大學紛至沓來的聘書胡適推卸尚來不及,為何到了五○年代反而要趙元任替他找事?」陳毓賢說其實不是沒有大學要胡適,英國牛津大學原本想聘胡先生擔任講座教授,打聽他願不願意,胡先生卻因英國當時承認了中共怕捲入政治糾紛而推掉了,「可見他是挑剔的」。陳毓賢還說,中共統治大陸,對胡適來說,自身的進退舉措是個道德問題,而「趙元任則早就在中學已決意做世界公民了」。換句話說,胡先生的民國情懷比趙元任濃。胡先生做過駐美大使,他和蔣介石國民政府之間的那份愛恨關係拖拖拉拉也持續了好多年了。胡先生一九五八年回台灣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我一九六○、六一年在台北見到的胡先生始終是反共的胡先生。這個印象至今難忘。那時候台北有一位老報人告訴我說,胡先生回來是對的,美國學術界漢學研究粗分兩大派系,一派是研究中國古代文明的傳教士子弟,一派是研究近代中國的費正清學派,探討中國的共產之路:「胡先生沒必要去湊這個熱鬧,他住南港多清靜!」

胡適之和陳之藩的師友交情不同一般。胡先生私底下一定跟陳先生說過許多外頭不方便說的話。陳先生聽了這些話為胡先生難過為胡先生不平其實並不奇怪,正如胡先生這些牢騷跟公開出來的事實有些出入也不奇怪一樣。陳毓賢筆下的趙元任、胡適之半世紀情誼是根據趙、胡二氏白紙黑字留下來的資料梳理而成的歷史;陳之藩信上透露的消息也許只是胡先生個人一時之感和陳先生個人一時之嘆,激動是激動了些,說謬誤倒未必一謬到底:歷史的後台有笑聲,有淚影,台前觀眾看不到。這是我的猜測。我不忍心追問陳之藩:老先生還在養病。郭際岡讓我讀到陳毓賢的文章我又高興又感謝,真是一篇細緻的好文章,句句有出處,對趙元任對胡適之不偏不倚,連胡先生和韋蓮司的戀情也寫得月明星稀,不漫不漶!胡先生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八夜給趙元任夫婦寫了那封信,不到一個月,他十二月九日又到張充和、傅漢思伉儷家裏給求字的人寫了許多幅小字,寫給充和的那幅輾轉藏在我家。聽說那時候傅漢思在加州大學教中國歷史。充和是胡適的晚輩,學生,胡先生借她的書桌寫字一定很自在,很愜意,那天寫的每一幅字都漂亮。

(原刊二0一一年三月十三日《蘋果日報》)
(相關文章:董橋〈在春風裏──陳之藩研討會上的閑談〉

星期六, 2月 19, 2011

人溺己溺翻譯事

人溺己溺翻譯事
劉紹銘

張愛玲的《色,戒》,有Julia Lovell的英譯:Lust, Caution。譯筆流暢,病在中文理解能力不足,每見失誤。有些失誤倒不是因為譯者看不懂原文,而是差了一點考證的工夫。Lovell把「霞飛路」譯為Hsia-Fei Road(拼音是Xiafei)。租界時代的上海,洋標幟很多。「霞飛」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法軍總司令Joseph-Jacques-Césaire JOFFRE( 1852─1931)的音譯。《色,戒》的英譯,理應把「霞飛路」還原為Avenue Joffre。

霞飛路在英文翻譯作品中不能音譯,如同香港的「彌敦道」是Nathan Road,不是Midun Road的道理一樣。香港的淺水灣酒店在張愛玲傳奇《傾城之戀》扮演了月老的角色。對上了年紀的老香港說來,The Repulse Bay Hotel是一份殘存的浪漫記憶。淺水灣酒店因此不可以是Shallow Water Bay Hotel,更萬萬不可音譯為The Qianshuiwan。

陳一白在2011年1月9日《上海書評》寫的〈談談《老人與海》的三種譯本〉,立論中肯,極有見地。難得的是行家文筆平易近人,少以行話或「夾槓」(jargon)炫人。陳先生選的三個譯本依出版的時序是:余光中、張愛玲和吳勞。陳先生用了最大的篇幅討論余光中教授的譯文。據單德興《翻譯與脈絡》所引資料,余教授翻譯《老人與海》時,還在念大學,1952至1953年間在台灣的《大華晚報》連載刊出。陳一白引用的是2010年10月譯林出版社印行的簡體字本。余光中在此書的譯序上說新版本曾大加修正,改動的地方達一千處以上。

修訂本顯然還有不少疏漏之處。陳一白在第二頁就找出問題。老人沒有什麼朋友。偶然跟他聊聊天、照顧他一下的是個男孩。這一天孩子要請老頭喝啤酒:「Can I offer you a beer on the Terrace and then we'll take the stuff home.」

余光中的譯文:「我請你去平台上喝杯啤酒,好不好?喝過了,我們再把這些東西拿回去。」

小寫terrace是平台、陽台。T字大寫的terrace就成了名詞。陳一白說,書中用了大寫的「平台」,其實是La Terraza酒吧,今天已成觀光熱點,許多遊客都到那裏緬懷海明威。余光中在這地方看走了眼,引起了故事中一系列連鎖反應。試看以下這段譯文:

男孩把這些食品盛在一個雙層的金屬盒子裏,從平台上帶來。他袋裏裝了兩副刀叉和湯匙,每副都用紙做的餐巾包好。

「誰給你的?」

「馬丁老闆。」
如果男孩來自「平台」而不是酒吧,那裏來的食品和用餐巾包好的刀叉?陳一白認為特別突兀的,莫如「馬丁老闆」這一句。張愛玲和吳勞都把這句話譯為:「馬丁,那老闆。」這樣讀者就不會摸不着頭腦,知道馬丁就是露台酒吧的老闆。

把大寫的Terrace看成「小楷」,這種失誤,誰也不敢說自己不會犯錯。為了配合陳先生的文章,《上海書評》特意把《老人與海》中露台酒吧的原形照片印製出來。海明威當年如果讓孩子說請老人到La Terraza喝啤酒,一來這兩個字的第一字母是大寫,二來terraza是西班牙文,不管譯者怎麼不小心,也不會譯為「平台」。但海明威寫的是小說,不是旅遊指南,在處理人物的身份和地點的名稱上,沒有必要實事求是。

陳一白在余光中譯文找出的紕漏,我們只能選些有標示性的來討論。原文:「I'll back when I have the sardines, I will keep yours and mine together on the ice and we can share them in the morning.」余譯:「我弄到了沙丁就回來。我把你的和我的一同冰起來,明早就可以一同吃。」

陳先生說余光中顯然沒有斟酌上下文,才會把share解作「同吃」的。在這句子中,沙丁魚是用來作魚餌的。

Critic─文評家、劇評家、譯評家,他們的本份是說三道四,指點江山。這些專愛在人家炮製出來的食品中找碴子的人,究竟會不會下廚?廚藝如何?陳一白先生大概想到,自己說了余光中半天不是,如果不作些「示範」,實在說不過去。先看原文:

He saw the phosphorescence of the Gulf weed in the water as he rowed over the part of the ocean that the fisherman called the great well because there was a sudden deep of seven hundred fathoms where all sorts of fish congregated because of the swirl the current made against the steep walls of the floor of the ocean.

對海明威文體有研究的讀者不難發現,這樣一個用四個clauses構成的長句,非海明威本色。他破例寫了這個沒有標點的長句,一定別有用心。先看余光中的譯文:「他划過漁人所謂巨流的洋面,看到水裏『灣草』磷磷閃光;該處海牀陡降七百英尋,灣流撞在海底的峭壁上,形成漩渦,所以各種魚類都在此滙集。」

拿原文跟余譯比對,馬上察覺到的是句子的次序經過調整了。原文敍述一氣呵成,譯文用了一個「分號」(semi-colon)。用陳一白的話說:「於是這可由雙重原因狀語從句構成的複合句不再層次分明、環環相扣,而是變成兩個前後看不出有任何聯繫的分句。」

余光中把Gulf weed譯為「灣草」,其實應是「馬尾藻」,陸谷孫的《英漢大辭典》有載。Great well譯為「巨流」,其實是「大井」。海明威行文布局,處處顧慮周詳。陳一白這樣解讀說:「老人出海時天尚未亮,所以他不可能看到Gulf weed,只能看到phosphorescence(磷光)。身為當地久經風浪的漁夫,老人看到磷光,當然知道是馬尾藻發出來的,而馬尾藻的出現,則意味着他把船划到了『大井』這片海域。老人知道『大井』有許多魚,但他卻決意到遠海去抓大魚,這強化了全書的悲劇色彩。」

陳先生因此肯定地說,phosphorescence、Gulf weed、great well和all sorts of fish是四個關鍵詞,次序不容更改,否則會與書中的構建現實相悖。依陳先生看,海明威這個長句子有特定作用:通過文體的變化來強化作品中的某種氣氛或人物的情緒。海明威雖然沒有描寫老人的心情,「但這個複雜的、訊息密集的句子如同一陣急促的戰鼓,成功地傳達出大戰在即的緊張氛圍,真可謂『不着一字,盡得風流。』」

該讓陳先生給我們「示範」了。他的譯文是:「他看見磷光閃閃,那是水中的馬尾藻,此時他划到的這片海面,被漁夫稱為『大井』,因為這裏突然變得很深,有七百英尋,各種各樣的魚兒因為水流沖擊海底陡峭的岩壁形成的漩渦而聚集在這裏。」果然,陳先生的譯文順應了四個關鍵詞的出現次序:磷光、馬尾藻、「大井」和各種魚兒。如果我們繼續對余光中的譯文挑眼,那麼可以說他把the part of the ocean that the fisherman called the great well譯為「洋面」有點怪異。Ocean通常譯為「海面」。但在我看來,最值得討論的是「所謂」的說法。我們細看原文,the fisherman是單數,因此這個「漁人」就是「老頭子」本人。「所謂」是so-called,表示對所稱存疑,或有保留。這片海面被老頭稱為「大井」,對他而言,這就是大井,沒有什麼所謂不所謂的。

陳一白先生的譯文,調配有度,堪稱範本。難得的是,他譯文保持了原文的syntactic sequence(句法組合的次序):phosphorescene Gulf weed great well all sorts of fish。前面說過,海明威這個訊息密集、急如戰鼓的長句,是用四個clauses構成的,全句沒有一個標點。中文如要在格式上亦步亦趨,只有用「意識流」的句法。但這句子雖然結構複雜,內容卻不是老人的獨白或思緒。用意識流的文體翻譯,那就像俗語說的牛頭對馬嘴那樣不相稱了。因為中文和英文在結構上存在本體的差異,現代漢語沒有相同的表達形式,所以陳先生不得不用斷開的短句來傳遞原文長句子的訊息。張愛玲和吳勞的譯文,也無法突破這種語文結構的限制。

陳一白的長文重點討論的是余光中的譯本。張愛玲和吳勞的譯本,可能是為了篇幅關係,落墨不多。陳先生指出余光中對share沙丁魚的誤解後,這麼說:「余先生曾任台灣中山大學外文系教授達十五年之久,以他的英文造詣,絕對沒有可能看不明白這層意思,他何以會這樣譯,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實這並不難解,譯者一時大意,沒有細看上下文來決定share在這context上的意義。

譯文的水準,與譯者的「江湖地位」並無關係。譯壇名宿Arthur Waley把「赤腳大仙」看成red-footed immortal,可能是匆匆取了「赤」字在辭典上的第一義。這種失誤如「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翻譯工作,沒有誰可以「君臨天下,這也是說誰都可能犯錯。本文以「人溺己溺翻譯事」標題,聽來有點不倫不類,但我是想到自己翻譯的幾本小說,行家若拿到手術枱上解剖,準會找到好些「大可商榷」的地方。「人溺己溺」不外是要跟大家share翻譯工作之風險,認識到自己的譯作,隨時有失手之可能。

說到翻譯的風險,陳先生給了我們一個現成的例子。《老人與海》的第一句:He was an old man who fished alone in a skiff in the Gulf stream and he had gone eighty-four days now without taking a fish。陳先生說這句話,「以中文寫作在海內外文學愛好者中享有教母般聲望的張愛玲居然譯為:『他是一個老頭子,一個人划着一隻小船在墨西哥灣大海流打魚,而他已有八十四天沒有捕到一條魚。』」

陳先生認為這是一般初學翻譯新手的毛病:時刻不忘將不定冠詞譯出來。海明威惜字如金,對贅詞深痛惡絕。依陳先生的意思,此句中譯,大可把「一個」、「一隻」和「一條」刪掉,簡化為:「他是個老人,獨自划着小船,在灣流中捕魚,八十四天來,他沒打到魚。」陳先生的話有理,中文的習慣的確如是。我想張小姐若不是在看原文時把「一個」、「一隻」和「一條」盯得這麼緊,她不會寫出這麼囉嗦的中文。翻譯工作一不小心就自損其身,此是一例。這也就是上面所說的風險的一種。張小姐當年若不為稻粱謀而「下海」翻譯,就不會寫出這些半洋化的句子。不過話說回來,就目前老人的境況來說,我倒覺得如果說成「八十四天來,他沒打到一條魚」──加上「一條」,更能托出老漁人可憐的處境。這傢伙連一條魚都抓不到!真的,一條魚都抓不到。

(原刊二0一一年二月十九日《信報》)



《老人與海》中露台酒吧的原型

星期四, 1月 27, 2011

胡適與羅爾綱的師生情

胡適與羅爾綱的師生情
方之光

今年5月25日,是太平天國史研究一代宗師羅爾綱先生逝世十週年。最近我重讀了他的《師門五年記•胡適瑣記》,為他與胡適的師生情誼所深深感動。

要說羅爾綱與胡適的師生之情,還得從70年前胡適批評羅爾綱的《太平天國史綱》說起。

1937年初,羅爾綱懷着「理想的新史學應該屬於整個社會和人民」的目的,經過兩年努力完成的《太平天國史綱》一書出版了。書中首次提出太平天國性質是「貧民革命」,「含有民主主義的要求,並且參入了社會主義的主張」。這在當時是具有原創性的看法,殊屬難能可貴。同年2月21日早上,羅將此書送給胡看,時胡剛從協和醫院出來,蓋着被躺在床上休息。羅說等身體完全好後再看,胡說立即看。羅中午回家時即看到了胡的條子,「叫我午飯後即去。那天吳晗來我家,我就同吳晗一起去。到了胡適家,他已下樓在書房裏等候我。他一見我就厲聲斥責,說我這部書專表揚太平天國,中國近代自經太平天國之亂,幾十年來不曾恢復元氣,卻沒有寫,有失史家公正。」胡適批評羅書,「專表揚太平天國光明面,沒有說到太平天國的黑暗面,我當時受了他的責罵,不但沒有反感,而且以為自己有違師教,所以到六年之後我到桂林去,有一間書店要我寫自傳,我就寫了一本小冊子叫做《師門辱教記》敘述這一件事。」可見,羅也認同胡適的批評有一定道理。更值得注意的是,白天胡適對羅是「盛怒下責斥」,晚上寫日記卻溫和委婉了,只說「做書不可以學時髦」。

1943年,羅爾綱的《師門辱教記》由廣西桂林文化供應總社出版了。他在此書中說:「我為什麼叫《師門辱教記》呢?這是因為我着的《太平天國史綱》於1937年春出版了,適之師嚴厲訓飭我偏於太平天國,有背史家嚴正立場,那時候,許多太平天國史料還沒有發現,我也和當時人們一樣認為殺人放火、搶劫擄掠是太平天國幹的,所以我沉痛地感到有負師教與他對我的希望,因此把書叫做《師門辱教記》。」1944年,羅爾綱從湘鄉曾家找回《忠王李秀成自述》和蒐集到的新史料,寫成《世傳太平天國姦淫殺掠考謬》,「才知道殺人放火為清朝軍隊所幹,太平天國軍隊是愛民的軍隊,我並沒有偏袒太平天國。」儘管羅爾綱不贊成胡適對該書的批評,但仍肯定他「那片教學生的苦心卻是可見的。胡適對我的督教往往如此。這種督教,嚴似冰霜,卻也煦如春陽。令人向上,使人奮發」。這真是「煦如春陽的師教」。

羅爾綱於「1945年在四川李莊鎮把《師門辱教記》修改後,寄到重慶獨立出版社盧吉忱(逮曾)重印,盧先生要適之師寫篇序。適之師於1948年3月才在北平寫,他抄了一份寄到南京給我,在信中說我這本小小的書給他的光榮比他得到35個名譽博士學位還要光榮。那時我就覺得適之師這句話說得大重了。但後來事實來表明他的話是真實的」。胡適在序中高度讚揚羅爾綱治學「謹慎勤敏」和「不茍且的美德」,認定他「將來一定會有成就」。羅爾綱則說,「適之師以『不茍且』三個字教我,使我終生感戴,受用不盡」。羅爾綱對老師的尊敬,胡適對學生的摯愛,在此顯露無遺,令人感動。

1958年12月7日,時任台灣「中央研究院」院長的胡適,把羅爾綱的《師門辱教記》改為《師門五年記》自費在台付印,不作賣品,只作贈品之用。1958年12月17日,據在台北參加北大60年校慶和胡適68歲生日的校友金承藝看到《師門五年記》一書後說:「我得承認這本小書使我很受感動。如果這本書,僅僅是羅爾綱自己與胡適之先生相處五年,對師恩稱頌的報導,那我認為它就不會很感動人了。我所以受這本書感動,是因為這本小書中有從來沒有人這樣坦白詳細地描寫他做學問的經驗,……他不單是介紹出一位對學生態度如煦春陽,而對學生求學問的態度卻又要求一絲不茍,一點也不馬虎的先生,並且敘述出一個極難得的虛心、篤實肯接受教訓的學生。做學問而一點不茍且,永遠說實話,這大概在任何時代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可是在這本書裏,有一個不茍且,說實話的學生,這不能不使人感動了」。1959年,台灣着名歷史學家嚴耕望先生在友人處看到羅爾綱這本小書後給胡適信中說:「深感羅先生真璞可尚,而先生遇青年學生親切、體貼、殷殷督教,無所不到至極,讀之令人神往,深感此書不但示人何以為學,亦且示人何以為師,實為近數十年來之一奇書,不識先生手頭尚有餘否?如有存者,乞預留一冊惠賜為荷。」

在紀念羅先生逝世十週年的日子裏,對胡羅之間的師生情及這段師生情對後學的深久影響至為感佩,茲記以為紀念。

(作者方之光,單位:南京大學歷史系。)
(來源:《光明日報》,轉貼自二00七年十月十三日《中國網》
(《師門五年記》書影來自臉書的《舊香居舊書架》,由傳月庵提供)

星期二, 1月 11, 2011

念想

念想
傅月庵

曾經,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面,我瘋狂地念想一本書,無日無夜,幾如心裡有一隻老鼠在囓咬着。

那是2002年的事。我到舊金山旅行的最後一天,跟友人到北灘(North Beach)朝聖膜拜「城市之光」(City Light)。在書店裡瀏覽一過,買了幾本書跟紀念品後,滿懷興奮地走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我一眼看到遠處還有一家老橡樹(Black Oak Books),過寶山不能不入,一行三人遂又踅了進去,穿梭書架,瀏覽點撿了半天,我所在意的書話(book about books)舊書,乏善可陳。倒是很意外地在僻處底層角落,看到了一本線裝書,上個世紀前半葉東京所出版。那是關於日本近世名僧良寬的英文傳記,有圖有文。文字一下子尚無所感,版型、插圖倒是很精美,粉紅色的封面,幾株出水蓮花,有點野,卻頗不俗。拿在手裡,翻了又翻,非常動心。我向來對良寬感興趣,他的傳記着作,中日文收了不少,英文倒還沒有,怎麼說都該買下來。只是一看標價,美金90幾元,換算台幣都要3000塊了。



旅行的最後一天,晚上即將歸去,口袋所剩無幾,買了這書,萬一臨時出狀況,或要陷入窘境?這一想一猶豫,心裡的那位「好天使」立刻有話說了:「這一趟,買的書也夠多了吧?還都是洋文的,真會讀嗎?你那堆日文良寬,到底讀了幾本!?束書不讀,有等於無。物慾熾盛,冤冤相報何時了,不要再這樣了……」拗不過碎碎念的天使之音,最後,我狠下心腸,慨然棄書,決定不買了!

離開書店後,到了對街據說非常有名的咖啡店喝咖啡。突然寡言起來的我,一下子被看穿有心事。幾經敦促,我乃全盤托出,將那本書細細描繪了一次,說明它的難得罕見,講得又有些興奮了。「那你怎麼不買?」「夠多了,算了,不差這一本!」友人聽後,紛紛勸我回頭把書買下,「沒錢的話,我有。」「一趟路那麼遠,多帶一本無妨啦。」「趕快買下吧,最後一天了,過了這村沒了那店,想後悔都沒來不及了。」「依你的個性,一定會後悔!」「對啊對啊,最後肯定發覺:就差這一本!」那天也不知什麼鬼打牆,彷彿專為賭氣,他們越說「後悔」兩字,我越搖頭越不回頭,「說不買就不買」還信誓旦旦地說:「絕不後悔!」

然後,我就回來了。到家後,整理行李,翻看「戰利品」,將之一一上架,躇躊滿志之餘,遺憾隨生,果然,20幾個小時才過去,我就開始念想起那本書了。



就像是打在擋風玻璃上的一塊小石子,如其位置不對,虛驚一下也就過去了。但若是剛好打到四個角落那一小塊地方,龜裂隨起,蛛紋四處延伸,最後甚至整片玻璃都要碎裂的。一本書本來也沒什麼,卻偏偏是良寬的傳記,或許這這就是死穴所在,遂令天上大風四起吧。總之,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那本書的影像時不時便出現腦海裡,苦惱着我。偏偏又不是很清楚,粉紅一片,蓮花亭然,書名卻模糊了,只記得有露,Dew-drops。人是很奇怪的動物,明知無益事,偏作有情癡,隔了那麼一個太平洋,且是50多年前東京出版的舊書,再見機會渺茫,卻讓人更加顛倒夢想。就這樣,思思念念,懊悔不已了一整年之後,狂心方才漸漸消歇下來。但,消歇絕非消滅,日後只要看到書牆上那幾本良寬傳記,總會教我如何不想它,總要長吁短嘆一番。2006年,我的第三本新書出版,取名《天上大風——生涯餓蠹魚筆記》,如今回想起來,當不無對那本被我遺棄了的粉紅小書的悼念之意吧。生涯餓蠹魚,少吃了一本,我真的很餓!

日子在思念中流逝。2007年冬日某個深夜,起床喝水後,再也睡不着,心血來潮地牽着「古狗」(Google)上網亂逛,四處搜尋。突然又想起那書,於是把腦海中所有想得起來的關鍵字,一個一個拿出來排列組合,試了10多組之後,突然跳出《蓮の露》(Dew-drops on a lotus leaf)這個書名,急忙拿到亞馬遜書店再試。「天啊,這不就是它嗎?就是那個封面,就是那道光啊!」當下激動異常,整整5年的相思,這次非到手不可!但,問題跟着來了。亞馬遜舊書根本不發送台灣,台灣人想買,得透過其他地區的人代買才行。這是不是一種歧視?我不知道也不想深究。重點是,我要這本書啊!於是立刻與華府友人聯繫,要她不計代價,無論如何幫我買下這書。友人聽後,口頭沒說,心裡肯定講了:「大哥,我說得沒錯,你果然後悔了吧!」她是當天在場見證者之一,後來東遷了。

只是,好事多磨。這書,買是買到了。從西雅圖寄出時,理應送到華府的,卻不知怎麼地,給送到友人舊金山老家去了。我左等右等老等不到,又開始擔心會否寄掉了或被攔胡買走了?直到友人拿到書,方始安心下來。等書越過太平洋,來到我家,2008年春天都快過完了。5年又3個月的相思,終得一解。買到的這本,比起5年前所見者,品相更好,絹裱書匣、線裝包角都完好無缺,老天誠然不負苦心人也。入手時,幾乎每天都拿出來翻看擺弄,越看越覺得好!但不知怎地,漸漸地也就平淡了,到後來,甚至覺得還是沒有5年前那本好,且又生疑了:這本是1954年三版,那本版次恐怕更早吧!?——「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及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蘇東坡說的沒錯,大概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狂心不歇,歇即菩提」,佛經是這樣說的,但對於那些我為書狂、執念滿滿的傢伙來說,「寧可永劫受沈淪,不從諸聖求解脫」,或許才是王道吧!

附記,此文刊於《文訊》雜誌,2011年一月號。
(轉貼自二0二年一月二日傅月庵部落格《天上大風》)

傅月庵在臉書的附言:

往事了。若你問我,此種痴狂,如何消解?別人我不曉得,於我,一自林小寶橫空出世,如今,更愛者人,心惜者書。書比人長壽,所以且讓它去,憐取眼前人,乃成第一義。於是,狂心消歇,都成風流一段了。歲月靜好,平心即平安;與時流轉,知止即知福。誠然也。

略薩:抗爭是文學的根源

略薩:抗爭是文學的根源
崑南

早熟傾向創作人與事,即是這種文學抱負的來處,究竟如何誕生?我認為答案是對抗精神。我深信凡是埋首創作,生活於自己獨特天地的人們,自然會間接地表述對人生或世相的抗拒與批評態度,投入想像與夢想工程去替代現實世界。

(What is the origin of this early inclination, the source of the literary vocation, for inventing beings and stories? The answer, I think, is rebellion. I’m convinced that those who immerse themselves in the lucubration of lives different from their own demonstrate indirectly their rejection and criticism of life as it is, or the real world, and manifest their desire to substitute for it the creation of their imagination and dreams.(《給青年小說家的信》英文版第七頁)

《紅與黑》第十三章引言中,作者司湯達(Stendhal)寫上這麼的一句話:「小說是帶着上路的一面鏡子。」這句話引來不少書評家的論述,但大致上,都是表揚小說中寫實色彩的比喻。可不是嗎?沿途帶着一面鏡子走路,鏡子反映到什麼就寫什麼,正如拿着相機,看到什麼便拍下什麼,這就不是百分百的寫真嗎?

不過,如果你是成熟及專業讀者,就會發現作者不外是轉移視線的筆法,因為他刻意指出這句話是來歷自一個名為Saint Real(神聖現實之意),十七世紀的歷史學家。不止此,沒錯,確有其人,但他全部作品中根本沒有這句話。明顯地是司湯達本人撰寫的。其中含意是什麼?就是作者擺明杜撰,故弄玄虛,似乎志在捉弄讀者,弦外之音在:「我筆下所寫,的確實實在在,但大家可否看出有那一些不外是信口開河的呢?」

從這裏,帶出了一個可能大家視而不見的問題:為方便計,常常愛把一些文學作品歸類,某某寫的是現實主義,某某的是後現代主義等等。其實一部可稱之為偉大的作品,隨便拿主義式框框固定有誤導的危險。

司湯達《紅與黑》一直被歸類為現實主義小說經典之一?看來,這只是小說入門之類文論才會如此定位,當你多讀一些,就會發現司湯達根本喜歡以戲謔方式造假而自娛,如果你以為他真單靠鏡子來記錄眼見的一切,那便錯了。藝術文本,在顯義與晦義之間,出現大大小小的浮動關係,可建立不同解讀的空間。當大家多讀羅蘭巴特的文章,自然明白是什麼的一回事。

主義框框 大可不必

榮獲今屆諾貝爾文學獎的略薩(Mario Vargas Llosa)的小說,就常被框成現實主義行列,有些在前面冠以浪漫,或結構,甚至魔幻等等。問題是:不必要,想了解作者風貌,直接去讀他的文本就是了。

略薩書單不會短,大家從網上都可以找到,小說之外,還有評論、遊記、傳記及戲劇,而小說的文體也多面,歷史、言情、犯罪,甚至帶點倫理。這更加說明,如果拿一個乜乜主義來框住他,是委屈了他吧。

大家如果想走捷徑,了解一下這位諾獎文學新主人的寫作風格,去閱讀他的一本小書,最直接不過了;這本就是《給青年小說家的信》(Letters to a Young Novelist ,原文是西班牙語,英譯:Natasha Wimmer,2002年由紐約Farrar, Straus and Giroux出版),在其中,略薩借給青年的信暢談創作之道。信中透露自設神龕的作家有福克納、海明威、Andre Malraux, John Dos Passos、加繆及薩特了。從作家心儀的作家名單,多多少少可以摸到其寫作風格一二。(其實,在略薩內心還有一個特別的位置,留給集偶像/粉絲/好友於一身的帕斯Octavio Paz,他也是諾獎文學得獎者,稍後還會提到他)略薩認為文學應是畢生抱負,帶點宗教式執念與熱情。他喻之為肚裏的絛蟲(tapeworm),一旦依附體內就安身立命,除也除不掉。主人要不斷創作餵飽它,同生共死。作者準確的說法是:「你在內心深處已意識到文學到底是什麼,已準備獻身文學之中,視為高於一切,堅定不移的行為。」

關於得獎理由,文學獎評審單位瑞典皇家科學院的評語,通常都十分精簡到肉(新聞稿原文: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for 2010 is awarded to the Peruvian author Mario Vargas Llosa 「for his cartography of structures of power and his trenchant images of the individual’s resistance, revolt, and defeat」),如果直譯,可能令普眾往往不得要領,筆者就嘗試據讀他的作品消化與啟發後所得而意譯如下:「頒獎給七十四歲的略薩是要表彰他繪制權力結構的筆法,以及他把個人的抗爭、反叛精神及挫敗感,同時切割得血肉分明。」略薩的抗爭與反叛在作品中是十分明顯的。他自己也這麼寫:「虛構小說中那種觸摸不到的生活來反抗實在生活,會造成什麼傷害呢?對於實在生活,這些抗衡又意味一些那樣的危險呢?大致上是沒有的……優秀文學少不了對現實世界產生焦慮,在特定環境裏就往往演變為面向政權、建制或者傳統信仰而形成的反抗精神。」

所以,如果把略薩這個作家標籤為寫實主義範疇,是非常片面的。聽聽他如何談論寫作的虛構技法:「確切的說,(虛構)是歷史的反面,或歷史的背面;虛構就是根本不曾發生過的事件,這些事件必從想像和話語中創造出來,如此便可慰藉一下在現實生活中難以滿足的慾望,如此便可讓幻想填補你自我發現的空間。」他更引用福樓拜的說法:「寫作是生活方式之一種……換句話說,不是為生活而寫作,而是為寫作而生活。」難怪獲獎後他在記者會上,擔憂未來電子書取代紙本書之餘,強調不斷筆耕,直到生命結束為止,還主張多讀文學作品,才有對抗極權思想的能量。

渴望與現實不同的世界

在談傳說中一種頭顱垂地的長頸怪獸的一封信時,略薩莊嚴地指出:「小說家要熱烈渴望一個與現實不同的世界……其實,所有小說都是披上真理外衣的謊言,但這就是創造一種。至於這種真假錯覺技巧是否有說服力,一如馬戲團魔術家的掌聲取決於其戲法能否出神入化了。」

略薩在不同的訪談中,很喜歡強調心中的妖魔(Demons),他認為小說家的真實或真誠,是接納這頭來自內心的妖魔,而且終生盡力為它服務。

前文提到的帕斯,他之所以崇拜是二人同聲同氣,樂意受這頭妖魔奴役。尤其是帕斯,九三年時已七十九歲高齡,仍可撰寫《雙重火焰》(The Double Flame: Love and Eroticism)這部情慾巨著。二000年略薩把《語言的激情》(The Language of Passion,是他在馬德里一份報紙撰寫的專欄文章的結集)向帕斯致敬。全書四十六篇文章,而這篇題目名為語言的激情,是有來處的:超現實主義創始者布列東逝世時,帕斯在悼文中這麼寫,「沒有語言的激情元素,超現實主義就根本不會在世間誕生。」

今屆諾貝爾獎真有意思,值得全人類高度讚揚,因為文學獎與和平獎的結果,明顯地是針對世上某些地區極權主義集團,不顧世人齒冷,囂張地踐踏自由和人權。年年內地作家自怨自艾地提出一個問題,為何人口數以億計的國家一直無法獲得這個世界地位崇高的文學獎呢?答案只有一個,其實也好簡單,釋放所有如劉曉波等異見人士,多扶植幾個像略薩的作家就可以了。

(原刊二0一0年十月十日《崑南的空間》、《明報‧星期日生活》)

星期六, 1月 08, 2011

陳寅恪研究的反思和展望──《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新序

陳寅恪研究的反思和展望──《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新序
余英時

《明報月刊》編者按:余英時先生研究陳寅恪先生的第一篇專稿《陳寅恪論再生緣書後》,刊登於香港《人生》雜誌一九五八年十二月號。五九年香港友聯出版社翻印《論再生緣》油印本並收了《書後》作出版前言。不料,這驚動了中央領導人,郭沬若等親自披掛上陣。這是余英時研究陳先生著述遭遇的第一次風波。八十年代初,余先生在本刊陸續發表《陳寅恪的學術精神和晚年心境》、《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陳寅恪晚年心境新證》等文,其後本刊接到署名「馮衣北」的反駁文章並且刊登。「馮衣北」的反駁是在當時任中共中央局委員的胡喬木的指示下及廣東省委文教戰線負責人的布置下進行的。這是第二次風波。回顧兩次風波,余先生道──把眼光從官方移向民間,展望陳寅恪研究的將來,我是極其樂觀的。余先生還指出:從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陳寅恪先生在大陸學術界越來越受到敬重。其中關鍵並不在他的專門絕學,而主要繫於他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兩句話並不只是說說而已,在最後二十年中他是以殉道的精神加以實踐的。

今年(二0一0)是陳寅恪(一八九0─一九六九)先生誕生的一百二十周年,大陸上出版了不少涵有紀念性質的專書。最重要的是陳流求、陳小彭、陳美延三姊妹合寫的《也同歡樂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篔》(北京:三聯)、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北京:中華)和蔡鴻生《讀史求識錄》(廣州:廣東人民)。同時廣州《時代周報》也在八月九日出版了紀念專頁(李懷宇編)。可知陳先生逝世雖已四十一年,他不但仍然活在女兒和弟子們的心中,而且繼續受到新一代知識人的崇敬。

在這一特殊氛圍的感染之下,我也忍不住要對陳先生再度表示一點誠摯的敬意。自從《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增訂本出版以後(台北:東大,一九九八),我已退出了陳寅恪研究的領域。但是我對這一領域的關注卻沒有中止,十幾年來稍有關係的論著我大致都曾過目。現在藉着《釋證》重新排印的機會,我想就這些新論著中與《釋證》相關的部分,畧抒所見、所思、所感。

一九九七年十月,我為《釋證》增訂本寫了一篇《書成自述》,其中涉及大陸官方對我有關陳寅恪論述的一些反應。當時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出版不久,所引檔案資料相當豐富,然而在官方反應這一具體問題上,則尚欠完備。因此我的《書成自述》也只好概括言之,未能深入。現在新材料出現了,我覺得應該對這一問題重新回顧一番。

第一次風波

新材料中最重要的是關於我第一篇《陳寅恪論再生緣書後》和《論再生緣》在香港正式出版,這兩件事自始便分不開,因為如果《論再生緣》不能與讀者共賞,那麼我的《書後》便不免陷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狀態了。關於印本《論再生緣》如何進入大陸以及官方的最初反應,我以前只看到下面兩條記載:第一、胡守為《陳寅恪傳畧》說:

一九五九年《論再生緣》的油印本流出香港後,被某出版商據以翻印,又在小冊子之前寫了一篇《關於出版的話》……香港《大公報》一位記者把這小冊子帶回廣州,交給陳寅恪,陳對這篇《出版的話》非常不滿,即把書送到中山大學黨委書記馮乃超處,並說明自己沒有送書到香港出版,當時馮乃超指出,《出版的話》無非想挑撥他同黨的關係,陳表示同意這一分析。(收在《文史哲學者治學談》,長沙:岳麓書社,一九八四,頁四一)

作者是陳先生在嶺南大學教過的學生,一九五九年恰好「受黨的委派」,以黨員的身份擔任了陳的「助手」(見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台北:聯經,一九九七,頁一八七)。所以《傳畧》所記的事實輪廓應該是可信的,至於陳先生是否對《出版的話》「十分不滿」,以及「同意」黨委書記的「分析」,則是另一問題,可以置之不論。第二,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

(一九五四年)二月,《論再生緣》初稿完成。自出資油印若干冊。後郭院長沫若撰文辨難,又作《校捕記》。(增訂本,上海古籍,一九九七,頁一五八)

郭沫若參加《再生緣》的論辯,我最早得之於《編年事輯》初版(一九八一),後來才在陸鍵東《最後二十年》中獲悉其全部經過(頁八九至九三),但這兩個事件之間有無關聯,則至今還不清楚。我曾有過一個推想,以為《論再生緣》傳至北京,也許另有途徑,未必是廣州中山大學呈報上去的。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陳垣給澳門汪宗衍的信說:

久不通消息,正懷念間,忽奉到《論再生緣》一冊,在遠不遺,至為感謝。惟書前缺去三、四頁,美中不足,倘能再賜我完整者一部,更感謝不盡。

同年十二月五日汪覆函云:

《論再生緣》二書乃寅老數年前之作,洗三家(按:洗玉清)屢為言之,乃其未成之稿,後流入港肆,被人盜印出售。偶得一冊,而書中間有累句,出版說明更推波助瀾,多違時之語,故特抽出三紙。頃承垂詢,檢出補寄,並另購一冊郵呈,祈查收。(均見陳智超編注《陳垣來往書信集》,上海古籍,一九九0,頁五一一)

從這兩封信可知,一九五九年十一、十二月,陳垣各收到一冊《論再生緣》,又汪宗衍同年四月一日來函,賀陳垣「批准入黨」(同上,頁五一0),援菴老人新入黨,想必遵守黨紀,既知《論再生緣》在香港被「盜印」,斷無不向黨報告之理。因此我頗疑北京黨中央知有此事,或直接間接與陳垣有關。但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我也只能存疑而已。

驚動郭沫若等中央領導人

徐慶全《陳寅恪〈論再生緣〉出版風波》(見《南方周末》,二00八年八月二十八日D23版)是對此案發掘得最深入的文字,但因原文太長,不便徵引。下面我想通過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以下簡稱《年譜》)來處理這一公案。這部五十萬字的《年譜》是卞先生以九十九歲的老人,先後費去二十多年的功夫才完成的。全書對於相關史料的收集既廣,審查也嚴格。關於《論再生緣》一案,《年譜》不但充分運用了上面提到的徐慶全的專文,而且還參考了不少其他記載。以下我將順着《年譜》的時間次第,對此案始末先作一扼要的交代,然後再試加解說。

《年譜》一九五八年條末:

秋,余英時在哈佛大學偶然讀到《論〈再生緣〉》的油印稿本,後在香港《人生》雜誌一九五八年十二月號發表《陳寅恪先生〈論再生緣〉書後》一文,推斷《論〈再生緣〉》「實是寫『興亡遺恨』為主旨,個人感懷身世猶其次焉者矣!」(頁三0九)

又,一九五九年六月條:

余英時在美國哈佛大學發現的《論〈再生緣〉》油印本,由香港友聯出版社出版。在海外轟傳一時,議論紛紜。書前加了一篇序言說像這樣的書籍,在大陸上是不能出版的。(頁三一一)

卞先生將我的《書後》和《論再生緣》的出版寫入《年譜》中,是因為這兩個互相關聯的事件很快便在譜主生命中激起波瀾,先後延續了三四年之久。

《年譜》一九六0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條:

楊榮國(英時按:時任中山大學歷史系主任)致函中華書局,云:「至於著作出版問題,中央同意,則貴局和陳進行商酌如何?」這裏所說的「著作出版問題」,只能是已經驚動齊燕銘、郭沫若、康生等中央領導人的《論〈再生緣〉》了。中華書局擬出版《論〈再生緣〉》,這實際上是對余英時以此做文章的回應,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郭沫若會在一年之內排炮般地發表文章,因為如果是單純的學術研究的話,以郭沫若職務眾多、雜務纏身的情況看,恐怕是很難把精力集中於此的。與郭沫若有過交往的陳明遠,在談及此事時說,一九六一年郭沫若在研究《再生緣》之前,曾與康生交換過意見,隱約揭示出郭竟然對《論〈再生緣〉》產生興趣的深層背景(陳明遠《我與郭沫若、田漢的忘年交》)。如果陳明遠所言不虛,則郭沫若的研究實是負有使命。(頁三一四)

上面一段敘事是我以前完全不知道的,而且讀了之後仍然不免疑信參半。我的一篇《書後》和《論再生緣》在香港刊行何至於嚴重到必須「驚動……中央領導人」親自披掛上陣?關於這一點,下面我將提出個人的觀察,暫不多及。但上述的一切努力最後還是歸於泡影,《論再生緣》既未能在大陸出版,郭沫若「排炮般」的文章也無疾而終。

怕傷害中朝友誼周恩來叫停

最後《年譜》一九六二年一月條(頁三二三),卞先生總結此案,分別徵引了三則史料:

香港出版《論〈再生緣〉》,一時轟動海外,引起北京方面的注意。有關方面與郭沫若、周揚、齊燕銘等人交換意見後,決定在內地出版先生著作與郭沫若校定的十七卷本《再生緣》,以回應海外議論。然而,由於這部乾隆年間虛構作品語涉「征東」,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特殊國際環境下,周恩來、康生出面中止對《再生緣》的討論,先生著作與郭沫若校訂本也被擱置起來。(徐慶全《陳寅恪〈論再生緣〉出版風波》,《南方周末》,二00年八月二十八日)

先生《論〈再生緣〉》出版一事,據當年中宣部幹部黎之回憶:「有一次周揚正在教育樓主持部分文藝領導人會議。康生突然進來,站着說:那個『孟麗君』(《再生緣》中的主人公)可不能再宣傳了,那裏面講打高麗,朝鮮方面有意見。他講完轉身走了。」(黎之《回憶與思考──從一月三日會議到六月批示》,《新文學史料》,一九九八年第三期)

年初,周恩來總理曾經讓人給郭沫若打招呼:「不要再在報紙上討論《再生緣》,以免由此傷害中朝友誼,在國際上造成不良影響。」郭沫若後來未再就此續寫文章,從此在報紙上停止了這場討論。(穆欣《郭沫若考證〈再生緣〉》,《世紀》,二00六年第五期)

綜合以上三種來源不同的史料,我們可以完全斷定,《論再生緣》事件確曾上達中共黨內最高決策層,所以最後必須由「周恩來、康生出面中止」。接着我要討論兩個相關的問題:一、郭沫若為什麼參加有關《再生緣》彈詞的討論?二、陳寅恪《論再生緣》為什麼最後還是不能在大陸出版?限於篇幅,我對於這兩個問題都只能點到為止,而不能展開論證。

先說第一個問題。《年譜》斷定郭沫若研究《再生緣》並非出於學術興趣,而是「負有使命」,這一斷案在所引種種史料中已得到充分的證實,可以無疑。問題在於郭的「使命」究竟屬於何種性質。我認為這是為《論再生緣》在大陸出版作開路的準備。郭研究《再生緣》涉及兩個方面:一是校訂出一部比較完善的《再生緣》版本;一是考證作者身世,與其陳寅恪《論再生緣》一較高下。他的第一篇長文《〈再生緣〉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陳端生》(《光明日報》,一九六一年五月四日),便顯露出這一雙重意圖。從《年譜》所引史料看,這是最初康生代表黨方和郭沬若、周揚等共同商定的策畧。黨的構想似乎是先出版《再生緣》校訂本和郭的考證,經報刊響應,先造成一個以郭沬若為中心的「《再生緣》熱」;然後在這一熱空氣中,將《論再生緣》推出。這樣一來,書中以含蓄文言所傳達的批判意涵便不致引人注意了。郭沬若的「使命」便在於落實這一構想。他在上舉第一篇長文中僅僅「不經意地提到陳寅恪《論再生緣》,而且用了挑剔辯駁的口吻」,以致引起有些讀者的不滿(見陸鍵東,前引書,頁九一)。其實這正是因為他一方面既布置《論再生緣》出版,另一方面又必須盡量減低它在讀者心中的份量。

其次,關於第二個問題,我也作一點補充。《年譜》揭出「朝鮮戰爭」的忌諱使郭校本《再生緣》印行一事胎死腹中,這大概是實錄。今本《論再生緣》結尾引作者詩句「青丘金鼓又振振」,自注云:「再生緣間敘朝鮮戰事。」(《寒柳堂集》,北京:三聯,二00九,頁八六)但一九五八年我所讀過的油印原本,這句注語則是「再生緣敘朝鮮戰爭。」(引在我的《書後》一文)。注語的更改是否出於陳先生之手,今不可知,但足證《年譜》記事確有根據。不過《年譜》中引康生的話──「朝鮮方面有意見」──似不盡可信,因為我們很難想像當時朝鮮方面有人讀過《再生緣》彈詞。「傷害中朝友誼」的顧慮大概來自中共內部。

陳寅恪不屑遷就出版要求

但陳先生《論再生緣》最後未能出版並不能完全歸咎於「朝鮮戰爭」的禁忌。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肯遷就出版者的任何修改或補充的要求。根據廣東省檔案館藏一九六一年《陳寅恪近況》,這年五月中華書局總經理金燦然曾拜訪過陳先生,提出請他將《論再生緣》一稿修改後,交中華書局刊行。「陳也有此意,但目前尚未着手修改」(見陸鍵東,前引書,頁三二八)。當時郭沫若正在考證陳端生身世方面與陳先生唱反調,並引出了新材料,所以他也有意對初稿有所補正,遲至一九六四年才寫成的《論再生緣校補記》,便是修改的成果。但最可注意的是一九六二年七月二十五日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給陳先生的信,信上說:

我所編印之不定期刊《中華文史論叢》,在各方大力支持下,第一輯即可出版……。我們希望的是能得到先生的文章,以光篇幅。大作《〈再生緣〉考》雖未公開發表,但學術界早已遐邇傳說,均以未見印本為憾。據聞香港商人曾盜印牟利,實堪為恨。為滿足國內讀者渴望,此文實有早予公開發布必要。是否可交《論叢》發表,如何?甚望即加考慮,示覆為感。

此函寫在《再生緣》討論中止以後,可知黨方仍未放棄出版《論再生緣》的計劃,但方式卻有所修正。一年多前金燦然以中華總經理的身份親自登門請求,顯然是準備出一部專書,以示隆重看待之意(另有一九六二年人民文學出版社也有刊行此書的計劃,不知可信否。見陸鍵東,前引書,頁三六五),而此時則改由該局上海編輯所出面,希望將此稿收入一個不定期的學術刊物,作為其中的一篇論文。這正是因為原始的構想流產,不得不大大降低出版規格,把它的流通空間壓縮到不能再小的限度。八月一日陳先生的覆信說:

又拙著《論〈再生緣〉》一文尚待修改,始可公開付印,目前實無暇及此。(以上兩信都出於高克勤《〈陳寅恪文集〉出版述畧》,《文匯報》二00七年六月三日八版,引於《年譜》,頁三二七)

他的答覆基本上和一年多前一樣,但他此時對書局出版他的著作,無論新舊,都不再抱任何不現實的期待了。為什麼呢?因為早在一九六一年或六二年初,他已將舊稿集成《金明館叢稿初編》送交中華,而遲遲沒有出版。《年譜》一九六二年「早春」條編者按語云:

慧按:蔣秉南(即天樞)見告:當時因先生原作有「黃巾米賊」語,出版方堅持更改,先生不同意其要求,直至先生沒世未得出版。(頁三二四)

蔣天樞一九六四年親至廣州拜壽,盤桓十餘日(五月二十九日至六月十日),此語必親聞之陳先生,絕對可信。又一九六二年五月間陳先生為《金明館叢稿初編》和《錢柳因緣詩釋證稿》(按:即《柳如是別傳》)兩書出版事,覆中華的上海編輯所云:

拙稿不顧意接受出版者之修改或補充意見。(見高克勤,前引文,引於《年譜》,頁三二五)

正可與蔣天樞轉述的話相印證。不但如此,陳先生最後在《論再生緣校補記後序》中說:

論再生緣一文乃頹齡戲筆,疏誤可笑。然傳播中外,議論紛紜。因而發見新材料,有為前所未知者,自應補正。茲輯為一編,附載簡末,亦可別行。至於原文,悉仍其舊,不復改易,蓋以存著作之初旨也。(《寒柳堂集》,頁一0六-一0七)

《校補記》痛駁郭沫若的考證,語多譏諷,讀者可自行參究。《後序》末數語堅持「不復改易」的原則,充分表現出他一貫的凜凜風骨。他至死未及見《論再生緣》在大陸印行,是出於他自己的價值選擇,並無遺憾可言。

第二次風波

上面記述了我第一次寫有關陳先生的文字及大陸官方的反響。現在我要轉入第二次的風波,那已是陳先生身後的事了。關於第二次風波的實際內容,我在《釋證》全書中已有詳細的討論,這裏但補充一下官方的反響及其過程。

讓我徵述引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中的敘述,先將事件的大輪廓呈現出來:

一九八三年,余英時在香港《明報月刊》的第一、第二期(《明報月刊》編按:即八三年一月和二月號)上推出他在一九八0年代的研究心得《陳寅恪的學術精神和晚年心境》。……一年半後,余英時又一次在《明報月刊》上分別刊出《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陳寅恪晚年心境新證》等兩篇長文。並在同年七月的《中國時報》上刊載《陳寅恪的「欠砍頭」詩文發微》等文。一九八四年,余英時《文史互證、顯隱交融──談怎樣通解陳寅恪詩文中的「古典」和「今情」》一文,分別在十月份的台灣《聯合報》副刊上連載五天。

余英時近十萬字的文章可以稱得上是一輪排炮,在海外學術界引起相當反響。……一九八四年八月,署名「馮衣北」的辯駁文章《也談陳寅恪先生的晚年心境──與余英時先生商榷》在第二二四期的《明報月刊》刊出。如前文已述,「馮衣北」的反駁是在當時任中共中央局委員的胡喬木的指示下及廣東省委文教戰線負責人的布置下進行的。……一年後,「馮衣北」再撰《陳寅恪晚年心境再商榷》一文。兩個月後,余英時以《弦箭文章那日休》作答,發表在同年十月號的《明報月刊》上。(頁四九六─四九七)

以上引文中的敘事基本上是實錄,其中將幕後發號指示的人正式宣布出來,尤為重要。事實上,早在一九八三年年尾,我已知道胡喬木在積極布置向我進攻了。事有湊巧,當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有一位明清史專家來耶魯大學訪問,一見面便向我索閱《明報月刊》所刊長文。我很詫異,問他怎麼會知道我寫了此文?他說,在他訪美前,社科院長胡喬木曾有意讓他出面寫反駁我的文章,並說明:只有在他應允以後才能將那兩期的《明報月刊》交給他。他婉拒了這一任務,因此也失去了讀我原文的機會。很顯然的,胡喬木在北京一直未能覓得他所需要的寫手,最後才通過「廣東省委文教戰線負責人」找到一個「馮衣北」。關於「馮衣北」,陸鍵東先生告訴讀者:

在胡喬木的指示下,廣東省委有關方面開始布置寫論戰文章。此重任落在一九六0年代畢業於中山大學中文系的一位寫手身上,反駁文章先後在一九八四、一九八五年的香港《明報月刊》登出。(原注:署名「馮衣北」。)(頁三五九)

其實「馮衣北」的官方身份我也早在一九八四年便已一清二楚。這是因為《明報月刊》編輯部為了要我答辯,不得不以實情相告。編者信上說,「馮衣北」的兩篇《商榷》都是香港新華社轉交的,其中一篇文稿且在北京、廣州、香港之間周流了半年以上。所以我在答文中特別點名「馮衣北」是「中共官方某一部門」的代言人。最有趣的是「馮衣北」關於這一問題的回應。一九八六年「馮衣北」把他的兩篇《商榷》和我論陳先生的文字合成一「書」,算是他的「著作」,題為《陳寅恪晚年詩文及其他》(廣州:花城),其中大號字四十四頁是他的「正文」,而我的文字則以小號字排印,共一百六十七頁,作為「附錄」。儘管如此,我還是很感謝他;若不是託庇在他的兩篇《商榷》之下,大陸讀者是看不到我關於陳先生「晚年心境」的一系列文字的。「馮衣北」在此「書」的《跋》中說道:

區區一支禿筆,竟讓余先生產生「某個一部門」的錯覺,則筆者倒真有點「受寵若驚」了。

這是一個很巧滑的回答:上半句從我這一方面下筆,而有「錯覺」云云,但在他一方面卻無一字否認自己「官方代言人」的身份。下半句表面上好像是在回應我的「錯覺」,其實卻是暗中報幕後主人的知遇之感。只有如此理解,「受寵若驚」四個字才有着落。我的「錯覺」不但沒有半分恭維之意,而且適得其反,有何「寵」之可言?這裏我要特別感謝陸鍵東先生《最後二十年》對我的幫助。若不是他把胡喬木和寫手「馮衣北」的事調查得清清楚楚,並一一記錄了下來,我討論第二次風波的「官方反響」便會發生如何取信於讀者的困難了。

最後我想對《最後二十年》所涉及的一個重要問題提出一點不同的觀察。陸先生論這次風波說:

我們最關心的還不是這場論戰,而是胡喬木覺得有必要反駁余英時觀點的心態。陳寅恪不是一個家喻戶曉、具備新聞效應的熱門人物,理解陳寅恪的學術精神,遠非平民百姓樂意議論的話題。故此余英時的文章其實沒有太多的宣傳效應。促使胡喬木布置「反駁」,除了政治門爭的需要外,有一因素也許起着相當重要的作用,那就是二十餘年前,胡喬木與陳寅恪有過這麼一次談話。陳寅恪留給這位中央大員的印象,顯然有別於余英時所說的那樣。(頁三五九─三六0)

我過去也不很理解,為什麼官方學術界在陳寅恪問題上對我竟如此一再糾纏不已(見《釋證》一九八六版自序──《明明直照吾家路》)?不過我不相信,如上引《最後二十年》所說的,這是因為胡喬木對陳先生別有「印象」之故。

仍是「黨的決定」

現在關於第一次風波的事實已充分顯露出來了,我認為胡之所以全力布置對我進行「反駁」,主要仍是執行黨的決定。我為什麼能作此推斷呢?從前面有關《論再生緣》風波的討論,我們已看到官方那種如臨大敵的神情,以至康生、郭沫若都必須披掛上陣。此案在黨內留有檔案,決無可疑。我當年已是主犯,現在又變本加厲,大寫什麼陳寅恪「晚年心境」,則觸黨之怒,更不在話下。但老一代如郭沫若之流已逝世,胡喬木以社科院院長的身份正好取代了郭的位置。由他出面來布置「反駁」自然是十分適當的。以黨紀而言,他的布置不大可能是完全自作主張,而事先未曾取得(至少在形式上)組織的認可,不過具體的過程和可能涉及的人事現在還無從知道,只有等到檔案解密以後了。所以我認為第二次風波仍出於「黨的決定」,而且是第一次風浪的直接延續。

胡喬木曾間接表示善意

胡喬木布置「反駁」的情緒表現得異常強烈,其中是不是含有某種個人的動機呢?我只能說,可能性是存在的,不過不是陸鍵東先生所猜的「印象」。我記憶中有一件小事可能與第二次的風波有關,姑妄言之,以備一說。一九七八年,我參加美國漢代研究代表團在中國大陸各地進行學術交流,前後整整一個月之久(十月十六日至十一月十七日)。接待我們的機構恰好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由副院長之一于光遠先生出面主持。在這一個月中,代表團受到了高規格的禮遇。由於擔任了團長的職位,我個人所得到的照顧更是特別周到(詳見我的《十字路口的中國史學》,何俊主編,李彤譯,台北:聯經,二00八)。此行我們並未見到院長胡喬木。但在離開北京前兩天,我有機會和俞平伯、錢鍾書兩先生談話,這件事我已經在《我所認識的錢鍾書先生》一文中(收在我的《情懷中國》,劉紹銘主編,香港:天地,二0一0,頁一四七─一五四)。我們最初的討論集中在「曹學」、「紅學」的問題上,因為我在七十年代曾指出:幾十年來的所謂《紅樓夢》研究其實只是曹雪芹家世的研究。這個評論此時已傳到了北京,平伯先生便很同情我的看法。默存先生在討論中不經意地插了一句話,他說「喬木同志」也認為「曹學」之說在國內很少受注意,還要靠海外漢學家指出來。(原話當然無法復原了,但「喬木同志」四字則記得很清楚。)我當時只是聽聽而已,沒有接口。現在回想起來,這也許是胡喬木對我表示善意的一種間接方式,以中共官方接待外賓的慣例而言,他們對於來訪者的背景事先一定經過非常徹底的調查,然後才決定如何對待。我以往的一言一行,只要是有文獻可稽的,社科院有關部門大概都已弄得很清楚;我在《論再生緣》一案中的罪行當然更逃不過他們的注意。胡喬木當年雖未直接捲入第一次風波,然而他一九六二年春曾拜訪過陳寅恪,並為陳的著作出版作過努力,他對《論再生緣》案瞭如指掌,是可以斷言的。在這一背景下,他依然願意以善意相待,總算是很難得的。上面這段記憶是不是發生過如我所推測的作用,我完全不敢確定。無論如何,我在接受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招待之後,仍然寫出「晚年心境」這種「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文字,僅憑這一點,胡喬木非要對我窮追猛打不可,也是可以理解的。

官方學術界對於《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的正式反應,到一九八六年(即馮衣北《陳寅恪晚年詩文及其他》出版之年)告一段落,但餘波似乎仍在蕩漾。大陸上出版我的著作已不在少數,甚至其中有些文字我以為可能通不過檢查的,最後居然都發表了出來。但唯有關於陳寅恪的研究,除了少數幾篇外,一律為政治編輯所否決,包括有些已「附錄」在馮衣北書中流傳多年的文章。這種情形並不限於一兩家出版社,而是各處皆然;也不是一時的事,而是自始至今無不如此。由於南北各大出版社政治編輯的口徑之驚人一致,使我不能不疑心黨中央機構或有指示下達全國所有出版單位,對我所寫有關陳寅恪的文字都必須從嚴審查。如果所測不誤,則我的檔案中的「黑材料」還在繼續發揮作用。

影響民間陳寅恪研究

上面的討論都聚焦在官方反應的部分。只就這一方面着眼,則我的陳寅恪研究似乎從一開始便已被官方扼殺,在大陸上未能發生任何影響。但是如果換一個角度看,民間學人的反應則完全是另一種景觀。我關於陳先生的論述分別在一九八四、一九八六和一九九七年作過三度集結,每一次新版差不多都擴大篇幅至一倍左右。這三種版本雖都不能正式進入大陸,但是由私人攜帶入口的事畢竟防不勝防。我清楚地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中以後大陸外訪學人向我索書的,每月總有幾起;我請求出版家寄大批贈本來,先後也不計其數。另一條讀我的文字的途徑則是前面已提到的,即通過「馮衣北」書中的「附錄」。關於這一點,胡文輝先生在《陳寅恪詩箋釋》(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二00八)的《後記》中有很親切的記述:

回想起來,我在中山大學就讀,即一九八九年以前,恐怕還不知陳寅恪其人。對於寒柳堂詩的興趣,則是後來因馮衣北先生的《陳寅恪晚年詩文及其他》而起的,準確地說,是由馮著所附余英時先生的論述而起的。(見下卷,頁九五六)

當時大陸學術界的朋友們也往往寫信給我,說他們從馮著得讀我的論文,恰可與胡先生的經驗相印證。最近研究陳先生詩集頗有心得的沈喜陽先生來信說:

先生《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喜陽所讀,亦購自書商複印本。(二0一0年七月二十日函)

我的《釋證》有大陸書商「複印本」,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

「陳寅恪熱」興起的文化心理

大體上說,從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陳寅恪先生在大陸學術界越來越受到敬重。其中關鍵並不在他的專門絕學,而主要繫於他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兩句話並不只是說說而已,在最後二十年中他是以殉道的精神加以實踐的。在整個九十年代,大陸不少知識人為良知所驅使,不知不覺中對他「不降志,不辱身」以及「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的人格表現發生了很深的認同感。我相信這是當時所謂「陳寅恪熱」興起的文化心理背景。在這一氛圍下,我的《釋證》大概也更受到新一代讀者的注意,一九九五年陸鍵東先生的《最後二十年》便是顯證。這部書所發掘出來的事實和我的「晚年心境」極多息息相通之處,兩者幾乎可以說是互為表裏。

但是直接接着我的《釋證》而進行陳寅恪研究的,則屬於更年輕的一代,上面已提及的胡文輝先生即是其中成績最大的一位。他的《陳寅恪詩箋釋》詮釋了陳先生現存的全部詩作,包括聯語以至殘句。全書不下八十萬言,古典今情,各極其致。書中對我的說法質疑商榷者,不一而足。這一點最使我欣悅莫名,因為這是學術研究後來居上的唯一保證。他在書末寫了四首七絕,其第三首云:

義寧心史解人難,夜夜蟲魚興未闌。從世相知吾不讓(陳詩:「從世相知或有緣」),欲將新證補潛山(余英時原籍安徽潛山)。

末句是他的謙詞,我有自知之明,決不敢承當,他的朋友羅韜先生在《序一》中也說:

自潛山余英時氏以義寧解錢柳之法,還治其詩,拈出今典,鐵函乍廢,石破天驚。余氏之勝,在內證法,善以義寧之書證義寧之詩,辨其寄託,啓後來無盡門徑。此後解人繼起,眾訟紛紜,而文輝後出,加其邃密,得總其成。(頁二)

羅先生的獎飾之詞,我同樣受之有愧,但他推重胡文輝先生為解陳詩之集大成者,我則舉雙手贊成。胡先生解陳詩,一字都不放過,雖或有時而可商,然精解妙恪,觸處皆是;他最得意的「虛經腐史」,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詳見上卷「虛經腐史」條,頁三八四─三八八)。在這部《陳寅恪詩箋釋》完成之後,他仍然繼續不斷地搜求新史料以解決陳寅恪晚年生命史上的重要疑點。二00九年他根據《陳君葆日記全集》和《陳君葆書信集》,完全證實了陳先生在一九四九年曾有遷居香港的準備(見胡文輝《陳寅恪一九四九年去留問題及其他》,《東方早報‧上海書評》,二00年五月二十四日第八版)。無獨有偶,他的朋友張求會先生,另一位深研陳先生家世與傳記的學人,也在今年發表了《陳寅恪一九四九年有意赴台的直接證據》一文(見《南方周末‧副刊》,二0一0年四月二十九日,E28版),根據傅斯年致台灣省警務處的一份代電,證明陳先生這一年的五月曾有「自廣州攜眷來台工作」的計劃。胡、張兩先生都同樣聲明他們的考證是為了支持我在《釋證》中最後修訂的假設,這一點尤其使我不勝惶悚。我的《釋證》不過在陳寅恪研究的領域中扮演了一個「擁彗先驅」的角色,現在後起的健者早已遠遠地把我拋在後面了。但是他們仍不忘我這個早已脫隊的老兵,我終究是感到安慰的。

把眼光從官方移向民間,展望陳寅恪研究的將來,我是極其樂觀的。

二0一0年十二月十日於普林斯頓

《明報月刊》資料

陳寅恪(1890-1969),江西省義寧(今九江修水縣)人,生於湖南長沙。中國現代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語言學家,中央研究院院士,通曉二十餘種語文,史學脫胎於乾嘉考據之學。晚景淒涼,腿殘目瞽,死於文革迫害。

陳寅恪開創以詩證史、以史解詩的學術方法,很明顯是繼承了錢謙益「以詩證史」的方法,曾言「對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一生治學秉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953年已決定其為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二所所長。在他1953年12月1日的〈對科學院的答覆〉裏,提出就任所長的兩個條件。第一條:「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第二條:「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並說。「其意是,毛公(毛澤東)是政治上的最高當局,劉公(劉少奇)是黨的最高負責人。我認為最高當局也應和我有同樣看法,應從我之說。否則,就談不到學術研究。」遂不能就任。仍任教於中山大學。此事於20世紀80年代方公之於世。

2001年,北京三聯書店出版了《陳寅恪集》,共十三種十四冊。

(原刊《明報月刊》二0一一年一月號,第四十六卷第一期,總五四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