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6月 24, 2012

文壇名宿王湘綺

文壇名宿王湘綺
小寶

王湘綺身後,可以戴的帽子太多:經學家、一代良史、文學家、書法家、教育家─從廖平到齊白石,近十位弟子都是當之無愧的大師,近現代哪一個教育家能夠比肩?但這些帽子未必稱意。王湘綺的自挽聯是:春秋表未成,幸有佳兒述詩禮;縱橫計不就,空餘高詠滿江山。弟子楊度的挽聯是:曠古聖人才,能以逍遙通世法;平生帝王學,只今顛沛愧師承。王湘綺最自負,同時最遺憾的是他的「平生帝王學」,相比之下,其他的學問、地位他並不十分在意。不過他的帝王學「表未成」、「計不就」、「空餘高詠」,以「帝王學家」總結一生,也說不通。

陶菊隱《近代軼聞》最後一章叫「文壇名宿列傳」,傳主六人:王闓運、康有為、辜鴻銘、易實甫、楊增犖、蘇曼殊。我覺得,文壇名宿倒是一個恰如其分的概括。做文壇名宿極其不容易:資格要老,讀書要多,學問要大,文章要好,見識要高,應對要妙,軼聞要夠。以此「七要」,捨王闓運其誰?文壇上王闓運生前已無抗手,死後更見凋零。哪怕今日起湘綺老人於地下,縱列近代以來各色人物,奉以民國文壇第一名宿之號,估計他也會欣然笑納。

不說王湘綺的學問、辭章、見識,就是他的軼聞,也很見性情頗有巧妙匪夷所思。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當湖南巡撫時,到王家吃飯。陳寶箴談及湖南人材之盛,王湘綺環顧左右的僕傭說,不錯,這些孩子運氣來了都能當總督巡撫。令陳寶箴大窘。其實,這話並不是全無根據的浪言,他真的推薦過一個叫蘇彬的男僕外放做官。不過湘綺薦官並不是看重蘇彬的才幹,而是薦主本人常與蘇彬的同居女友廝混,大概出於抱愧補救之心。這件事聽起來不乾淨,但細究之下,並不很髒。

柳存仁在《王湘綺和「紅樓夢」》一文中說,王湘綺一生酷愛《紅樓夢》,恍惚間常以《紅樓夢》中人物、尤其是寶玉自居,欣賞羡慕寶玉與女僕之間親密無間的關係。蘇彬的女友是湘綺「掌成都尊經書院雇傭的羅嫗。她原是個青年寡婦,夫死不嫁,出來傭工養她四十多歲盲了眼睛的公公。湘綺稱她『彼心無邪,敢放膽直入書院群雄之叢,殊有丈夫氣』」。王湘綺對她「久見情生」,由情生色。

這大概也可以解釋湘綺晚年帶着周嫗(俗稱周媽)招搖過市騰笑眾口的豔屑。湘綺六七十歲時,妻妾俱亡,不再續弦,從此就和他十幾位「粥粥群嫗」一起度日,過着白頭寶玉的生活。七十五歲時,他自記睡眠生活:「人來自暖,亦若有使之然。凡氣機相感,有不可理測者。若無意,若有意,至瑣,至細,豈不神哉!」原來周嫗以下的女傭,是用來暖床的人肉電熱毯,是用來調息的人肉呼吸機,這實際上是中國古典的養生術。行房一節,或者全無,即便有也是養生後的餘事。

這樣的軼聞,讀來好笑。但比較粗野的呼朋喚友一擲千金的皮肉交易,它顯得更複雜,有一種腐朽的文化和人情之美。

當今之世,以時下詩文之陋之劣,難說尚有文壇,而經百年至錢默存先生身後,肯定已無名宿。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六月廿三日)

徐樹錚才氣橫攬一世

徐樹錚才氣橫攬一世
小寶

民國初年人物,我特別喜歡徐樹錚。他是民國第一個十年裏政壇上翻江倒海的角色,壯年橫死,生命中許多可能性來不及兌現,武功文采,漸被後人淡忘。

民初有三幅對聯我覺得是一時之選。

一幅是黎元洪的幕僚饒漢祥以黎元洪的名義書贈上海聞人杜月笙:春申門下三千客;小杜城南尺五天。高陽評說,這幅對聯切地、切姓、切人、切事,是難得的佳構。

直系大將吳佩孚五十壽辰時,坐鎮洛陽,康有為送上一幅壽聯:牧野鷹揚,百歲勳名才半紀;洛陽虎踞,八方風雨會中州。秀才出身的吳佩孚以儒帥自命,但詩文多在半通不通之間,沒有可以傳世的佳作。倒是康有為的這幅對聯,既得體又大氣,傳誦遐邇。

以上兩聯雖好,畢竟是應酬文字,不是誠心正意之作。唯有徐樹錚弔唁孫中山的挽聯,辭意兼勝,冠絕當時。

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病逝於北京。徐樹錚其時正在歐洲考察,在宴會上接到噩耗,隨即寫下挽聯:

百年之政,孰若民先,曷居乎一言而興,一言而喪;十稔以還,使無公在,正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挽聯上句典出《論語》,下句典出曹操《讓縣自明本志令》。這幅挽聯文字有力,妙用舊典又自出新意,切實概括中山一生功業,作者也拿住了身份。徐聯一出,立刻有「才氣橫攬一世」之譽。

徐樹錚的詩詞,走的是豪邁一路。他是政治風雲人物,有眼光,有見識,發為詞章,不同凡響。張勳復辟失敗後不久病死,徐樹錚的挽聯是:仗匹夫節,挽九廟靈,其志堪哀,其愚不可及也;有六尺孤,無一抔土,斯人既逝,斯事誰復圖之。直皖戰爭後,皖軍戰敗,徐樹錚名列通緝名單之首,賞格十萬元。逃匿中的徐樹錚寫下一首七律,首聯兩句:「購我頭顱十萬金,真能忌我亦知音」。他還有兩聯也曾喧騰人口:「萬馬無聲秋塞月,一燈有味夜窗書」。「美人顏色千絲髮,大將功名萬馬蹄」。徐樹錚留下二百首詩,六十首詞,編入《兜香閣詩》、《碧夢庵詞》。

他的高才博學,有時候會為難他的後人。徐樹錚女兒徐櫻一直留心搜集父親的遺墨,終於找到一個拓片和一張照片,是兩首七言絕句:其一 紅顆珍珠誠可愛,白鬚太守亦何痴。十年結子知誰在,自向庭前種荔枝。其二 平章宅裏一欄花,臨到開時不在家。莫道兩京非遠別,春明門外即天涯。

徐櫻說:「這是我現在僅僅所能得到的兩條筆跡,這兩首詩也是文集遺稿中所短缺的」。

這兩首詩裏的太守情懷、平章心事比起徐詩中的金戈鐵馬萬丈豪情,完全是另一種味道,境界更高。這是怎麼回事?第一首有點眼熟,一查,原來不是徐樹錚的作品,而是徐樹錚筆錄唐人白居易的《種荔枝》。再查,第二首是唐人劉禹錫的《和令狐相公別牡丹》。

這兩首詩徐樹錚未必能作。但他一定很嚮往那種沖淡祥和悠然釋懷的心境吧。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六月八日)

星期五, 6月 15, 2012

新詩品種層出不窮

新詩品種層出不窮──介紹「小說詩」、「日誌詩」、「鬼扯詩」、「廢話詩」……
向明

廿一新世紀隨身跟進帶來的所謂「後現代」,真不知這「後」何時會「後」完,創新的點子這麼層出不窮,腳步遲滯者多會眼花潦亂得跟隨不上。當年「後現代」初始時,詩的這個品類多出了好多新的命名,譬如「都市詩」、「情色詩」、「政治詩」、「下半身寫作」、「詩到語言為止」等等所謂後現代現象寫作詩種。而現在在所謂「跨界」或「跨領域」等詩戲譃運作的勇猛鼓舞下,又多出了一些詩的新花樣,更讓人感到要趕上這個後現代真難,再用功、再用力氣的人也仍然會感到掉隊落「後」老遠。

台灣剛剛出現了兩個詩的新品類,先是所謂「小說詩」,繼而是「日誌詩」。前者是由青年詩人「煮雪的人」出版《小說詩集》,來挑戰小說與詩各自的規範,達到兩者融冾調和,成為一種新興詩體,亦如早年「散文詩」的出現,然後至今仍存在然。而由老詩人藍雲出版的《日誌詩》,則是另一種詩的挑戰,他的「日誌詩」並非以詩的語言來記每日的生活瑣碎,而是挑戰自己的智力與耐力,堅持做這種「每日必交卷,交卷必是詩」的苦工,對一個七十好幾的高齡詩人而言,必是一種重大的考驗與折磨,然而他做到了,已經出版呈現在讀者面前接受指點。

就在此時,一位學院派主力詩人,曾經在學生時代得過九屆全國學生文學獎的唐捐博士,突然伸出了來自日本摔跤絕技的「金臂勾」,寫出了一本令人難以招架的《金臂勾》詩集,秀出了台灣詩壇真正具震撼性的跨語言,跨文類属性的一種怪誕詩,評家李進文認為他延續了魯迅在《復讎》中所言「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乾枯」,可視之為怪誕的升級版。另一早就在BBS網路時代即是跨界先鋒的青年詩人鯨向海,在為《金臂勾》一書的推薦語中、更語驚四座的說:「有史以來最不堪的金鋼變形超屌體與最瘋狂的十八層地獄亂入鬼扯詩」,自此我終於又發現了一種新詩體「鬼扯詩」。

「鬼扯詩」也罷,跨界,跨文體寫詩也行,我總認為我們台灣的詩還是在詩的正常軌道上求超越求進展,縱然常常語言奇特,意象駭人,但總還是一種創新,不像在此同時,大陸詩壇出現了爭論極大的「抄襲詩」和「廢話詩」,就顯得有些發展得離經叛道了。

先說「抄襲詩」,大陸知名的《詩選刊》雜誌舉辦2011年年度詩歌獎中的「先鋒詩歌獎」,被一位80後的女詩人代雨映獲得,發佈後一位名叫衰老經的評者以題為〈一個詩歌嫩模的橫空出世〉為題揭發了出來,副標題為「兩年不過卅首,首首都是抄別人」。他將三十首得獎詩巨細無遺的公佈出來,並標明抄襲的出處,多為大詩人、名詩人的作品。其中有一首中的詩句居然係偷自我們台灣名散文家簡媜女士的散文名篇〈四月裂帛〉,真是胆大妄為之極。最不可思議的是,這麼明目張胆的通盤抄襲,居然能通得過那麽多知名大評審的法眼,而贏得先鋒詩歌的美名。有一位漢家先生看過這些抄襲作品之後撰文說,令他驚異的是「代雨映抄襲合成後的詩歌,具有着驚人的風格一致性。也就是說,這些東拼西凑的文字、居然能歸攏於一统一的語言風格和意境。」他感到可怕的是,到底什麽是好詩?散文分行會產生怎麼樣的詩歌效果?怎樣評價「類詩歌」文體的價值?都是值得反思的問題。

代雨映抄襲事件之後大陸詩壇掀起新一輪的語言狂歡,叫好者有之、漫罵者有之、寬容者有之,看熱鬧者有之。最後代雨映在三月三十日公開道歉,聲稱藝術沒有獨創性,就意味着剽窃。我這個路人甲,在網路留言版上道出了我的感概,我說「對每一個『橫空出世』的大詩人、天才詩人我都一直保持懷疑態度,尤其現在有那麽多偷懶、鄉愿、不負責的主編、評審或專家在掌權,更有一批專業的造神部隊,連泥菩薩都可塑成靈驗的太乙真人,叫我如何不謹慎一點去相信這是不是真的原創。」

再談所謂「廢話詩」,先把這首惹起風波的詩錄在下,大家看看是不是「廢話」:

〈對白雲的讚美〉 
鳥青

天上的白雲真够白啊!
真的
很白很白非常白
非常非常十分白
極其白
賊白
簡直白死了
啊~~~~

前衛青年詩人鳥青十多年前寫的這首作品不知怎麼被人挖了出來,引來不少人的調侃,有人直言「鳥青體的詩,是廢話說到最够『廢』就能成詩。」由於全是形容詞堆砌的大白話,人人看得懂、人人似乎也可以寫,於是模倣此一體的詩便滿天飛,大陸各行各業都有廣告詞在學鳥青體的詩,就像娛樂圈的打歌一樣被操作得火紅。於是「廢話詩」這一詩的新品種便風行了起來。當然撻伐之聲便也四起,有人說這是形成對詩命名的一個尷尬笑話,如果鳥青體的「廢話詩」能够成立,那就等於取消了詩歌的基本形態。然而詩的基本形態早就被胡適之先生推翻了,現在寫的都是所謂「自由詩」,「廢話」不就是「自由意志」下的自由談笑麼?倒是鳥青自己一點也不在乎,他說「其實我受爭議最大的詩並不是這首〈對白雲的讚美〉,而是十二年前寫的〈月下獨酌〉,我將李白的名詩〈月下獨酌〉後面再加上一句『這首詩是李白寫的』,誰能說它不對?」對此,香港詩人廖偉棠表示他另種看法,他說「這樣的所謂詩,唯一價值就是顯示作者的語言貧乏程度,已經達到極限。」鳥青馬上反駁「在廖那裏詩還是被技巧化,即使技巧,表現宏大也是過時的。」

有人發現這「廢話詩」其實是三四年前備受爭議女詩人趙麗華的「梨花體」的翻版,趙詩也是白到等於扯談的大白話。怪不得第一個站出來力挺鳥青的便是趙麗華。她言辭犀厲的說:「近來有些傻瓜喜歡對詩歌說三道四。我早在十年前就對這首詩驚為天人了。這樣的詩歌是對以往過度修辭、故作高深、抝口詰牙的詩歌的一種反撥,是對宏大敍事和假大空的主流話語體系的一種巔覆;是對一切所謂能指、所指、詩意、寓意以及強加於詩的陳腔濫調的比喻的徹底切除。」

趙麗華這番話其實是與當年韓東、于堅、王寅等人提倡「口語詩」,所謂「詩到語言為止」的主張相類似,也是對那些繁複的修辭主張,藝術主義等反感,想讓詩歌和現實生活靠近一些,因而在語言方式上,拒絕特別書面化的語言、傾向於以口語寫作。於是于堅,韓東等這些「口語詩」派的大詩人也表示肯定〈對白雲的讚美〉,于堅還說這首詩我以前就說好,現在又看見更多,他的好詩真少。韓東口氣很凶,他說「你說那不是詩,那是你的無知。」四川一位年輕詩人何小竹指鳥青這首詩是「反詩」,是詩人之所以成為詩人必經的過程。詩不像小說可以参考前人的典範,詩歌每首都必須創新。他認為這首詩是鳥青對詩語言的新發現。

看起來「廢話詩」果真是對艱澀修辭推砌的所謂「現代詩」的一種反動了。其實這本也是很正常的現象。只是我這路人甲一直認為,無論在詩字前面加上任何指涉的形容詞,「政治詩」也好,「情色詩」也罷,「廢話詩」也無不可,前題是必須仍然是詩,不能光有政治,盡是情色,廢話連篇,毫無詩語言的含蓄、張力等美學成份。究竟詩的口語化並非下里巴人的自來腔、順口溜,詩仍應是一種經過修飾整理有深度的文字藝術。

2012/4/6

(原刊自「全國新書資訊月刊」五月號第160期,轉貼自向明臉書二O一二年六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