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如何丈量時間
向明
青年詩人林德俊在〈遊戲把詩搞大了〉之廿的文章中(載《明道文藝》2011年12月號)提出了「詩人如何丈量時間」這樣的大哉問。他舉出向明,羅智成、杜十三及林金郎等人詩中所呈現的時間感各有不同,他將這幾人的詩各依其属性予以歸類。向明在2003年七十五歲時寫了〈老來〉一詩,他將之作了這樣的分析,現先看這首八行小詩的原貌:
離子宮太遠了
而墓塜,就在緊鄰
這一前一後的
黑暗世界
不覺的,正慢慢拉近
像兩片厚重的幕帷
遮住中間
空白的一生
他說「詩人將子宮與墓塚形容為兩片黑暗世界,中間乃人生舞台,當舞台上的帷幕慢慢收攏,便是一生將盡了。此詩乍讀之下予人悲觀之感,因這一生所獲竟是空白;但多咀嚼幾遍,猛然一覺,其實這首詩相當淡定地透視了某種真理,畢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能把此生視為空白,那是放手而自在,倒讓人想起《般若波羅蜜心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理了。向明此詩,呈現出一種極致濃縮的時間感。」
我這首將近十年前所寫的短詩,發表時沒什麼反響,中間經過這麼久,也沒誰提起過,肯定已石沉大海,如其他好多短命的詩一樣,好像從來沒有這回事。誰知毫無預警的,被林德俊在「遊戲」中將它從千千萬萬首詩中搜尋了出來,予以提拔分析,也算這首短詩命好,暫時成了出土的陶甬。
我寫此詩時正好渡入七十五歲。人能從七十五個春秋中熬過來,不能不說也算命長。尤其我們這七老八十的一代,這七、八十年歲月中所含納的,所經歴的,相信不是空前,也是絕後;相信今後我們這古老的國家也絕不可能會再有什麽辛亥革命、軍閥割據,日寇入侵、焦土抗戰,跟着戡亂剿匪,倉惶撤退來台,幾乎國亡家覆,這一連串的大禍,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便接踵而來,造成中國歴史上從來沒有過的這麽長久的兵連禍結,極不安寧。而我苟延殘喘的能從中活到七十五歲,還能寫詩描述〈老來〉,應該還算健康的了。
然而我這首詩卻這麽簡陋的將這老來的一生,像將兩片帷幕拉攏在一起,便算閉幂了結,中間那麽豐富精彩的「節目」,但未見端倪,還說那遮住的中間是「空白的一生」,這過程是不是太「極簡藝術」了些?太方便行事了些?
我這「極簡」的傾向,我這「方便行事」的習慣,可能與我的凡事不想拖泥帶水,不願盡興放肆有關。我很喜歡李白那首〈朝發白帝城〉:「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两岸猿声啼不住,輕舟己過萬重山。」李白突然聽到皇帝老子赦免他流放夜郎,急從白帝城放舟東下江陵的喜悅心情,藉沿途匆匆而過的景緻,將空間之遼遠,與時間的急速,壓縮在僅僅只有廿八個字的七言絕句中,既充份表達了暢快愉悅的心情,更表達了時空速變的驚詫,如此輕巧,如此輕快,讀來真令人感覺混身自在。我認為好詩便應有此「片言明百意,坐馳役萬景」的張力與痛快,原不必費時將細節頎長描述。德俊說我這詩呈現出一種極致濃縮的時間感,我確實是在朝這向努力的。
(原載人間福報副刊二0一二年二月廿七日,轉貼自向明臉書二0一二年三月廿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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