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5月 20, 2012

臺靜農啓功的翰墨情誼

臺靜農啓功的翰墨情誼
許禮平


啓功畫贈臺靜農《故都寒鴉圖卷》(一九三七年)

啓功屢說,到輔仁首日就認識牟潤孫及臺靜農。三人很投契,交往密切。而臺公雅好書畫篆刻,與啓老尤多共同語言。惟二公之翰墨情誼,能資縷述者不多。故寒齋所藏,亦敢云稀有。今際啓老誕辰百年、臺公誕辰百十周年,恭檢二公翰墨,披卷懷人,試為詳述始末。

(一)故都寒鴉圖卷

《故都寒鴉圖卷》為啓老寫贈臺公。畫卷尺幅不大,展卷只二尺,惟墨瀋淋漓、氣象蕭森,自有咫尺千里之勢。畫面雜草叢生,荒寒樹影,更有古城蕭瑟,群鴉亂飛。右側角啓老行書自題:「一九三七年七月卅日醉墨寄慨,苑北啓功寫為伯簡(臺公)吾兄發笑。」

臺公、啓老訂交之初,都值盛年,而云醉墨寄慨,在此不能不為之費詞解說。啓老小時是私塾教育,家裏不許學英文,及至插班匯文中學,雖然古文甲冠全班,但英文成績差,算術又不及格,未能通過畢業,只算肄業。以後出社會謀事,就有諸多窒礙。幸有曾祖父的門生傅增湘(嘗任教育總長,後任輔仁大學董事會董事長),薦與輔仁大學校長陳垣(援庵),陳援老賞識啓功學問、人品,不管資歷,破格聘任為輔仁大學之附中老師,主教一年級國文。雖然啓老樂育英才,但終被分管附中的輔仁大學教育學院張懷院長,以「中學都沒畢業怎能教中學」為由刷掉。陳援老也不申辯,不能教中學就教大學吧!索性請啓老升級到輔仁大學美術系任助教,啓老更優為之,教了一年,雖成績甚佳,但仍被分管美術系的張懷院長以資歷不足為由刷掉。(岔開一句,這位張院長來頭不小,與先帝毛澤東同鄉,新民學會成員,留法勤工儉學,教育學博士銜,與共黨徐特立諸君熟,又是國大代,又是國民黨北平市黨部委員,不知其時是否充滿革命激情,對「封建餘孽」啓元白滿懷階級仇恨的一刷再刷,以絕其生路。嗣後人生浮沉,有所悔悟,八十年代張嘗託人約啓老見面,為免尷尬,啓老卻之。)

再說回啓老大恩師陳援老,助啓老鍥而不捨,又再伸出援手,安排啓老去校長室做他的秘書。啓老受的是傳統教育,總要客氣謙讓一番,向傳話的援老弟子柴德賡說:沒做過秘書工作,怕不勝任。怎料這正中柴德賡下懷,即以啓老「不願幹」回覆,正好安排自己的學生擔任此一要職。啓老啞子吃黃連,無法轉圜,如此這般,真的失業了,只好臨時教一兩家家館,再畫些畫賣錢,勉強維持生計。而此刻正是一九三七年七月。(次年九月啓老始奉命回輔仁跟陳援老教大一國文,援老「保駕護航」,啓老三進輔仁一幹六十多年,這是後話。)

該年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日寇開始全面侵華。二十九日北平淪陷,三十日天津亦失守,同日北平地方維持會成立。而這一邊廂,兩位手無縛雞之力的落魄文人,一位是失業的天潢貴冑啓功,一位是剛被迫離山東大學的左翼文人臺靜農,兩人都感懷身世,共憂時局,與魏建功一起尋醉。而啓老於醉意中揮灑出這《故都寒鴉圖卷》,贈與臺公,大抵彼此都預感到,此夜彷彿是河梁生別,重見無期……。

四十六年後八月某夜,臺公醉後檢出此一寶繪,懷思摯友,援筆跋云:「余於七七事變前四日由濟南到北京,住魏建功家,是月三十日敵軍入北京城,與建功元白悲憤大醉,醉後元白寫荒城寒鴉圖以寄慨。今四十餘年,建功謝世已四年矣。一九八三年八月十八日晚醉後記。靜農記於龍坡丈室。」

臺公跋文,不足百字,感慨之處,只說「今四十餘年,建功謝世已四年矣」。這真是欲說還休,就很像魏晉文人向子期在《思舊賦》中的表現。老人早是驚弓鳥,他不敢指斥,只自認倒霉,最後倒霉也不認,認了怕得罪人。所以老人的跋文就是如此之平靜,平靜得沒有悲慼、沒有嗟嘆。姜白石詞「人間別久不成悲」,其然,而又豈其然?

回說那一九三七年七月三日,臺公離開山東大學到北平,寓魏建功宅,本擬整理魯迅遺著,但剛巧碰到盧溝橋事變,日軍圍城,炮聲隆隆,魯迅夫人許廣平不克抵平,整理遺稿事遂寢。七月卅日臺公約啓老在魏家飲酒就是告別聚會,會後各奔前程。八月初臺公經天津,歸蕪湖,再舉家入川。抗戰八年,臺公在四川白沙國立女子師範學院任教,熬到抗戰勝利,卻難以出川回平。一九四六年十月,應台灣大學之聘渡台,一去四十多年,兩老就再無機會相見了。可以說,一九三七年七月卅日悲憤大醉之後,臺、啓就此永別。數十年間,兩岸緊張對峙,兩老各自保命,為免招惹麻煩,也就談不上甚麼翰墨往還了。

(二)啓功致臺靜農行書手札

二OO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臺公誕辰百年,台大圖書館特藏室展出與臺公有關之文獻,其中一通啓老致臺公的行書手札,特別吸引我的眼球。信寫於三葉花箋上,文字不多,但文簡意賅,用現代流行話就是訊息量豐富,茲錄全文如下:

伯簡先生台坐:倭亂雖平,依然離闊。建公歸來,藉悉尊況勝常,為之欣慰。今夏聞公從有北來之訊,而又不果,為之悵悵。弟教書之外,惟以塗抹騙錢,所畫致無一筆性靈,誠可哂可歎!前青峰傳達雅命,見索拙筆,苦無愜心之作以副知己,不盡關懶惰也。弟前因臨摹《急就章》學其草法,遂集眾本,較其異同,材料漸多,不覺成篇,發表於《輔仁學誌》,謹附函寄上一份,致希破格指政,勿稍客氣。今春多暇,作詩數首,容別寫呈;拙畫即當著筆續寄。日日停電,油燈昏黑,小窗秋雨,倍增懷人之念!建公處亦有一書,霽野、詩英兩公想常晤面,希為致聲。講授之暇,何所遣興,至盼時惠寶翰,以代晤語。專此,即頌
撰安!

弟功謹上中秋前一日
(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九日)

前得小銅印,人言是秦璽,不知確否。印呈一粲。
這是目前僅見的啓老給臺公的信。信中透露:抗戰勝利,魏建功北歸,晤啓老,述及臺公在白沙女師近況。當時復員出川,談何容易。臺公在川窮困,常質當衣物,冬衣幾乎盡押,沒有冬衣,怎能北上呢?更關鍵的是,臺公曾三度被北平憲兵三團抓捕,有此「前科」,平津各校,有所顧忌,不敢發聘書來,所以行止未定。而啓老在北平教書,也要靠副業「塗抹騙錢」,即畫畫賣錢,幫補家用。啓老當時畫價不錯,據啓老高足王靜芝教授見告,當時兩張啓老的畫,可以換一張董其昌。臺公很欣賞啓老畫作,信中透露出臺公早已託柴德賡(青峰)求啓老畫,但啓老認為未有愜意之作,不願隨便投贈獻醜,要臺公稍待時日。此時啓老剛撰寫《急就篇傳本考》,這是啓老第一篇學術論文,發表在《輔仁學誌》上。啓老對這篇處女作很是得意,奉呈抽印本與臺公。信末鈐一小銅圓印「啓」,此印後來仍見啓老使用。

(三)米家山水軸

臺公很喜歡啓老的畫,常向人推許:「啓功的畫好」。在台北市溫州街十八巷六號臺公館「龍坡丈室」,一進門,映入眼簾的小橫幅就是啓老與溥雪齋合作的山水。啓老信中說「著筆續寄」的畫有否交卷呢?

一九四八年中秋節後,臺公求啓老寫的寶繪終於完成,係紙本山水立軸,縱68公分,橫34.5公分。包首簽題「啓元白米家山水」,出自臺公手筆。畫面空濛蕭瑟,山骨隱顯,林梢出沒,溪橋漁浦,洲渚掩映,一派江南煙雲霧景,意趣高古。啓老自題:「與吾伯簡先生別十二年矣,於拙畫之嗜,不減曩昔。屬寫雲山小幅,稽遲未報者,又將三載。適見檀園真跡,有二米遺韻,因天行先生東行之便,臨以奉鑑。拙筆無足賞,惟雲樹蒼茫,聊以紀白雲蒼狗之變,並以寄暮雲春樹之思云爾。戊子中秋後三日,元白弟啓功識於燕市北城之紫幢寄廬。」

畫中所指檀園,即李流芳,安徽歙縣人,久居嘉定,字長蘅,號檀園,「畫中九友」之一。擅畫山水,法董源、巨然、吳鎮、黃公望,論者謂其山水「筆力雄健,墨氣淋漓,有分雲縷石之勢」,而「神清骨秀,豐姿俊爽」,深具「蒼寒樸秀」之妙。

啓老臨檀園雲山小幅,秀雅絕倫,筆墨間蘊含書卷氣。表面上一派恬淡、寧靜氛圍,彷彿「出塵坌而遊清虛」。誰知道,畫家內心深處,卻如「雲樹蒼茫」。畫作於「戊子中秋後三日」,即公元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日(星期一),其時世局阽危,人心惶惶。啓老向老友臺公寫畫以「寄暮雲春樹之思」。

「因天行先生東行之便」。天行係魏建功,筆名天行、山鬼,北京大學教授。臺公與魏公關係至深,兩人都是魯迅弟子,抗戰期間同在四川白沙國立女子師範學院,魏任國語專修科主任。一九四六年十月,臺公就是得魏之薦到台大中文系任教,魏於次年為台大中文系特約教授。一九四八年六月,魏建功回北平辦理《國語小報》設備遷台事宜,在北平期間,魏應胡適校長之請,準備回北大任教,啓老這件米家山水就是在此期間交給魏,同年九月間,魏建功回台北,轉呈臺公,公事則為辦理國語會的交接手續,同時創辦《國語日報》,兼任社長。歲末,魏返回北平出任北大教職,兩人終生未能再見。臺公極懷念魏公,八十年代初嘗垂詢其近況,告以剛剛心臟病發逝世,臺公聞訊黯然神傷,賦詩一首《聞建功兄逝世》(庚申正月):「每思不死終相聚,故國河山日月新。碧海燕雲空悵望,勞生總總已成塵。」

魏建功晚歲碰上文化大革命,其任教的北京大學,是文革重災區。魏被拉入「梁效」(北大、清華「兩校」諧音之四人幫御用寫作班子)當顧問,四人幫倒台後,魏的處境有些尷尬。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來總理逝世,出殯那天,長安街上長長哭送隊伍中,就有魏建功。碰巧,四人幫在北大的頭目遲群去巡視,發現魏,遲群望着魏冷冷說:「你也來了?」(魏公同事兼老友周祖謨教授見告/一九七九)

再拉遠一點。全國政協開會,魏與啓老同一組,有些人不理會魏,啓老不管,不顧尋常繩墨,以禮相待,打招呼,拉凳,斟茶,客客氣氣,照樣老友。但有一回,魏發現桌上有一紙辱罵詩句,字跡像啓老,遂認定啓老幹的,大怒,以後不理會啓老。啓老說,絕不會如此無聊。但魏成見已深,自此兩老互不理睬,惜哉!(二OO三年啓老向筆者口述)

啓老寫《米家山水軸》時三十七歲,臺公四十七歲。其時兩老友已分隔兩地。啓老在行將解放的北平,臺公則在國民黨擬退守的台灣。不要說「別十二年矣」,別四次十二年也未能相聚。「碧海(台灣)燕雲(北京)空悵望」。迄一九九O年,別五十三年之後,兩老始在寒齋通電話,互相問好。不到半年,臺公仙遊;二OO五年,啓老也歸道山。兩老可以在天國聚舊了。

(四)苑北開績翰墨

逮至一九八二年春,啓老應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之邀,赴港講學三個月,逢周六日,蒞寒齋活動。當時有好幾位老友託筆者求啓老墨寶,啓老十分大方,一體應允,且即刻交卷。但有一回,當我提出是不是可以寫點甚麼呈臺公,啓老就婉言道,怕引起臺公麻煩,沒有動筆。隔不久,啓老在寒齋揮毫,用他七分錢的毛筆寫兩張詩翰,署款異常,一署苑北(當時啓老已很少署此字號),一署開績,送給我,甚麼也沒說。我收藏了三十多年,偶爾檢出欣賞,也不怎麼在意。及啓老歸道山,再檢此二件署款奇特的法書研究,「開績」何所指?「開」隱藏「啓」字,開啓也,「績」隱藏「功」字,功績也,「開績」即隱喻「啓功」也。忽悟署款如此隱晦,難道當時啓老就是要我呈交臺公?老一輩行事作風高古,要你自己領悟,筆者生性愚鈍,當時竟未能「會意」,啓老又不「指事」,不明說,現在想起,只怪自己太鈍胎了。

一九八二年秋赴京,到小乘巷探訪啓老,呈上兩個空白大扇頁請畫梅花,當時只求啓老寫一件,另一係備用。不料啓老當場畫了兩件,一白梅,一紅梅,都賞給我,着實喜出望外。嗣後赴台北訪臺公,呈上啓老這兩件紅、白梅花扇頁,請賜題墨寶,臺公欣然應允,一題隸書,一題行草,兩岸兩老,書畫合扇,彌足珍貴,旁人可能不當一回事,但我珍之重之,高興了好一陣子。到三十年後的今天仍不時檢出欣賞,緬懷兩位令人敬重的老前輩。

八十年代末,兩岸關係稍稍寬鬆,臺公偶有與大陸舊友通音問,一九八八年元月,啓老寫了件朱竹壽石扇頁,另面小楷書詩滿滿一扇,極為工整雅致,託友人呈贈臺公。次年臺公臨了件寒食帖,託友人回贈啓老,我們拍照刊於一九九O年《名家翰墨》月刊「臺靜農啓功專號」中。

縱觀臺啓二公,由訂交到別離,前後說是四年,其實一年也不到,怎麼說呢?

啓功係康熙十一代孫,所以說他是天潢貴冑。而臺公則是共黨嫌疑分子,魯迅愛徒,陳獨秀老友,而且暗中加入左聯,往來多是共黨分子或左翼人士,與主流統治者旨趣迥異,結果就麻煩不斷。一九二七年八月,臺公經劉半農之介,任北京中法大學中文系講師,初涉杏壇,次年四月七日因未名社被查封而被捕,出獄後轉入新成立的輔仁大學,任國文系講師,旋升副教授。啓老就是在輔仁大學與臺公訂交的。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二日,臺公因保釋共黨嫌疑孔另境,而再度被捕,出獄後只得離開輔大,轉入國立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惟一九三四年七月廿六日,臺公與同事范文瀾(國文組主任)同被抓捕,這次較為嚴重,要五花大綁押解南京警備司令部囚禁。幸得蔡元培、許壽裳、馬裕藻、沈兼士、鄭奠諸賢營救,始於一九三五年一月獲釋,但三次被捕,難以再在北平院校立足。同年秋得胡適之介,去廈門大學中文系任教授。次年秋,到濟南國立山東大學及私立齊魯大學中文系任教授。短短幾年間,轉校頻仍,「打一槍就跑」,實為當道所迫。細算一下,臺公跟啓老相處的日子,實不足一年。聚小離多,分別長達半個世紀之久,但兩人的情誼,完全不受時空影響。

一九四九年之後,兩岸壁壘森嚴。五十年代,台海那邊白色恐怖極為嚴重。而奉魏建功、臺公為師長的女弟子蕭明華遭槍決……,臺啓兩老音訊幾乎全斷。五十年代初,臺公託人捎回一極細小紙條,捲起來一公分長(像一小闕牙簽),慨嘆:「回不得也。」(一九八O年啓老見告),嗣後大陸這邊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反右、四清、文革,不斷折騰,啓老惶惶不可終日,還怎敢與臺公聯絡,犯涉台之忌而自招麻煩呢。及四人幫倒台,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撥亂反正,啓老翻身,逐漸吐氣揚眉。到八十年代,始能通過弟子友朋與臺公互通音問,再進而翰墨交流。

「平生風義兼師友」,啓老對臺公一直敬重,臺公對啓老也非常友愛。惟政局無常,影響到二位流傳下來的翰墨交往實物極為稀少。臺公只得啓老一通三葉手札、山水畫二件、朱竹扇頁一件,啓老只得臺公臨寒食帖一卷,信件則無有也。

筆者有幸,歇腳庵舊藏啓老三件墨跡,是從大洋彼岸,海峽對岸,陸續匯入寒齋。這,不僅僅是名家翰墨,當中更蘊藏一個大時代文人所嘔的心血與難言的抑鬱。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五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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