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銀闕浪漫漫 弱水回風欲到難──記啓功臺靜農相見難
許禮平
傳說蓬瀛三島是仙山,其間水無浮力,稱「弱水」。又有「天風」,物至輒吹返。這就是北宋楊億《漢武》詩:「蓬萊銀闕浪漫漫,弱水回風欲到難。」的用典命意之所本。
台灣海峽數十年來也有「弱水」「天風」,那可不是傳說,而是現實,而且是揮之不去的現實。這種「現實」令海峽之間滿途都是欲行未得的憂心、欲見還難的離思、是那「纔簪又重數」的驚疑、更多是那「悵歸期多誤」的憤懣。
縱有生花妙筆,也「載不動」這「許多愁」,在此,僅只想說說兩位終生企盼、而終為現實的「弱水」「天風」所罣誤和欺凌的師輩人物,就是臺、啓二公。
臺公(靜農)在台灣「歇腳」四十多年,屢想渡海回京而以形格勢禁而不可得,反之,啓老(功)是想去台灣看望臺公而屢逢阻滯,毫無辦法,兩岸兩老「相見時難」。終於蹉跎及至臺公病篤,乃不無怨憤地寫出:「老去空餘渡海心,蹉跎一世更何云。無窮天地無窮感,坐對斜陽看浮雲。」這絕命詩,這足令人讀之擲筆三嘆。
追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啓老本想跨海渡台,探望老友。當時啓老在台灣的師友已所賸不多,算來健在者仍有三位,在臺靜農之外,還有鄭騫、王靜芝。
先說這位鄭騫(1906-1991),長啓老六歲,是啓老在北京匯文中學高中三年級的老師,啓老時有提及。筆者於一九九0年曾在林文月教授陪同下造訪鄭公館。那次訪鄭,是為拙編《名家翰墨》出版「臺靜農啓功專號」約稿,鄭公很給面子,惠賜宏文。據鄭老師高足吳宏一見告:這是老師絕筆之作。
後來,我曾把上次在台所拍攝鄭騫照片呈啓老看,但故意不先報姓名。誰料,啓老見到架着一副厚片密圈眼鏡的老人家照像,瞬間即說,「是鄭因百鄭老師嗎?」幾十年沒見,還是能一眼認出。
再說臺靜農(1902-1990),長啓老十歲,在台灣係清流表率,備受學界敬重,是啓老摯友。啓老在北平輔仁大學教書第一天,就認識臺公和牟公(潤孫),三人被時人目為鐵三角。一九三四年七月,臺公涉嫌共黨被憲兵三團抓走,留守員警埋伏臺宅等候其他人出現時一體查拿,當天啓老正要去看臺公,幸牟公機警,及早截住,不然啓老也就糊裏糊塗遭縲紲之災,在牢中被毒打一頓事少,隨時掉腦袋也不稀奇。到一九三七年北平淪陷後,啓老滯留北平,臺公則輾轉入川,復員後去台灣大學教書,從此天各一方,歷半個多世紀而兩老友迄未相見。啓老非常惦念臺公,常說:去台灣最大願望就是看望臺公。
一九八二年春,啓老蒞香港中文大學講學三個月,逢周末周日,我都接他到銅鑼灣寒舍短住,好幾次誘啓老打電話與臺公,啓老都說不好,怕給臺公招麻煩。台灣大學許多人都知道,當年臺公住溫州街十八巷六號,街口常停泊一輛吉甫車,不知是憲兵司令部還是警備總部的,臺公不敢掠美,客氣地指:那是監視隔鄰彭明敏的。一九九0年臺公患喉癌,啓老夫人亦是患喉癌三個月就往生,所以知道臺公時日無多。六月七日啓老蒞寒舍,告以再不與臺公通話就沒機會了,啓老此時才敢「冒險」讓我撥通臺公電話,一訴衷情。臺公講電話聲音尚算洪亮,但末了喊:「你快點來吧,再晚就見不着了!」令啓老頗為傷感而又無奈。
還有一位王靜芝(1916-2002),三十年代跟梅蘭芳學唱戲,跟沈尹默學書法,跟啓老學繪畫,雖然只比啓老小四歲,一直對啓老執弟子禮,畢恭畢敬,一派古風。最早邀請啓老訪問台灣,就是這位王靜老。
九十年代初,台灣國民黨對大陸的政策稍稍寬鬆,個別大陸學者,開始被邀訪台。王靜老時掌輔仁大學國文研究所,通過輔大邀請啓老赴台訪問,結果未獲台灣當局批准。與此同時,啓老老友徐邦達亦被台灣某機構邀請,也同樣不批,徐老再接再厲,但辦了三次都不成功,托人瞭解原因,始悉關鍵係徐老在黨派一欄填「九三學社」,國民黨認為「九三是共匪外圍組織」,主管方面相當介意,所以不批,後來申請表格由邀請單位代填,作了一些「技術處理」,徐老才能成功入台。同此類推,啓老也是「九三學社」成員,老實填上,就確實不准。徐老返京後在故宮有公開的匯報,也有老友間私下交談,令啓老心癢癢的,還是想去看看。
一九九三年,台北故宮召開「張大千溥心畬詩書畫學術研討會」,啓老作為學界名流,兼又是溥公宗晚、大千老友,自然被邀請參加。啓老也早就把論文寫好,題目是《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藝術生涯》,寄交台北故宮,同時也寄了一份給我,當時我們擬出溥心畬專集,早已向啓老約稿,啓老寄稿時交帶一句,要等台北故宮正式發表後,我們才可刊用,可見啓老心思縝密。有上一次不批准的經驗,啓老頗關注有關手續,通電話時有問及。為了讓啓老安心,我打電話給台北故宮書畫處處長林柏亭兄(後升任副院長),問啓老入台手續辦得如何?但台北故宮過去未曾邀請過大陸學者赴台,亦懵然不知有關手續程式之複雜,所以林兄還說為時尚早,不急。過幾天,陸委會文教組長龔鵬程兄蒞港訪小軒,請他在百樂潮州酒樓小酌,席間順便向他探討啓老入台手續有甚麼障礙,龔問啓老是政協嗎?我應之以不單係全國政協,且還是常委。於是龔兄坦言,這就需要邀請單位故宮向安全部門報備。翌日,即電告林柏亭兄,不久得知,這些麻煩事,秦院長(孝儀)也一一照辦了。過了十多天,啓老的入台證件批下來了,且別高興得太早,當時有些學者,得到台灣當局批准,而北京方面卻未必配合放行,啓老在北京備受重視,所以不存在這個「不配合」的問題,但這次仍是沒有成行,原因何在呢?
話說一九九三年冬天,陳立夫數十年來第一次踏足香港,新華社社長周南設盛宴款待,筆者陪立公出席。甫一見面,周緊握立公的手,中氣十足的說:我代表中共中央、國務院向你問好。立公答謝後說,從前兩次國共談判,都是他跟姓周(恩來)的談,現在閣下也是姓周,大家哈哈大笑。宴席笑談間,想不到周也向立公瞭解啓老赴台問題,立公一臉茫然,他雖然當過教育部長(抗戰間),但早已離任,與啓老實屬不同界別,所以毫無印象。其實,立公曾經見過啓老,是啓老跟我說過好幾回了!
那是一九四五年的事,抗戰勝利後,立公與陳誠到北平視察,在宣武門外北平市黨部召見北平學界,北大、清華、燕京、輔仁等等主要大學副教授以上學者、校長均被邀出席,啓老也有參加。啓老還記得,當日陳誠對學界的冷淡有點不滿,抱怨說:北平的氣氛不夠高漲,教授們比較消沉。啓老恩師輔仁大學校長陳垣就訴苦說:政府知道我們在淪陷時期的日子是怎樣過的嗎?陳桓老愈說愈氣,把桌上盛載點心的碟子推翻,摔得滿地花生瓜子。緊接着,燕京大學校長陸志韋用叉子敲着碟邊說,我給你們唸唸現在流行的一首民謠(邊說邊敲節奏):「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去投八路。」陳誠大怒,說你們就投八路去吧!立公也不悅。法學院陳教授(名景口,操常德口音)在會上發言完畢,即赴張家口轉延安,真的投八路去了。那次啓老就是在上述那種環境下見到陳立夫的。
但畢竟是半個世紀前的事,立公不可能記得的,所以無言以對。
周南向立公查詢,是要表示中央很關心這件事。當立公離席去洗手間時,我向周分析,其實啓老去不了台灣,有這麼一個原因。啓老年輕時,是不怕死的,六十六歲還自撰墓誌銘,甚麼「八寶山,漸相湊」,可謂百無禁忌。但八十歲之後,有點緊張。說白了,怕死。八、九十年代,啓老有好幾次送醫院搶救,還發病危通知,按啓老的說法「鳥呼」,即差一點「烏呼」。所以凡出門,必有家屬陪同,一以方便照顧,一以安其心。但台灣當局硬性規定,陪同者一定要直系親屬,旁系不行。啓老夫人一九七五年上天了,無兒無女,生活一直由內姪章景懷照顧,出門也是由景懷陪同。景懷對啓老情同父子,照顧老人家比兒子還周到,但說到底不是兒子,不符台灣當局的規定,所以景懷的證件批不下來,啓老也不去了。
一九九五年,劉九庵由蕭燕翼(後為故宮副院長)和筆者陪同,成功進入台灣,看了不少東西。不久,謝稚柳也被邀請赴台,謝公當時人在美國,本擬由洛杉磯直飛台灣,但大陸政策不准,要先飛回香港,入深圳,了卻先前的行程,然後再出香港,纔可以飛台北,剛巧我在羅湖碰到謝公,纔知道手續這麼麻煩,兜兜轉轉,要讓八十多歲的老先生折騰,但謝公總算成功訪台。這兩位都是啓老老友,他們渡台,或多或少對啓老總有影響,但啓老認為去台灣尚未係時候。
隔一年,又有人不怕麻煩,重提舊事,邀請啓老赴台。這回邀請者是收藏家組織「清翫雅集」負責人陳啓斌,陳在台灣政商兩界吃得開,認為無問題,筆者跟陳直言啓老要有章景懷陪同始能成行,陳拍胸脯說一定能「搞掂」。這次連劉九庵也一併邀請,並動員劉老做啓老工作。劉是忠厚老實人,到北師大找啓老好幾回,熱心幫忙說項,劉老還傳達邀請單位主事者的建議,比如把章景懷改變身份為兒子以便陪同,或者請北師大暫封章景懷為副研究員,用學者身份申請,等等,等等。這不知是哪一位「紅鬚軍師」出的餿主意,他們太不瞭解啓老了,啓老一貫堂堂正正,行無愧怍,怎麼可能為了去台灣而弄虛作假,這些「權宜」之事,啓老當然不幹,且因此事而對劉老有點意見呢。九十年代中臺公早已不在了,啓老去台灣的意願也淡了,去得這麼勉強就算了,乾脆不去了。當時我跟啓老開玩笑說,等解放台灣再去吧。
二00五年六月三十日凌晨兩點廿五分,啓老仙遊,離開這繁文縟節的人世。仙界不似凡間,仙界的「弱水」、「天風」只不過是傳說,並不可怕。
(蘋果日報二0一一年三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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