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張愛玲集外文
陳子善
張愛玲長篇小說《小團圓》橫空出世後,有記者採訪筆者,談到今後張愛玲作品的發掘,筆者認為主要有兩個途徑:一、張愛玲中、後期作品和書信的整理,有待張愛玲遺囑執行人宋以朗先生的努力。這已由《異鄉記》、《易經》和《雷峰塔》英、中文版和《張愛玲私語錄》等書的先後出版得到有力的證明;二、張愛玲早期即一九四O至五O年代初的作品,應繼續在上海報刊尤其是小報上查找,甚至手稿的發現也不無可能。這也已由〈炎櫻衣譜〉、〈年畫風格的《太平春》〉等文的出土得到了證明。
而今,張愛玲的又一篇集外文〈寄讀者〉在湮沒六十六年之後重見天日了。這篇僅三百二十二字的短文由北京趙國忠、眉睫先生發現,原文連同他倆精彩的考證文字〈張愛玲集外文《寄讀者》與《誠報》〉已發表於《現代中文學刊》二O一二年第四期,原文並將收入《張愛玲全集》散文卷平裝本,筆者就相關問題再稍加發揮。
〈寄讀者〉發表於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五日上海《誠報》第二版,署名「張愛玲」。《誠報》是份八開四版的小報,創刊於一九四六年八月十五日,停刊於一九四九年四月三十日,幾乎貫穿整個國共內戰時期。此報注重文學創作和文壇掌故,在該報上發表過連載小說、「名家點將小說」的就有還珠樓主(李壽民)、孫了紅、秋翁(平襟亞)、蘇青、馮蘅(司明)、王小逸、捉刀人(王小逸)、田舍郎(陳亮)、張宛青、周鍊霞、範煙橋、丁芝、譚維翰、徐淦等位名家。最後兩位生前筆者均有過交往,可惜不知他們均是《誠報》作者,無從請益。
張愛玲與上海小報的關係,筆者已作過多次梳理,當始於淪陷末期的一九四四年十二月,終於中共接管政權之初的一九五二年一月。沒有小報,也就沒有〈鬱金香〉、沒有〈十八春〉(〈半生緣〉)、沒有〈小艾〉…。已知張愛玲發表過作品的小報有一九四九年之前的《力報》、《海報》、《小報》、《小日報》和一九四九年之後的《亦報》,現在又增加了《誠報》。雖然已在一九四五年以後,張愛玲發表作品已很不容易,雖然不滿五百字,是短制而不是長文,但創刊不久的《誠報》究竟有何能耐約到了張愛玲的文章,還是值得探究。
然而,查找的線索在哪裏呢?《誠報》當年的作者絕大部份都已作古,隱入歷史,那位寫了〈自從有了張愛玲〉、率先提出「張派」觀點的王蘭兒也下落不明。她是《誠報》「名家點將小說」〈當太太出去的時候〉的作者之一,也曾在一九四九年二月二十日至四月三十日《誠報》連載小說〈心上人〉。筆者由此想到了認識王蘭兒、已八十七歲高齡的報界前輩吳承惠先生,於是於八月七日上午撥通了吳先生的電話。
據吳承惠先生回憶,他一九四七年秋曾短暫地應「承包」《誠報》經濟版(即第四版)的友人之請,擔任該版的編輯。這是本職工作之外「撈外快」的兼差,他每天下班後從提籃橋趕到二馬路(九江路)西藏中路口的誠報社拼編經濟版,約一個小時就完工走人。當時誠報社辦公室裏放三張辦公桌,中間坐的是主編黃也白;右邊坐的正是編輯王蘭兒,王蘭兒不但是《誠報》作者,更是文藝編輯;吳先生則坐在左邊。吳承惠先生就這樣一度與《誠報》主編黃也白、編輯王蘭兒有同事之雅。不過,他並不知道他到誠報社幫忙之前,《誠報》發表過張愛玲的作品。這段回憶真是至關重要,解開了張愛玲為何會給《誠報》撰稿之謎。
黃也白非等閒之輩,他是漫畫家,也是有名的小報報人。上海淪陷時期他就主編過《力報》,向張愛玲約過稿。張愛玲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五日專門給黃也白寫過一封信,表示對小報「向來沒有一般人的偏見」,認為「只有中國有小報,只有小報有這種特殊的得人心的機智風趣」。同年十二月八日、九日,張愛玲又在《力報》連載〈羅蘭觀感〉一文,這也是張愛玲在小報上發表的第一篇作品。這封信和〈羅蘭觀感〉早已收入張愛玲的全集。綜合吳先生的回憶和已知的黃也白與張愛玲的文字交,作出如下的判斷應該是符合史實的:抗戰勝利以後,黃也白新編《誠報》,又向張愛玲約稿,張愛玲遂以〈寄讀者〉付之。
張愛玲當時或許也正需要借《誠報》發出自己的聲音,她已整整一年沒有發表作品了。〈寄讀者〉雖短,卻清楚地向讀者交代了兩件事。
第一件,表明心跡。上海淪陷時期,張愛玲確實賣文為生,而且也確實由此紅遍淪陷區文壇,但正如〈寄讀者〉中所說的,她「從來沒有寫過違背良心的文章,沒拿過任何津貼,也沒出席過所謂『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她對讀者抱有信心,〈寄讀者〉開頭就說:「我總有這種信任的心──我覺得對於能夠了解的讀者是甚麼事都可以解釋得清楚的」,同時也承認「最近一年來似乎被攻擊得非常厲害,聽到許多很不堪的話,為甚麼我沒有加以更正,一直沉默到現在,這我在《傳奇》增訂本的序裏都說到過,不想再重複。」這篇序就是置於《傳奇》增訂本卷首的有名的〈有幾句話同讀者說〉。二個多月後,《傳奇》增訂本問世。細心的讀者一定會驚訝地發現,〈寄讀者〉中的有些話與〈有幾句話同讀者說〉相似乃至相同,有幾句等於重說了一遍,特別強調。這在張愛玲創作中是頗為少見的,由此可知張愛玲對這些「攻擊」的憤懣。
第二件,預告新書。《傳奇》增訂本即將出版,張愛玲為此在〈寄讀者〉中說:「這次《傳奇》增訂本新加進去八萬多字,內容與封面的更動都是費了一番心血在那裏籌劃着的」。與初版和再版的《傳奇》相比,《傳奇》增訂本增收〈留情〉、〈鴻鸞禧〉、〈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和〈桂花蒸 阿小悲秋〉五篇小說,〈中國的日夜〉一首詩,也即張愛玲所謂「新加進去八萬多字」。而新換上的晚清「時裝仕女」與「現代人」獨特組合的封面設計,〈有幾句話同讀者說〉中也作了生動的說明,近年更成為中外研究者探究張愛玲小說現代性的一個重要入口。
但是,令張愛玲意想不到的是,《傳奇》增訂本還未出書,「忽然發現市上有粗製濫造的盜印本」,以至她聲明:「我總得盡我的力量去維護自己的版權,但我最着急的一點,還是怕那些對我的作品感到關切的讀者,卻去買了那種印刷惡劣,舛誤百出,使我痛心的書」。這是張愛玲首次公開譴責盜印本。後來,她到了香港和美國,也在〈《張愛玲短篇小說集》自序〉、〈關於《笑聲淚痕》〉等文中一再對盜印本和冒名偽作予以揭露。
張愛玲作品的盜印本,一直被張愛玲研究者忽視,連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都長期把偽作《笑聲淚痕》歸入張愛玲作品而不察。其實,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自魯迅、郁達夫、茅盾、巴金等以降,他們的許多作品都被盜印過,張愛玲又豈能例外?有一個頗有說服力的例證。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七日,沈從文主編的天津《益世報.文學週刊》第四十一期發表少若(吳小如)的書評《傳奇》,對張愛玲這部小說集給予精到評價,該文也是一九四五年之後張愛玲研究的重要收穫。但是查閱原刊,發現一個有趣的細節。文前有一行字交代所引用的版本:「傳奇 張愛玲著 上海雜誌社三十四年二月六版」,換言之,作者依據的是一九四五年二月上海雜誌社第六版《傳奇》。但所有已知史料均證明《傳奇》只有一九四四年八月十五日初版本、同年九月二十五日再版本以及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作為定本的增訂本三個版本,何來這第六版?顯然,這是北方不法書商的盜印本。因此,張愛玲在〈寄讀者〉中所強烈批評的使她痛心疾首的盜印本,理應進入張愛玲作品版本研究者的視野。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八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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