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散文集
曉莊
也許是對金庸作品太熟悉了,讀這本散文集有些親切。金庸的思想和人生觀在小說中其實都有表達,隨筆中只是說得更直白些,並不新奇。學林出版社的《三劍樓隨筆》我曾買過,沒想到是侵權出版的。金庸可能沒把寫散文太放在心上,數量不多,三劍樓裏的若干文章還在,又加上一些演講、發刊辭之類,附錄上嚴家炎等人的評論,才湊成了這本集子。
金庸喜歡讀史,一些談史的文章饒有趣味。《代宗‧沈後‧升平公主》談的是京劇《醉打金枝》的史實,多年前我曾讀過,現在還有印象,在看根據這故事演繹的肥皂劇時難免會心地笑。《憂鬱的突厥武士們》講起土耳其人本是隋唐時的突厥人,唐太宗時被李靖大敗,逃到小亞細亞建立新帝國的典故。說到此處,金庸忽然發古之悠情,說:「假定紅拂女真有其人,確如《虯髯客傳》中所說生有一頭極漂亮的委地長髮,如果不是她看中了李靖,半夜裏私奔相就,說不定李靖以後打起仗來精神沒這麼振作。突厥人如果不是被李靖趕向西方,也沒有今日的土耳其了。」聽信小說家之言浮想連翩,真正的歷史學家恐怕會恥笑這種荒唐和天真,這也說明金庸究到底是個多情的文人,還是個和通俗文化息息相關的傳媒人,天生的喜歡傳奇故事和演繹,否則怎能寫出《鹿鼎記》這樣荒誕熱鬧的書來。 前幾年「岳飛是不是民族英雄」的論題曾在媒體和網上炒得厲害,我當時真是覺得莫名其妙。看這本文集才知道,原來早在九七、九八年時,金庸就和人為此筆戰過。有些人就是把歷史當作小姑娘,需要見客的時候,根據客人的要求來裝扮她。這種風氣已然久矣!
為《明報月刊》十年而寫的紀念文章應該是隨性揮筆寫就,不過其中有兩段很是深情。那是一九七六年一月,金庸寫道:
「當我在親自主編之時,我妻朱玫每天從九龍家裏煮了飯,送到香港家給我吃。她在這段時期中沒法照料孩子。我們的小女兒阿訥那時還只兩歲多。這個向來文靜的小女孩忽然爬到鋼琴上,摔了下來,跌斷了左臂。我接到大孩子的電話後,忙趕回家去,抱了她去請醫生醫治。她沒有哭,只是睜圓圓的大眼望著我,我心中卻在想著,這一期的《明報月刊》還沒有找到適當的插畫,發稿的限期卻已經到了。 現在阿訥十二歲了,已會翻閱月刊中的圖片和一些最淺近的文字。原來,我們的孩子(我們夫妻二人的)和我們的刊物(我們工作人員與作者、讀者們的)都已長大了。朋友們都說我們的阿訥很美很乖,也說我們的月刊辦得不錯。我只希望,當我自己的生命結束而離開這世界時,阿訥(還有她的哥哥秭秭)也仍是很乖,過得很幸福。我們的月刊也仍是像過去十年那樣,從不脫期出版,得到許許多多人的喜愛。」
世事滄桑人生無常
讀到這裏,難免歎息:世事滄桑,人生無常。顯然這篇文章提到的不是他的現任太太,而是前妻朱玫。聽說她是女記者,支援丈夫創辦《明報》,是他事業上的得力助手。從文中短短的幾句話,也可看出他們多年相互扶持的情誼。但是生活的結局,任誰也無法預料。
當時在燈下趕稿的作者不會想到,他曾經幸福穩定的婚姻後來不愉快地解體了,前妻已過世,有的兒女如己所願平穩生活,有的卻覺人生苦短早早離去;他費心創辦的報業已經賣掉,其中包括這份要他忙得團團轉,要妻子每天給他送飯的刊物;他在政治上開始冒起,又跌落,最終遠離政治;他走進大陸名校教書收弟子,熱鬧一時,爭議不斷,終悄悄退出;文革期間他曾與左派報紙大戰,現在卻告訴大陸新聞系學生「我們新聞工作者的首要任務,同解放軍一樣,也是聽黨與政府的指揮「;為了增加報紙銷量而寫的武俠小說令他聲名遠播,網友票選結果他僅次於魯迅;他加入了中國作協,出任名譽副主席,有人質疑他是「老糊塗了」……
但是在30年前的那個寧靜的夜裏,在為心愛的刊物終於度過十年而欣喜、感慨、回首艱辛往事時,那個主編先生,在感謝了同仁、感謝了作者、感謝了讀者之後,眼前忍不住浮現出他的辛勤勞作的妻,他的乖乖兒女,在這一刻,他的內心,想是充滿憐愛、幸福和滿足的。生活中曾擁有過這一刻,也許就夠了。
金庸散文集,作家出版社,2006年9月第1版,¥35
曉莊,愛書之人,現居北京。
(獨立新聞在線之獨立書話二0一一年十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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