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12月 23, 2013

對飲

對飲
葉國威


葉嘉瑩難得自天津南開大學來台北演講,周夢蝶知道了,請我安排他們敍一敍舊。十多年了,南北相隔,能見上一面,多不容易。然周夢蝶依舊說話不多,反是葉嘉瑩侃侃而談,問周公現下的生活瑣事,說看周公的島嶼寫作影片《化城再來人》如何感動。周夢蝶坐了三刻鐘,已略顯疲憊,當他要告退時,知道瘂弦現在台北,晚些會來,卻眼睛一亮,強打精神,想見瘂弦一面。當初瘂弦為了太太張橋橋健康,舉家移民加拿大。後來橋橋過世,大女兒出嫁,就和小女兒相依,也就難得回台灣。

由於周公實在太虛弱,不得不離開,當葉嘉瑩目送周夢蝶的電梯門關上後,他就不像剛才的剛強,連站都站不穩了,頭也暈眩,回家後躺在床上未發一語。

我知道周公想見瘂弦,幾天後,邀了瘂弦去周夢蝶位於新店的家。十多年來,周公的家我去過無數次,真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有一股務必完成任務的使命感。
瘂弦與周夢蝶是河南同鄉,一個是宛城楊莊營村,一個是淅川馬鐙鄉,瘂弦說:「出了城,直直的走,就是夢蝶的故鄉。只有他能以純粹的河南話和我交談,因為我們家鄉的話是一樣的。」「我回過南陽,沿着當年出城的路線找回家,找一找就亂了,四處改建,路已不通,不是想像中的回不去,是真的回不去了。」他們在兩岸開放後,都曾踏上故鄉的土地,然數十年的分離,與桑田變幻,心中的故鄉早已回不去了。

今年入冬以來,周公的身體時好時壞,前些日子還產生幻覺,在屋子裏聽到有人唱歌有人哭泣。也曾晚上十時多,自個兒偷出去買酒,那天特別冷,在買回來的半路上,被焦急的看護找到時,他四肢已癱軟,幸得警衞的幫忙,將他平安的扶了上樓。

周公耳背,瘂弦靠近他耳朵說話,周公倒了兩杯高粱,兩個曾經滄海的故人,終於在寒冬的一隅靜靜的喝着酒。瘂弦問周公近來有沒有寫字寫詩,他說:「沒有。」回答依然鏗然有聲。周公自年初跌斷手康復後,前些日子右手的手指突然再不能彎曲,寫字維艱,他曾說彎不過來就彎不過來,不覺得悲哀,生老病死自然發展。瘂弦那時擁着夢蝶的肩膀輕拍着說:「夢蝶我以你為傲!好好的保重,好日子還在後頭。明年十月《創世紀詩刊》六十周年,你一定要參加。紀弦一百零一歲過世,鍾鼎文一百歲,所以我們都要打破他們紀錄。」台灣的詩刊長壽,台灣的詩人也應長壽。瘂弦說過周夢蝶看來羸弱,但實際上是最強大的人,比誰都強。

酒逢知己,他們再一次倒滿,酒海不深,情意綿遠。瘂弦說,他們兩人從沒這樣在宵深夜靜中對喝暢談。「夢蝶你平常刮不刮鬍子?」「我很少刮。這是財富。」「哈哈!鬍子是智慧的象徵。中國人的文化是黑鬍子聽白鬍子;沒鬍子聽有鬍子。從前古人都留鬍子,如不留鬍就表示這個人對世界還有不同的意見。而現代人留鬍子的不多,若留鬍子則剛好跟古人相反。」周公這時用右手撫着鬍子說:「混了那麼大半輩子,才那麼一點『積鬚』,不忍心把它刮掉!」周公這一生並沒有過多的積蓄,說着笑,不免是在自嘲苦中作樂。

瘂弦人老了,對朋友真誠如初,開朗隨和如昔。臺靜農常說:「人生實難!」瘂弦不是沒有傷心的事,只是人生寫滿許多的無奈與滄桑。記得十多年前他寫信給我時適逢太太過世,滿紙的信都塗塗改改,苦澀傷感的心情,都可從那斑斑字迹看得透徹。「內人走了,留下寂靜,可怕的寂靜。我希望盡快恢復讀、寫,用建設性的方式來紀念亡妻,我虧欠她太多了。」

如今事過多年,瘂弦對我和周公提到,要重頭看一遍橋橋寫給他的信,把好的句子組織下來,出一本《橋橋語錄》。瘂弦認為橋橋少女時的話和心情,那怕很幼稚,也很有趣。她不是作家,她不加修飾的話是天籟。但瘂弦說:「我一直不敢再翻看那些信,看了我會哭、會受不了。」

自橋橋死後,台北有許多女作家都說瘂弦一定會再結婚,他那一個人恐怕早就有對象。連周夢蝶也說:「橋橋一走,我跟別人說,瘂弦會再結婚,不管是媒,不管是緣,他不想結婚也不行。現在這個年頭的女孩子都大膽、勇敢,女孩一旦瞄準男孩子,就逃不了。」可十多年過去了,瘂弦甚麼動靜都沒有,到底怎麼回事?瘂弦自己說過,古代有很多婦人,先生死了沒有再結婚,不是為那一座貞節牌坊,而是不能再建構感情世界,沒有這個必要。

兩個老詩人在這一寒夜烈酒中對嘆,無數的傷心影像,似又一一倒流重塑。我是個外人,讀他們的悲欣,像讀那人世間的無常。想起瘂弦在《深淵》中曾這樣寫道:「激流怎能為倒影造像?當他們的眼珠黏在歷史最黑的那幾頁上!」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十二月廿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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