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11月 26, 2012

醉舞狂歌數十年

醉舞狂歌數十年
林青霞


楊凡鏡頭下的林青霞

我是個夜貓子,經常是天亮了才熄燈,熄燈前有時候會接到一通電話,我接起電話也不問對方是誰:「Habaday早安!」對方一定是個輕柔的男音:「Habaday晚安!」然後雙方哈哈大笑。Habaday是我和他的暗語,這個暗語代表多重意思,好玩、好笑、生氣、快樂、可說的、不可說的都隨着說話語氣的轉變用這個做暗號。暗語的由來是,在愛林未滿一歲時,楊凡教她唱生日快樂歌,她因咬字不清,把Happy Birthday唱成Habaday,從此我和楊凡就拿這個做暗語。因為我晚睡晚起,楊凡早睡早起,我睡覺的時間正是他起床的時間,平常找不到適當的時間聊天。有一天天剛亮,他打電話給我,講了一個鷹與狼的故事,他最愛在電話裏跟我講電影情節:「一位武士和美女相戀,被巫師下毒咒把武士變成狼,美女變成鷹。武士晚上是人,白天變成狼;美女白天是人,晚上變成鷹,他們兩人只有在月亮隱去太陽升起時才能同時變成人,但是只有很短的相聚時間,那部電影是《Ladyhawke》。」我說:「那你是武士囉。」以後他就經常在月亮隱去太陽升起的時候和我聊天。

認識楊凡是在一九七七年我來香港拍《紅樓夢》的時候,《明報週刊》找我拍封面,由楊凡攝影。拍攝當天我穿着一條深藍緊身牛仔褲,上身不鬆不緊的白底紅色橫條Polo衫。他不聲不響從房裏拿出一件白底藍直條大襯衫叫我換上。那是他的襯衫,我拿在手上有點遲疑。那大襯衫罩在我瘦瘦的身上竟然挺灑脫。於是我瞇着眼迎着風扇,一頭長髮隨風飛揚,楊凡順着音樂節拍輕盈的按着快門。他總是有本事讓被拍者感到輕鬆自然。

二O一一年我寫作出書的時候,楊凡還未正式下海,短短的一年裏他竟然出了兩本書。在他寫作之初,有一天和我喝下午茶,他眼睛閃着光,不停的在我身上打轉,問這問那,兩人離開等電梯的時候,他說,我要寫你。到家沒多久,他打電話來興奮的說已經寫了一部份,我要他念給我聽,念到一半我說:「楊凡,我哪有那麼晚起床。」「啊呀!晚睡晚起是藝術家與美人的特權,何況你既是藝術家,又是美女中的美女,加多幾小時絕不為過啦!」這個楊凡,為了達到目的甚麼話都說得出來。「你給我提早兩個鐘頭。」「這樣子我就不寫了。」「不寫拉倒。」掛了電話我用簡訊傳去四個字「猴巴擺媚?」(廣東話「好巴閉?」,意思是「好了不起嗎?」)。

我和楊凡就像童心未泯的孩子,兩個人有時吵吵鬧鬧,很快又和好如初。楊凡是個有心人,知道我開始看書了,就送我一個放書本的木架子,讓我看書的時候不用手持厚重的書。知道我想寫作了,就送我厚厚的稿紙,他說:「我知道你還有很多話想說,你就透過這小方塊把它寫出來吧!」

看了《蘋果日報》他寫我的那篇〈今夜星光燦爛〉,反而被他最後一段打動,那段寫的是他自己。「回顧我的一生,不學無術,憑着自己的小聰明,闖蕩江湖。事逢幸運,薄得名利,花甲之年,本應罷手,以享天年,然而因緣際遇,把握機會,將自己的經歷做個回憶。……因為性格剛烈自私,是處不多,如此長篇道來,只希望讀者看到。走過的路和交往的友人情誼,得到某些啟示。」還真有曹雪芹feel。其實楊凡才真正的有話要說。他一生傳奇,透過《楊凡時間》和《花樂月眠》裏一篇篇動人有趣的故事,除了描繪出許多不為人知的名人軼事,也把自己璀璨的一生勾勒得有聲有色。

楊凡對畫很有鑑賞力,手上的每一張畫都價值連城,十五年前他送了幾幅畫給法國博物館,只記得有一幅是張大千的六呎青綠潑彩《湘夫人》,還有一幅是明朝畫家唐寅的《抱琴歸去圖》,其他的我就不記得了,但肯定張張都是精品。法國政府頒發騎士獎章給他,我剛好也在巴黎,就一起去出席盛會。他穿着一套深色絲絨西裝,胸口配上紅寶石胸針,內襯粉紫襯衫,領口打着絲絨領結,活脫脫一個小王子。在法國總統宣讀楊凡對法國文化上的貢獻時,我看着眼前的景象,心想,這個總統一定沒想到,眼前這位小王子,幾十年前因為在香榭麗舍大道上跳中國民族舞蹈被法國警察抓去關了一夜的事。

最近楊凡賣了幾幅畫,變成億萬富翁,他打電話跟我說:「有一件事你聽了一定很高興。」我以為他要告訴我他的畫賣了多少錢。「我不拍戲了。」我聽了真的很高興:「恭喜你啊楊凡。從此不用為你操心了。」

他倒真的說到做到,收拾行囊到處旅遊,過着閒雲野鶴的生活,這會兒他正在巴黎給《壹週刊》寫文章。我在電話裏說了許多讚美的話,說他能夠真正的做到瀟灑兩個字,不簡單,簡直可以媲美莊子了。他被我誇得正不知說甚麼好的時候,我說:「不過,你有一個缺點。」他屏住呼吸,「記仇!」我連珠炮式的發表言論:「你真夠狠的,就因為我怪你未經我同意,把我、你和法國總統頒發騎士獎章拍的照片,刊登在蘇富比的拍賣書上,你的新書《花樂月眠》裏,就連一張我的照片都不放。」說完我們兩個哈!哈!哈!哈!笑個不停。他說:「青霞,你一定要把這一段寫下來。」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十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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