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4月 13, 2011

假牙式極限寫作

假牙式極限寫作
溫任平

我很早就注意到「極限寫作」,和幾乎所有作家都潛意識地在追求極限寫作的事實。卡夫卡的《變形記》是一種極限寫作,曹雪芹的《紅樓夢》把儒釋道的生命哲理放到大觀園裏去演繹觀照,何嘗不是另一種極限寫作?

極限寫作雖然有近乎無限的可能性,但它不取中庸之道,一旦中庸就流為平庸隨俗。

張潔的長篇三卷《無字》,裏頭的吳姓女主角是個有企圖心的藝術家。她籌思要寫部一流的小說,「她為這部小說差不多準備了一輩子,可是就在她要動手寫的時候,她瘋了。」張潔這部長篇高屋建瓴,歷史地理經緯弘闊,氣勢仿似史詩,唯小說情節決絕,裏頭有令人戰慄的事件,令人發瘋的激情,歷史、政治與社會現實可以讓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身心獸化,比卡夫卡筆下的男主角肉身獸化還要來得無情和徹底。這是極限寫作的一端。

另一端的極限寫作實驗是羅青、夏宇、鴻鴻、羅任玲諸人,對各種「中心」的顛覆與消解,表現於戲謔、擬仿與各種文字遊戲。最近假牙丟了部《我的青春小鳥》出來,它踰越了夏宇劃下的臨界(這樣說無意貶夏褒假),他的詩比上述數子都來得兒戲,是極限寫作的另一種表現。

《我的青春小鳥》收錄了不少謎語,胡說八道、無厘頭、言不及義、東拉西扯,兼而有之。一些詩作甚且有意淫、鹹濕之嫌。「她從小就是一個寡婦/長大後才學會爬樹」,這是假牙的〈無題〉二行,夠無厘頭了吧。〈班納杜〉也只有兩行:「後來他發覺她媽媽原來是他兒子/她女兒原來是他父親」簡直胡說八道、顛三倒四。〈負心的人〉只有一行:「他欺騙了自己的感情」,一般人總是把負心的人視為「他欺騙了別人的感情」吧。〈學生〉兩行:「孩子/學生孩子」與只有一行的〈卵教〉:「雞拜」都像燈謎,當然後者還多了點鹹濕趣味。有一首成語新解是,〈出人頭地〉:「陞為主任的第二天/他就去醫院割包皮」。

假牙的詩,乍讀像童詩,集子的第一首詩〈童話〉:「媽媽開花了」,童言無忌;〈感觸〉四行:「從前有一個國王/忘記了回家的路/他偶一抬頭/看見滿天星星」天真爛漫,近乎散文分行;〈在巴剎看見一個彈吉他的人〉:「他賣唱維生/再把他的小狗撫養長大/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口吻像個愚騃、不懂事的稚童,這些「天真無牙」的作品都近乎童詩,而且可能是假牙小學時代的幼作,雖然作者信誓旦旦地說他沒有把當年的少作收到詩集裏頭去。另外一首只有兩行的詩作「請不要/在我肩上哭泣」,乍看以為是另一首平凡的童詩,細審詩題〈新衣〉才驚覺假牙的言不及義有時是微言大義。循着這條思路讀下去,只有一行的〈老〉:「請你叫醒我」,〈情人〉:「情是真的/人是假的」,〈境界〉:「她看破紅塵/下海伴舞」,〈小學團體旅行〉:「報告老師/有人在風景中小便」,胡扯或東拉西扯裏內蘊複義或歧義,頗耐咀嚼。假牙的不少作品都得與詩題互相參照,才能凸顯箇中機智。〈世界末日那天〉只有一行四個字:「學校放假」,與〈新衣〉、〈老〉、〈情人〉、〈境界〉、〈小學團體旅行〉一樣,都得詩與詩題對照,才能讀出趣味來。

作者的文字機智以其中一首〈無題〉:「咱們分手吧/左手歸你/右手歸我」最能見出鋒芒,但假牙顯然無意像余光中那樣汲汲於追求「文字煉金術」(verbal alchemy),他只想從平凡的,甚至簡單的形象與非形象思維中去處理各種課題:〈房間〉的「請別濫用你的想像力」,〈藍藍的天〉的「沿着軌道找你/總是無法找齊」,還有〈認真〉:「一朵花在城市/晚餐要吃些甚麼?」,都令我既震駭又驚喜。詩原來可以這樣寫的。這些年來讀了太多太多「疑似大敘述」(pseudo grand narrative)的鳥詩,腸胃嚴重不適,假牙的青春小鳥詩恰恰可以有效祛除這種濕滯的「文學厭食症」。

符號學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曾提倡「零度書寫」(Writing degree zero),「零度」並非禪宗的不立文字,亦非道家「以無為用,以虛為實」的美學體現。「零度書寫」,要之,是捨棄虛擬、祈使、抒情的調調,而採取直率的陳述語氣(indicative mood),羅蘭‧巴特相信這樣才可以還現實以真實。這種書寫策畧其實是極限寫作,枝椏去盡留下主幹。假牙的詩直截了當,不祈使、不抒情、不虛擬(諧仿parody則屢見不鮮),除了上述所舉的例子,像其中一首〈無題〉:「墮胎後/她身輕如燕」是用上了成語/比喻的陳述。題目抒情甚至可能濫情的〈真的非常難過〉,也可用一句「修辭問句」(rhetoric question)剔掉可能的抒情、感傷元素:「忘記你/為甚麼這麼容易?」。〈春天〉四行:「春天/是忍住小便的新娘/春天//是忍不住小便的新娘」,到〈暗戀〉五行:「她來探訪時他不在家/她於是在廚房的桌面/下了一粒蛋//他毫不知情/煮了當早餐」用的都是不涉感情的陳述。至於假牙的一行詩〈不肖子〉:「他把父親閹掉」、〈偵探小說〉:「他死後,留下一具屍體」是假牙式「極簡主義」(minimalism),用的也是陳述句。

《我的青春小島》收錄的六行以上的作品,反過來挑戰作者的極限寫作、零度書寫和極簡主義,我想這是連假牙本人亦始料未及的。信手拈來一首九行的〈無題〉:「他是一個善良的人/他有一個善良的妻子/一個善良的兒子/一個善良的女兒/一隻善良的狗/一隻善良的貓/一缸善良的魚/及一排善良的盆栽//他們都覺得很餓」內容空泛,既無創意又乏意義,是累贅而非簡潔。〈戲迷情人〉八行:「你在做夢的時候/我在睡覺//你在夢中開懷大笑的時候/我在睡覺//你在夢中哭泣的時候/我在睡覺//你醒來了/我在做夢」,太拖泥帶水了,這首詩如果由我來寫,我會刪掉中間兩節或乾脆留下最後兩行。六行以上的詩,除了〈鄉愁〉、〈演員訓練班〉等兩三首作品外,恕我率直,其他的大多是些廢話。

假牙,又名莎貓,現居倫敦。1991年以〈台北雙眼皮〉,榮獲第一屆花蹤文學獎散文組首獎。假牙的詩搞笑效果從練習簿的封面設計,到封底那首校歌《忠孝仁愛禮義廉》(無「恥」)都在製造笑彈,假牙的詩真的可以笑脫讀者的假牙。祝快樂先生特別欣賞他的〈分享〉三行:「 焚谷把耳朵割下送給/貝多芬 於是聽到了/向日葵盛開的聲音」,當假牙不那麼湊合和戲謔的時候,他其實可以寫出像〈分享〉那樣耐讀的詩。至於那樣做有沒有違背極限寫作的原則,那還重要嗎?

(原刊星洲日報,轉貼自阿麥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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